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秋日,總是帶些溫柔在的。


    因著各色瓜果與花卉,帶著徐徐而至的暖意而來。


    秋日宴,是京城貴女們描眉點唇、裁製新衣,帶著自春至秋珍藏的美酒佳釀,走進城隍廟獻祭祈福的時節。亦是皇家大赦天下、祭祀狩獵、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之時。


    “桑桑,姑娘可梳洗好了?宮裏派來的馬車,已經在院外候著了。”


    綠卿嘴角掛著笑,輕輕敲了敲東廂房的門。


    “這就來了!”


    桑桑應聲,一雙愈發白嫩的小手歡天喜地地推開了門,小臉有些泛紅,不知是被熱的還是忙的。


    “綠卿大人,您今日可真俊俏!”


    桑桑笑彎著一雙眼,小嘴說出來的話格外討人喜歡。不過她說得也不假。


    綠卿自和墨白結了親,便試著做了好長一段時日的內宅夫人,為小兩口在京城也像模像樣地經營出小家來。


    隻是她生來便不是那樂於穿著女兒家襦裙,別著金釵銀釵的女娘,總是耐不住一身的武藝,還是拿著劍行走於刀光劍影之間比較讓她快意。


    因而,鬱枳便將綠卿要迴了自己身邊。


    反正都是做暗衛,在她身邊,綠卿還能輕鬆快活些。


    今日便是綠卿,正兒八經上任的第一天。


    平日裏梳著時興的出嫁女子發髻,今兒一頭濃密墨發被高高束於腦後,本就英氣的五官顯得愈發出挑,一身紫色武袍,窄袖細腰,乍一眼還以為是誰家俊俏的小兒郎一般。


    “這是打哪兒偷吃的蜜餞,說出來的話竟然如此之甜?”


    綠卿也忍不住發笑,騰出隻手來捏了捏那張肉乎乎的小臉。


    “好啦,整日便瞧著你二人膩膩歪歪,墨白看了都得酸掉牙。”


    鬱枳扶著老夫人,悠悠從屏風內走出來。


    老夫人近些日來氣色養的愈發好了起來,重新著上了淡紫色蝴蝶金紋對襟裙,端莊之餘,更顯慈美溫婉。


    今日聽聞鬱枳要去赴秋日宴,便親自給自己這小孫女梳起了端莊的發髻。還將自己昔日最喜愛的步搖給了她。


    現下,鬱枳穿著藕色裙裾,一隻銀墜步搖點綴於青絲間,粉黛略施,亦如往常般靈動清麗。


    雖素雅,卻明麗,不喧賓奪主,惹人注目,卻也自有韻味。


    “小姐,您和老夫人今日也極美!”


    桑桑靦腆一笑,連忙將半敞開的房門推開來。晨間的陽光即刻便透過門窗傾灑一地,如流水一般。


    “莫貧嘴啦,照顧好外祖母。今日也不會忘記給你打包些糕點迴來的。”


    鬱枳抿著笑,輕挽指尖,忍不住刮了刮桑桑的鼻尖。


    “走吧,莫讓官家的人等久了。”


    “是,外祖母。”


    官家派來的馬車,到底是奢華許多的。


    隻是趕赴秋日宴,車簾上還鑲嵌著刺繡而成、栩栩如生的月餅和圓月圖。


    “姑娘,夫人,可是要準備出發了?”


