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郡城,到底是比不上盛京、江州同南州繁華,但也算得上西北之處最為富饒的地界。郡城樓牆高大威嚴,瞧著卻要比中原之地的城樓要厚上一半有餘,兩側駐守的兵力也要強勁許多。


    城內所居之人,多數都著胡裝,看著更加幹淨利落,倒像是人人都能拉開長弓,射上幾隻飛過的鴻鵠大雁一般。


    馬夫駕著車,在略有些蜿蜒的道上緩慢行駛,一路上能瞧見許多來往巡邏的官差,但兩側擺攤賣弄各種新奇玩意兒的商販,都已經見怪不怪,甚至能同瞧著有些不太好相處的官差們插諢打科。


    鬱枳一路細細觀察著,盡可能將西郡城中的民風民俗、人情世故都摸得透徹些,如此一來,也能盡快地在此地將攬月樓經營起來。


    馬車行駛了約莫一刻鍾,便來到了西侯府門。


    西侯坐擁千軍,西侯府自然也是兵防重地。威嚴冷肅的西侯府門之外,整整齊齊駐守著一排精兵,排查進出府的人。


    在她們之前,已經能瞧見幾輛馬車停了下來,從上麵走出些著精致典雅胡服的人,想來應當是西侯近親故友。


    等她們的車靠近些府門,車夫便也尋了個空處,將馬車拉停。鬱枳將請帖從袖間拿出來,先一步下了馬車,隨後細致小心地扶著外祖母下車。


    殷老夫人實則對西郡十分熟悉,畢竟昔日為殷家婦,夫君又為西侯軍左先鋒,她便也跟隨過夫君來過這西侯府一兩次,隻是她那時不喜見人,常常入了各類宴席便避開貴婦人些的寒暄。


    如今,西侯府仍是當初危不可攀的模樣,但卻也少了幾分當初的興盛。或然是從老西侯喪生於夷族刀下,這西侯府,人丁便愈發稀疏起來。


    她倒也是真的老了,被囚在殷家後院數年,第一眼,居然未瞧出來今安便是昔日侯府中那個不喜言談、沉默寡言的小世子。


    倒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幸而平安地長大了,現下性子倒是與從前截然不同。


    “外祖母!阿枳!”


    西侯府門倏爾大開,白玉絳紋翻領胡衣配著蝶躞帶,掐出高挑修長身軀,麵若朗玉,額間戴著仿銀抹額,鴉青發絲高束,墨發垂於身後,活脫脫一個俊逸的西域小公子模樣。


    楚今安見著阿鬱同外祖母有些詫異地望著他,臉色即刻浮現出幾絲不自然來。他扯了扯衣袖,臉頰微紅,有些難為情地走過去,先是對著鬱枳一笑,隨後看向外祖母,道:


    “外祖母,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殷老夫人迴過神,亦慈愛地看著他,道:


    “小世子,恭賀你升為司法參軍,西侯府如今真當是,文武並置,想必老侯爺在天有靈,定當欣慰無比。”


    老夫人特意提及了老西侯,明顯是清楚今安同他父親西郡侯之間有些僵硬的關係。


    昔日老西侯尚文,卻因不善策論辭賦,終還是投身軍營。卻也常和文官來往,且迫切希望家中出個文臣,偏偏西侯卻完全繼承了老西侯的基因,善武不善文。可想而知,他幼年時曾在老西侯手中受了多少責罵和逼迫。


    甚至,楚今安的母親,昔日朝中翰林學士之女,名冠盛京的才女,也是由老西侯做主嫁入楚家的。


    楚今安眸底劃過一絲落寞,他那位戰功赫赫、坐擁千軍的西侯父,平生最瞧不起他這種舞文弄墨之人,母親如此,連帶著他這個兒子,亦是如此。


    “外祖母,多謝您寬慰。今日是今安的賀宴,事務繁多,恐不能侍奉在外祖母跟前,隻是我已經同我祖母提前說過,她正想與您一敘呢。”


    殷老夫人眉角一揚,拍了拍楚今安攙扶著自己的手,道:


    “有心了 你們年輕人就且忙自己的事去罷,毋須操心我。”


