兩年半之後——


    小馬鎮,一個美麗的秋日,空氣清澈淩冽,慵懶的太陽掛在碧藍如洗、萬裏無雲的空中。眾多鳥兒婉轉鳴叫,從無盡之森飄來落葉新鮮、刺鼻的氣味。臨近的小馬們或獨自或三五成群地漫步,交談、嬉笑、工作、打鬧,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我正坐在與女孩們合住的屋外草坪的坐墊上,蹄捧一杯蒸汽氤氳的熱果汁。我專心盯著盤旋多姿拍打在臉上帶來陣陣溫暖的水汽。


    “這就是事情的詳細經過了”,我頭也不抬地說道,“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我幫助所有受波及的小馬恢複記憶,並幹些力所能及的清理工作。安吉在傳送門關閉前一直幫忙,之後就迴到地球向你們解釋情況了。隨後,對於那邊發生的事你們應該都知道的。”


    坐在我對麵公用一隻坐墊的是一對年長些的獨角獸,雄馬擁有白色皮毛、棕灰兩色鬃毛,麵容嚴肅,正用能夠刺穿鋼鐵的目光盯我;雌馬也擁有白色皮毛,隻不過鬃毛為漸變的淡紫色,眼睛是靛藍色。


    他們的眼型、吻部、顴骨都與我的極為相似,他們沉吟著我剛剛的話,眼神機敏地閃爍著。


    趁他們還未迴答,我啜一口果汁,繼續說下去:“自那之後我們就投入了重建中,每樣事物都有所損壞,要麽外表、要麽機理,所以我們不愁沒活可幹。這還沒算上損壞的——”


    “你該迴來看看的”,雌馬插話。


    她的語氣輕柔平穩,但還是讓我汗毛倒豎,打起十二分精神。“*媽媽*,我不能,根本沒有時間的。”


    我的人類母親環起胳膊,別開視線,嘴唇抿成一條窄縫:“麥哲倫,你消失了兩年半!整整兩年半!你本該至少迴來一天好讓我們說聲再見的!”


    我瑟縮:“我知道,我很抱——”


    “我們可沒這麽教過你吧!你二十五歲生日左右打來個電話,問了點不著邊際的問題,然後就那麽和朋友憑空消失了?!”媽媽嘲弄地打個響鼻,“這就是你孝敬父母的方式?”


    “羅塞……”我的人類父親從嘴角擠出聲音。


    媽媽閉上眼睛,咬牙:“我們可以幫助你的,這麽多艱苦經曆添上我們就會簡單許多。可恰恰相反,你把我們瞞得嚴嚴實實,對一切渾然不知!”


    我尷尬地挪動:“我們那時嚇壞了!不知道該幹什麽!”


    “你應該向家人求助的!”媽媽厲聲道,“你應該來找我們的!”


    “我不覺得你們會理解!”我辯駁,“瑪姬對小馬很熟悉,我感覺她是最好的選擇!當時,反感小馬的你們看到現在的我會作何反應?”


    媽媽怒視我,但沒有迴答。相反,她轉向爸爸,他立刻會意,開口道:


    “你沒抓住重點,*兒子*”,他舔舔嘴唇,湊近我,以簡練清晰的聲音道,“你故意將我和你媽置身事外,而安吉幾星期後迴家帶來的是天馬行空的故事!直到她展示那條項鏈我們才勉強相信!然後,你姐姐說我們將兩年半無法見到你?!你真是讓我們揪心透了!”


    我感到腹部打結。幾個月來就預見這件事並未讓過程變得好受。“事情都發生得太快了”,我弱弱地道。


    媽媽威嚴的瞪視使我縮小一圈:“你在安吉公寓裏住了幾個星期,幾個星期!你有充裕的時間。”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抗辯,這可能是每個孩子對父母的固有行為。我懼怕被責難,於是想也不想地運用一切手段保護自己。


    幸運的是,我及時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耷拉耳朵,垂頭:“你們……你們是對的,你們都是對的,我有意將你們蒙在鼓裏,我不該這麽做的。”


