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郡地處蠻荒之地,常年狼煙四起,雖有西郡侯府同西護數十萬鐵騎世代守護,人們卻也習慣了夜裏早早閉戶,因而月隻初上樹梢,各地燈火便盡數熄滅。


    千裏之隔,盛京之中卻又是另一幅景色,華燈初綻,酒肆熱鬧,人滿街巷。


    風客來,盛京最大最紅火的酒樓,燈火通明,歌舞升平,往來客者絡繹不絕,且皆穿金戴銀,家世不凡,一眼便能瞧出非富即貴來。


    隻是上了這三樓,卻全然變了一番氛圍。自樓梯口至第一間等光影綽約的包間,守著清一色的黑衣武服侍衛,皆持刀帶劍,滿目冷然。


    “我說,你到底是如何作想的?”


    蕭時桉已然喝得有些微醺,半眯著眸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瞧著眼前那一身清冷的人,語氣充滿疑惑。


    這已然過去了兩月,雖然他當初確實盼望著他這位肱骨大臣能先放下情情愛愛,先同自己一道將盛京這破攤子給收拾完。


    可哪兒成想,他確然是早早地迴京了。可卻像個死氣沉沉、被人奪妻殺子了一般的孤寡怨夫一般,整日板著一張要死不活的臉,將自己關在大理寺卿之中,玩兒了命地處理公務。


    還在刑部犯了咳疾,差點沒嗆出血來。他若是不去詢問墨白,倒真的全然被蒙在鼓中。原來那鬱小娘子要了攬月樓,竟然是為了去西郡生活。且那西郡侯小世子,亦愛慕著這小娘子。


    可是這廝,前些日咳疾剛好,便來找自己求了一道冊封諭旨。他當時心中還大喜,以為自己這兄弟苦情戲演夠了,終於要找自己下一道賜婚諭旨,將那鬱小娘子強綁在身邊。


    隻是蕭時桉卻萬萬沒想到,這廝的諭旨,竟然是為他的情敵,那西郡小世子求的調官令!什麽毛病,這不是親自給自己的情敵鋪路嗎?


    “我瞧著那小娘子,是個敢愛敢恨的。倒是你此般畏首畏尾,全然辜負她一片心意。現下我倒是想明白她昔日那番剖白了,不就是嘲你不願她與你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你這點也想不明白,女子希望郎君愛護自己,更厭惡郎君自以為是地揣測她們的情誼。”


    蕭時桉趁著酒意,將心中想法一股腦兒地拋出來。


    懷歲聿本正微微側著身子,有些出神地望向燈火燦爛的窗外街景,聽見蕭時桉說了些什麽話後,眼眸之中的光彩一點一點熄滅。嘴角泛起幾絲苦澀的弧度來。


    時至今日,他確然知曉了阿枳心中對他的期望,卻也明白自己讓她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一次次失望。


    他亦悔,亦自嘲。可現下,他卻連同她的最後一絲羈絆也斷了。梧縣是個十分清幽安寧的地界,那楚小世子,必定也能在西郡與她相交甚歡。他如今能做的,或許隻是等待,或許隻是……在一旁瞧著她幸福。


    “懷兄啊懷兄,你現下,不還是決定再次拋棄她了?”


    醉醺醺,又像是無意呢喃,蕭時桉話音落地,卻像是破空而來的淬毒利劍,兀地紮進某人酸澀的血肉之中。


    懷歲聿唿吸一滯,下意識反駁道:


    “我怎會再拋……”


    再次拋棄她,是她決心不要他了。他有何顏麵去強行踏入她的人生?


    可是此般想著,腦中突然劃過女娘那日句句堅毅的話音來:


    “心甘情願,與之生死與共。”


    “生死契闊,兩不相疑。”


    他犯了錯,他一直在逃避。


    卻從未想過,真正喜歡,是絕不甘心放手旁觀。無論如何,他都該遵從內心,嚐試著親手去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去獲得女娘真正的原諒。


    或然是從陌生人做起,或然是從阿兄開始。


    直到能夠再次重新……守護著她,光明正大地守護著她。


    就算最後,隻得來一句“阿兄,萬安”,即便是她最終的歸宿不是他,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她是他的軟肋亦是他的底氣,是他甘願用命守護的女娘。


    忽而,燭光光影晃動,案幾之上酒盞微響。


    男人猛地站起身來,眼底似乎劃過一絲微光,又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


    垂墜在腰間的暖玉與冷玉相互依偎,在空氣中蕩開清脆的碰撞聲來。


    而醉醺醺的蕭時桉,卻仿佛在夢中聽到一句:


    “陛下,恕微臣不辭而別之罪,您近些日便多操勞些罷。”


    語音清冷,卻暗暗夾雜幾分躍躍欲試。蕭時桉隻覺得 像是聽見萬千花束綻放之音。


    他有些癡癡地笑著,還是夢中好,連那討人厭的懷兄說話都如春風一般溫暖。


    妙哉妙哉。


    忽而,耳邊炸開一聲巨響,將他兀地從夢中牽扯迴來 窗外涼風猛然倒灌,他瞬間打了個激靈,費力又有些慌亂地睜開眼,卻發覺,自己對麵哪還有懷歲聿的身影。


    “好你個懷……”


    “好什麽好,陛下,若您喜歡在這外頭花天酒地,那便不必再迴宮中了。”


    女娘清麗之音,帶著些冷肅和嘲諷。驚得蕭時桉頭皮發麻,全身倏爾僵硬起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側過頭。


    果然瞧見了,舒禾著著淡色襦裙,嬌美如斯,隻是那雙泛著寒意的眸子,正像是看著死人一般,死死盯著他。


    蕭時桉背後一凜,他才同舒禾互表心意不到半月,隻是近些日阿禾總是躲著自己,還同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來往密切得很,他心中嫉妒又酸澀,這才尋著個時間拉著同樣心情不佳的懷歲聿出來小酌一杯,卻忘記了今日是阿禾休沐,迴宮住的日子。


    他訕訕一笑,有些僵硬地扯起一抹笑,道:


    “阿禾,你聽我解釋罷……”


    雲舒禾冷冷一笑,雙手環在胸前,淡淡道:


    “陛下萬人之上,想去何處便去何處,想同誰喝得酩酊大醉都可,何必同我一屆六品小官解釋。下官乏了,便先行……迴驛館宿著了。”


    言罷,她再不看一眼麵色擰巴的男人,轉身便往外走去。


    蕭時桉立即慌了神,隻是腳下虛浮,暗暗啐了一口自己喝酒誤事,站起身來時,心心念念的小女娘早就沒了身影。


    他長歎一聲,忽而想起懷歲聿不見了蹤影,又憶及夢中恍惚聽見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心中頓時恍然大悟,他不由得苦笑一聲:


    “好你個懷兄!”


    真當是風水輪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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