    隨馬車和侍從一道而來的,還有秋瞳姑姑。皇後身邊兒的一等侍女,約莫三十來歲,生得溫潤大方。言辭之間無半點催促,反而麵上始終掛著體貼的笑意。


    鬱枳有些受寵若驚,本來接到從宮裏遞出來的請帖,她便很吃驚了。原以為是阿兄為她請來的,可她問及此事,他隻是似笑非笑地讓她做好準備。


    秋瞳似乎也瞧出了她心中的驚詫,但也隻是微微一笑,隨即側身,讓出了早已鋪設好的車梯,又道:


    “姑娘,待入了宮中,您心中的疑惑便能盡數解開了。”


    皇家車馬一起步,再繁華喧鬧的街道,都自然而然地讓出一條闊道來。隻是眼神卻想看又不敢看地往馬車四周每一處縫隙窺看。


    隻是陡然瞧見車頭那懷中抱劍、眼神犀利的俊秀侍從,和雖掛著淺淡笑意、卻不達眼底的女侍,眾人皆深感威壓,那些小心思無所遁形,隻得息鼓偃旗。


    馬車一路緩行,最終經過一路高大威嚴的紅牆綠枝,又一路緩步行過花香四溢的庭閣水榭,鬱枳總算,是瞧見那被眾人擁簇著、鳳釵加冠的明豔女子。


    “阿枳,我說過,我們總會再相見的。”


    她對她溫柔一笑,眼底帶著故人已歸又重逢的欣喜。兜兜轉轉,她們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皇家後山山腳,已然安營紮寨,靶場、馬球場等皆已陳設完畢。


    次營之中,簾帳禁閉,侍從持刀肅立於四周。透過簾布隱約能瞧見些正襟危坐的人影,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帳中氣氛微有些凝滯,文官武將分席而坐。但也能瞧出眾人皆是在看著誰的眼色。


    左列上席,男人玄衣加身,玉冠高束。骨節分明的手,不緊不慢地把玩手中的杯盞,眼底晦澀不明。


    右列之中,終是有武將坐不住,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皺著眉頭看向對麵那不動聲色的人。


    “大人,聞北庭正值內亂,若那舉兵奪嫡的耶律塗王子即位,恐會侵襲我北地邊境啊。”


    左列即刻便有人出聲置喙。


    “王將軍何出此言,我朝向來與那北庭交好,這是世代子民之共識,況且北護軍常年戒備著,即便是那耶律塗即位,怕也不敢輕率破壞兩國契約。”


    “孫尚書,你是有所不知,那耶律塗可並非良善忠義之輩,他部下百餘大將,個個皆對我大錦疆土虎視眈眈。”


    “這……可我瞧著,那王儲耶律齊大王子也非泛泛之輩,總不可能讓一個行末的王子奪去王位,況且,老北庭王不是還尚在掌權之中?”


    兩人爭論不休,連帶著帳中其餘人,也紛紛發出些動靜來,隻是高位之上的人,始終一言不發。


    忽而,玉盞被擱置到桌案之上,發出清脆響聲。目光之中,懷歲聿抬起眼皮,一雙墨色眸子在不知何時蔓延而來的陽光裏,顯得平靜無比。


    他輕啟唇角,聲色平和,像是心中早已有所盤算,說出的話也自帶安撫人心的效果。


    “耶律塗性急,卻然成不了大事。可焉知耶律齊有是否包藏狼子野心。凡王儲大亂,必會損及自身根基。諸位,隻肖靜待北庭新王登基即可。”


    隻是這新王,卻未必是他二人之一。鷸蚌相爭,總有漁翁隔岸觀火。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王將軍也忍不住抽了抽額角,這老北庭王還真當是風流,莫非還玩私生子那一套?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依大人您所言,這北庭還有第三子堪為……”


    隻是他八卦勁兒剛上頭,話便被忽而掀起的帳簾給半途截斷。隨即,帶著嗔怪的尖細男聲傳入眾人耳中。


    “喲,各位大人怎還愣在此處?帝後已至營前,女眷們的馬車也就在一裏開外了,大人們且快點前去接自己的親眷入營吧!”