    幾人說說笑笑著,轉眼便進了西侯府。


    正廳已然有不少賓客正寒暄著,見這主人公攙扶著一陌生老夫人,身側還跟著一年輕貌美的女子,心中都有些詫異。


    一時之間,原本喧鬧的廳堂,兀地安靜了下來。皆直喇喇地觀察打量著祖孫二人。


    鬱枳被這視線盯著有些不自然,西郡確然與她待過的地方大不相同,比起那些社交禮節,他們倒是全然不掩飾眼中情緒。隻是幸而,她能感受到的多是好奇和驚訝,並無惡意。


    楚今安並未在意周遭變化,隻全心全意地扶著老夫人,時不時看一眼阿鬱是否跟上自己。


    片刻後,繞過門口的人群,他們便兀地見到正端坐正位之上,眉眼皆透著華貴沉靜的楚老夫人,她正有些漫不經心地,垂耳聽著身旁一位紫色貴夫人說話。


    忽而瞧見了楚今安,她雙眸一亮,隨即臉上便浮現出無比慈愛的笑容來。


    她又看向由自己乖孫親切攙扶著的老太,和他身後慢慢走來的那漂亮的中原小娘子,麵上斂去幾分笑意,不動聲色,帶著些問詢,緩緩開口道:


    “安哥兒,這便是?”


    “孩兒拜見祖母,這位便是我所言,待我極好的殷老夫人。阿鬱,你且過來。”


    楚今安站定,扶著殷老夫人的手仍未撤開,隨後,又微微側身,喚身後的女娘。


    鬱枳被他一喊,心中緩緩吐出一口氣。麵上帶著乖巧柔順的笑意,恭敬有禮地朝著高座之上那位老夫人,行萬福禮,道:


    “楚老夫人萬安。”


    楚老夫人未急著應聲,而是暗中又細細打量了幾分眼前的女娘。容貌倒是極為幹淨漂亮的,瞧著性子不卑不亢,溫婉有禮。


    隻是瞧著她那乖孫,一臉癡漢樣兒地盯著人家女娘。還如此般明目張膽地將人伴著入府,真是不怕周遭這些貴夫人為著各家女兒而眼紅。


    唉,魯莽。


    她收迴打量的眼神,隨後露出親切的笑意,道:


    “好孩子,既然是今安之友,便毋須拘束了。來人,賜座。”


    一旁的奴仆忙設下兩張案幾,楚老夫人兀地又發話,讓人將殷老夫人的座位設在自己旁邊,道:


    “我亦同夫人,她們這些年輕人聊的倒也無甚共鳴,不如同您作個伴兒。”


    殷老夫人自然覺得受寵若驚,但卻也不卑不亢道:


    “能伴夫人您閑聊,倒也是我之福分。”


    兩位老夫人坐得近了些,楚老夫人倒突然覺得這位夫人像是似曾相識,心中有些許猜測,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個具體,便按捺住心底疑問,繼續同她閑聊起來。


    鬱枳坐在一眾女眷之中,瞧著外祖母已經和老侯夫人融洽交談著,心中也鬆了口氣,她抬眸,不經意地打量著周遭的賓客。


    想著該如何尋些機會,同今安所說的那些貴夫人打好關係。隻是一想著,現今還未摸清這西郡生意人的脾性,她便覺得心中有些疲憊。


    “阿枳,且隨我來。”


    今安忽地走到鬱枳跟前,想也未想,便抓住了女娘的衣袖,將人帶著往外廳走。


    鬱枳被他一拉,下意識跟上去,隻是麵色卻有些錯愕。周遭明晃晃地投來許多打量的視線,幾欲將她的臉燙出幾個洞來。猶豫片刻,她還是輕輕拽了拽袖擺,道:


    “今安,衣袖。”


    楚今安兀地被她一說,亦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他麵色一紅卻又隱隱有些落寞,道:


    “失禮了,隻是我尋著了幾位酒肆的夫人,瞧,那幾位便是。”


    他指了指正前方幾位正湊在一起不知閑聊著些什麽的女夫人。又靠近了些鬱枳,道:


    “阿鬱,需得委屈你同我親密些,這些夫人都精明利己得很,若非瞧見你是我侯府親近之人,是萬不會同你相交的。”


    鬱枳抿了抿唇,對上今安那雙清澈的眸子,隻覺像是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她忽而有些心軟。


    隻是日後若是薑木齋要在這西郡真正地分一杯羹,是絕不能依仗“虛空的名諱”,更何況將攬月樓與西侯掛上關係,反而會落人口實。


    她按捺住心底的各種擔憂,卻也沒有旁的法子,道:


    “那便委屈你了,平白為了我犧牲自己的名節?”