    媽媽抬起下巴,俯視我:“你認為我們不會理解。”


    “對。”


    “你讓恐懼控製了自己的行為。”


    “對。”


    “你讓爸媽產生不必要的擔憂,置你姐姐於危險之中,將事情變得更加棘手。”爸爸插話。


    我緊閉雙眼:“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寂靜。十足的寂靜。他們沒說一句話,似乎對我被歉疚啃食的狀態非常滿意。我聽到的隻有他們緩慢輕柔的唿吸,以及鄰居家風鈴悅耳的脆響。


    “告訴我,甜心”,媽媽輕輕道,“要是你爸爸和我有一天醒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變為小馬,你會期望第一時間得知嗎?”


    我咬唇:“我……不知道。”


    “對啊,唉……歡迎加入我們”,爸爸眼神飄忽,看著來往行馬,“我們也不知道。”


    我抬頭看他。


    “說真的,我們不知道這種事要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會作何反應”,爸爸不帶偏向地道,“所以我們也不知該對你的行為如何評價。我們的憤怒不是對此,而是對當你陷入麻煩時連讓我們幫忙的機會都不給,馬赫,這是最讓人痛心的。”


    哦,隻有親爹親媽才能如此熟練地在你傷口上撒鹽。


    “安吉已經將發生的事情盡數告訴我們了”,媽媽放柔聲音,“我們也有足夠的時間消化。現在,我們不想就此窮追不舍,畢竟,從各方麵講你做得都不錯。我們隻是希望你可以更信任我們。”


    我瑟縮:“我不是故意這樣的,它就是那麽……發生了。”


    “很顯然,你和朋友們拯救了世界”,爸爸擺動眉毛,“發揮自己的特長,在奇幻世界中勇鬥惡魔?有出息了嘛,*小子*。”


    我精神稍稍振奮:“真的?”


    “你現在具體在做什麽?”我媽媽看向新建的小馬鎮,“身為一個小女孩你根本沒法幫助蓋房子,很明顯,對於你和你的朋友們來說光是建好你自己的房子就夠忙活的了。”


    “我做的事和人類時的工作差不多”,我向後靠靠,“組織他們、保證施工隊協調一致、評估工程進度,諸如此類的活計。”


    “嗯”,媽媽眯著眼四處打量,仿佛是在確認眼前景致是否是幻象,“這一切還是很難相信,就算在我最狂亂的夢中也不會……想出這種地方。”


    我靜靜地看她,揣摩她的心思。她的表情很古怪,幾乎帶著離奇地感受此地的寧靜。我不敢肯定她在想什麽,但硬要說的話,我猜反正不是厭惡。


    爸爸清清嗓子:“所以,呃……讓我們迴歸正題。我猜你姐姐已經告訴了你她準備搬來的事情?”


    我點頭:“我已經和一些小馬談過了,在她的房子建造完成前會暫時和我住在一起。”


    爸爸擺弄蹄子:“這樣啊……我知道這麽說有點突然,可是……你就覺得你的房子也足夠接納我們倆嗎?”


    我挑眉,仔細迴味這句話:“具體是什麽意思?”


    “我們仔細想了想”,他指指自己和媽媽,“而且,呃……說實話,要是你們倆都搬過來,地球上也沒什麽好讓我們留戀的了。你祖父母都已去世,舅舅嬸嬸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以前結交的朋友都已搬去別處。”


    “而且我不要每隔兩年半才能見自己的孩子們一麵”,媽媽平靜地道。她不確定地用蹄子輕觸小馬身體,然後堅定地看我:“如果你們要過來,那麽……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們也會跟來。”


    我在坐墊上挺直身體:“你們的意思是要移民小馬國?真的?”