    眾人循聲看去。


    卻見內務公公嘴角掛著笑,聲色打趣,麵對著一眾品階極高的大臣們,倒也不卑不亢。


    秋日宴,開宴之處,男女客並不分席而坐,但入宮前,女眷卻並不走正門,而是經由側門,先入秋園過花路,染塵香,先行入內宮受蘇太後灑福。隨後再由宮內馬車載著,往後山狩獵場而去。


    高台之上,焚香淨水。


    年輕的帝王,金昭玉粹之姿,著金繡龍紋玄色狩獵服,淡然坐於最高台之座。


    踏雪烏騅,金鑾轎輦,眾女使捧香而來。


    一肌一容,秀氣嫻靜,端的皆是天家儀態。


    “皇後娘娘至。”


    秋瞳為尚儀女官,立於皇後右後側,先一步通傳。


    朝臣官眷皆行禮參拜。


    卻見先前還端著天子威嚴做派的帝王,此刻嘴角含笑,鳳眸微挑,滿是柔情地望著朝自己款款而來的女子。


    略有些繁瑣的裙裾,和精心置辦的步搖金釵,讓年輕貌美的女娘,腳下略有些吃力,然為了維持母儀天下之姿態,不得不按捺住心底的緊張。


    “阿禾,來。”


    直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三兩步跨下高台,重新變迴了昔日意氣風發、燦爛熱烈的少年太子,蕭時桉。


    皇後,便又變迴了立於他身側、曆經萬千磨難的雲舒禾。


    帝後琴瑟和鳴,執手立於高台。


    朝臣這才收迴麵上各樣的目光。


    已有家眷的朝臣,皆已騰出身邊的位子,抬頭尋著自己的妻兒是否已然下馬,若在人群中瞧見了,便會掀起袍子快步去迎接。異常得意般,從一眾未嚐婚配的年輕臣子前意氣風發走過,掀起一片羨慕與眼紅。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呐!”


    新任大理寺少卿,成粟,將手中一樽清酒晃來晃去,瞧著周遭的同僚皆攜著妻兒入座,麵上皆是春風得意,便忍不住唏噓。這朝中新舊更替,怎的就沒把這批拖家帶口的同僚們都換出去,真是惹人心煩,惹人心寒。


    他仰頭,將那酒一飲而盡,心中略有些發熱。忽而眼前便浮現出年前盛京大雪的那一幕。


    雪滿庭院,花自開,暗香盈袖,唯見粉黛來。


    隻可惜,花亦有名,人亦有屬。


    想到此事,他忍不住看向最左側之人。


    將他引入天子簾下的啟蒙恩師,亦是他入刑律之界的領路人。


    隻長他四歲,卻已然位及權臣。玄衣玉冠,絲毫不見奢華之氣,卻因其周身的清冷淡雅,顯得高不可攀。


    倏忽眼睫一抬,眸光流轉之間乍現光彩清輝,那張仿若未將世事置於眼中的臉,忽而染上幾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何人能博懷大人一笑?


    不止是他,眾人皆跟隨男人的目光望去。


    各家官眷皆已入席,餘下由宮中女使引路而來的,皆是皇親貴戚,宮中或地方五品品階以上的女官代表,或頗有名望由太後和皇後盛邀而來的女君,或頗具才情名氣的公子。


    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成粟卻知曉他這先生在看什麽。


    唯見那明眸皓齒、遠山黛眉的粉衣女娘,就那般落於一眾女君之間,一雙清澈靈動的眸子,像是誤入人間煙火之地的小鹿,瀲灩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光澤。


    唯一有些礙眼的,大抵是……


    女娘身側,一約莫與之同齡的紫衣俊俏小郎君,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落到她身上,麵上含著些情竇初開的紅意,時不時又與女娘搭上兩句話。


    遠遠看來,倒像是金童玉女一般。


    嘖,怕是不知道自己惦記上了誰家的小娘子。


    果然,下一瞬,成粟便瞧見方才還端坐在席位前的先生,倏爾輕掀衣袍,看似從容的步伐之間,略帶著藏不住的輕快與急促。朝著那讓人過目難忘卻又淹於人群之中的女娘,快步而去。


    他忍不住輕笑一聲。


    隻是笑意過後,心底又留下幾分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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