    楚今安手心已然浮起一層薄汗,聽見女娘輕快俏皮之音,他心中兀地舒了一口氣,麵上浮現出笑意,道:


    “我之幸也。”


    女娘靠近了些小郎君,從身後看,倒像是金童玉女一般相配。那幾位早就瞥見了小世子的夫人,亦將這場景收入眼中。因而,當楚今安帶著女娘走過來時,她們亦心中充滿好奇。


    楚今安未曾再做鋪墊,將鬱枳帶入這幾位夫人之間,便笑著直入主題道:


    “幾位夫人,我們阿鬱有些酒肆經營之上的問題,想要請教各位一番。”


    原先臉上還帶著幾分好奇的這些貴夫人,忽而臉上便變得有些奇怪。她們麵麵相覷,卻又不好迴絕世子,隻是帶著些虛偽的笑意,看向鬱枳,似乎是很樂意為她解答些疑難似的。


    鬱枳亦知曉此次機會難得,她理了理思緒,先是朝著今安遞去安心的眼神,讓他先去忙些自己的事情罷。楚今安雖有些不放心,但自己在此地確然也無甚忙可幫,便乖乖聽話離開了。


    鬱枳見他離去,麵上帶笑 看向麵色各異的夫人們 緩緩道:


    “小女初來西郡,先前走運得了聖上親賜的攬月樓,聞今安言,若想參入這西郡的酒肆之業必先有經驗豐富的前輩指點,這不便想著借此機會,欲向高人們請教請教。”


    她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周邊幾位夫人的神情,隨後又換上一臉仰慕的表情道:


    “如今一見,居然是如此貌美的夫人們,小女心生敬仰,若也能成為夫人們這般巾幗須眉之才,倒也此生無憾了。”


    她話音落地,便見這些原本心中還帶著防備和芥蒂的貴夫人,忽而麵色變得驚詫,眼底也少了幾分排斥。


    她們如何也沒想到,眼前這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 居然拿到了‘攬月樓’,竟然還是聖上親賜的,難怪前些日見著許多官差在打掃那酒樓,她們還以為這官樓是預備要對外招商了。


    另外,被這女娘一番奉承,她們心中倒也歡喜得很,畢竟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便是在這男子主外女子主內的環境中,不依靠夫君,她們亦能開拓出一片事業來。


    “倒也是抬高我等了,小娘子,你姓甚名誰,出自哪家,那攬月樓,真當是聖上賞賜與你?”


    鬱枳看向說話之人,心中已然知曉自己同她們拉近了些關係。


    她們之中地位最高的夫人,便是這位掌這四司六部之中的六部女官。雖不如四司尊貴,但也實在是眾酒肆追捧恭維的女官。


    鬱枳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麗,她亦無所隱瞞,道:


    “小女本家倒並無甚名氣 家父家母昔日在中原為商,這攬月樓確然是聖上所賜,官家文書便正在小女家中。”


    那六部女官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有所計量。她沉吟片刻,想著眼前這女娘若是真同這小世子有些關係,她捧一捧那攬月樓,倒也不是不可。隻是卻必然不能讓她這樓勝過其他酒肆,隻是一中原女子,還是不能讓她觸碰到胡人根基。


    鬱枳知曉目的已成,便又陪著幾位夫人,聊些她們感興趣的中原酒肆之事,因著在江州南州積累了些閱曆和見解,迴答什麽問題都能侃侃而談,倒讓幾位貴夫人愈發刮目相看。


    那六部夫人清了清嗓音,看向這小女娘,正欲開口說些貼己話時,大廳門口忽而卻傳來一聲嗤笑。眾人皆望去,便瞧見一雍容華貴、形貌迤邐的貴夫人 由著幾位女仆擁簇著,慢慢踏入這大廳之中。


    “我倒是遠遠瞧著,老夫人您在同誰聊著天兒,原來是左先鋒之妻。”


    剛一進堂中,四下便即刻靜了下來,連六部夫人,也噤了聲,眉間還隱隱約約露出了些嫌惡之色。


    鬱枳不明所以,但卻也嗅到幾分來者不善之意。她掩去麵色情緒,仔細打量了幾分這人。


    衣著打扮,皆非胡製,而是正統的盛京裙裾,因而與這四周的夫人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隻是,她那張五官立體分明,眸色泛著棕色光澤的臉,卻明顯是西郡土生土長的人。


    能在西侯府有如此排麵,想來,應當是西侯繼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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