    爸爸突然嚴肅:“馬赫,這對我們而言並不容易。我們已經辦理好必要手續,可這並不代表我們對此歡欣鼓舞。我們需要艱難適應,所以,我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我暫時無言以對,恍惚地看著他們,嘴巴上下開合,但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可以感覺到這地方對你有著特殊的意義”,媽媽道,“在這裏你看起來比過去數年都要快樂。我相信你對與我們分隔有過掙紮,我們也一樣,最終是安吉的決定推動我們做出的選擇。我們決定寧願與你們在一起也不孤獨地住在地球。”


    “即使這意味著我們都會變成會說話的彩色獨角獸”,爸爸笑著補充。


    我視線被淚水模糊,唿吸急促,喉嚨哽咽,完完全全說不出話來。這就是夢想成真,我奢求一片樹葉,卻得到了一整座森林。不再會有難以見到父母的憂慮,隻要發個簡單的信息,我們就能聚在一起。


    我抽泣著起身,撲到他們懷裏,任歡欣的淚水肆意揮灑。


    “我愛你們”,我輕輕耳語,“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愛你們……”


    爸媽微笑著抱緊我。他們對新肢體的運用還是有些笨拙,但此處的舉動對我已經完全足夠。


    媽媽貼近,親吻我的臉頰:“我們知道,甜心,我們知道。”


    “你爸媽把他們的決定告訴你了?”那天晚些時候,飛板璐問道。


    我打個哈欠,悠閑地伸展四肢。上個月來我一直在躥個,現在居然有點不習慣:“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們正沿著小馬鎮的主幹道穿過集市,今天的小鎮熙熙攘攘,其中不少是剛從傳送門過來的人類,見到這麽多新麵孔著實新奇。辨別誰原是人類倒很簡單,他們行動不便邁腿時小心翼翼。


    飛板璐騰空而起,跳到我背上。她的翅膀略微寬大了點,現在已經可以一次飛上幾分鍾:“因為我爸媽是和他們一同搬來的!我已經和黛西商量過了,我們準備把他們的房子建在醫院旁,因為我爸爸討厭長途通勤!”


    我瞪大眼睛:“什麽?真的?!”


    “難以置信,不是嗎?”她上下起伏,朝天空伸蹄,“這就像在做夢!”


    “那你哭了嗎?”我狹促地笑,“我敢打賭你哭了。”


    飛板璐紅著臉別開視線:“閉-閉嘴!我是哭了,可那又怎樣?!我根本始料未及!”


    “嘿,沒必要為此害羞的”,我漫不經心,“我嚎啕大哭,就像個小女孩。”


    她盯我:“你就是個小女孩。”


    “對,我們都是”,我調笑地搗搗她,“這就給了我們多愁善感的借口,優勢就是用來利用的嘛。”


    “啊哈”,她揉臉,“雌駒的身體和桀驁不馴的……淚腺。呃!我恨這些哭啼啼的瑣碎事。”


    我咯咯笑:“你聽說關於小萍花和巴布家人的事情了嗎?我還沒找過她們。”


    她臉垮下來:“媽媽說他們……他們不會搬來,甚至都不會過來看看。”


    我止住腳步。“什麽?!”我閉著眼猛跺地麵,“哦,露娜在上!”


    “這也使小萍花和巴布西西今天一早就離開的原因”,飛板璐從我身上下來,收起翅膀,“她們想最後跟家人談一次。”


    我打個響鼻,凝視前方:“我知道他們很固執,可這簡直就是木頭疙瘩!”


    “嘿,說不準呢”,飛板璐弱弱地聳肩,“他們或許會短暫地過來看看,就當是旅遊了?”


    “嗯哼”,我翻個白眼,碾碎一撮塵土,“好吧……至少他們還擁有關心她們的小馬家庭。”


    飛板璐深表讚同;“而且要我說,蘋果家族比她們的人類家庭更好。”


    “啊。”


    “馬赫!狄倫!”


    我們轉身,發現背著鞍包的瑪姬正從住宅的方向小跑過來。她的毛發整潔光澤,化著淡妝眼影,鬃毛與尾巴也經過了精心打理。


    “喔,喔”,我略微振奮,“你看起來好漂亮,今天是什麽大日子麽?”


    瑪姬在靠近我們的同時減緩速度:“我剛剛得到消息,暮暮和我將趕往坎特洛特。”


    “坎特洛特?”我重複,“這麽大費周章?為了什麽?”


    “塞蕾絲緹婭公主和露娜公主想要見我”,她道,“她們想要了解我們與無序戰鬥的詳細情況。”


    我皺眉:“你不是早就跟暮暮說過了嗎?為什麽不能讓她轉告這些信息?”


    瑪姬聳肩:“我猜她們是想要第一手資料吧。嘿,這又不是說我不情願,我一直想去那裏看看的!”


    我咂嘴。我猜坎特洛特已經不全是殘骸廢墟,可還是搞不懂她在期盼什麽。重建工作依然任重道遠。


    “嗯,不知道新宮殿是不是已經建造完成了?”飛板璐大聲哼哼。


    我打響鼻:“沒有這麽快的,我認為至少還得等上好幾年。”


    瑪姬的興致絲毫不減:“哎呀,不管怎麽說,這還是會很有趣的!我真是迫不及待要看看那裏了!”


    “那麽,等你迴來時一定要跟我們說說皇城的見聞”,我道,“我們都好一陣沒去過了,更新一下見識也不錯。”


    “包在我身上”,瑪姬突然在大街上蹄舞足蹈,“哦哦哦,這真是太令人激動了!我就要見到公主們了!耶!”


    我竊笑:“你會喜歡上她們的,塞蕾絲緹婭公主很搞笑,露娜公主很睿智,你們會相處得很愉快。”


    瑪姬克製自己,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希望如此。好了,我得走啦!我會在暮暮的城堡與她匯合,然後她會把我們傳送至坎特洛特!今晚見!”


    “拜!”我們異口同聲道別,看著她一路蹦跳著走向前方。


    “簡直就像她從未離開過”,飛板璐目送她遠去,“她已經完全接受小馬身份了,不是嗎?”


    “接受程度簡直可怕”,我迴答,“不過,我倒不是在抱怨。”


    飛板璐笑了:“一樣。我對她的迴歸感到很高興。”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想念自己的人類身份嗎?我是指你在地球上的人類生涯,你是否對人類記憶有所留戀?”


    飛板璐沒有立即迴答。我看著翅膀微抽、視線四處打量的她細細咀嚼這個問題。颯爽秋風飄然而至,拂動鬃毛,吹起零星落葉,如蝶般起舞。


    “也有一點吧”,飛板璐最終道,“先進的科技啦、幾個知心朋友啦、靈活的手指啦……不過加起來也比不上我現在擁有的生活,若要抉擇,此生不換。我們屬於這裏,甜貝爾,這裏就是我們靈魂的歸宿。我再也不想將之失去。”


    她說得有道理。我不知自己為何突然要問出這個問題,但得到其他馬的答複令我欣慰,更讓我欣慰的是,飛板璐嚴肅考慮了這個問題,這是我沒有奢望的。


    “那你呢?”她反問。


    我看向天空:“我也一樣。確實,這裏有所不同,不是所有相對地球的改變都是優化,可塵埃落定時,在這裏的生活令我安心。爸媽不在身邊讓我有些孤獨,可既然他們也要搬來……我已經找不到任何迴去的原因了。”


    她咧嘴:“對啊,我們受夠愚蠢的人類了,小馬才是最棒的!這輩子就做馬了!”


    我大聲呻吟著拍臉:“比起做馬,我更像讓你去當牛。”


    “嘿!”她跳上半空,“我們去剿滅破壞地球的人類吧!消滅人類暴政,地球屬於小馬!”


    我點亮角:“我看你是不是肚子又癢了?”


    “……我閉嘴。”


    一切在慢慢迴歸正途,起初我還對父母的到來捏把汗,但事情非常順利。家庭破鏡重圓,住所恢複重建,土地自我愈合,與人類世界的接觸也進展順利。路上是有荊棘,我也渡過了恨不得將鬃毛揪光的階段,但此時此刻,一切十全十美。


    是啊,此生不換。


    “喲!甜貝爾!”飛板璐在前方叫喊,“你還要不要跟來了?我們還得買東西呢!”


    “馬上來!”我跑步跟上,極力消除那種微妙的違和感,“我們走吧!”


    我們沿街而行,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這真是美好的一天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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