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您快且將這熱湯喝了。”


    鬱枳一路風風火火地往後院趕,額頭出了密密麻麻一層薄汗,還未來得及擦拭,甫一走進外祖母的側廂房中,便聽見一陣幹咳聲,急促而幹澀,莫名讓她心中一緊,隻覺著這孟夏之季,仿若有千百棵枯木搖曳。


    她坐在軟榻上,輕柔地將外祖母半扶起來,依靠在軟墊上,心中充滿擔切。


    殷老夫人喝了兩口湯藥,麵上多了幾絲血色,隨後,她拉過小女娘的手,眉間一片慈愛之情,悠悠道:


    “昨日夜裏,我又夢見你母親了。她還是出嫁時那般漂亮,見著我,便問,母親,阿枳是否都長成女娘啦!”


    她說得有聲有色,倒將鬱枳同吳嬤嬤逗得俱是一笑。殷老夫人淡淡一笑,眼角的細紋,因著嘴邊勾起的笑意而愈發明顯。


    “我迴她,長大了,都已然出落得這般嬌美了。這上門求親的公子哥,把門檻都要踏破了!”


    繼而,她說到這裏,又看向鬱枳。但眼中似有憂傷。又道:


    “我這一生,為人妻,受盡委屈。為人母,又足夠失敗。就這樣糊糊塗塗走過半輩子,送走了父母、丈夫甚至是兩個女兒。”


    氣氛陡然轉變,鬱枳垂下眼睫,蹲在外祖母跟前,將臉貼上她幹癟的雙手,乖巧地道:


    “外祖母,此後阿枳會一直陪伴在您身側。”


    殷老夫人笑了笑,輕柔地撫摸著小女娘的臉頰。眼底卻流露出些複雜情緒。轉瞬之間,門外傳來細微動靜,她眸光一閃,刻意提高聲量,狀似平常般,道:


    “這般情景,倒是讓我想到那日,你帶楚小郎君第一日來見我。”


    鬱枳未察覺異常,靜靜地繼續聽著。


    “我那時言,希望你和茹娘,日後都能找個良人,彼此相互扶持,恩愛兩不相疑。然,你莫嫌外祖母嘮叨。”


    門外的腳步聲已然停下來,殷老夫人麵色如此,繼續用手順著小女娘的鬢角,女娘悶著應了一聲,她便繼續道:


    “昔日你與楚小郎君,相處融洽,我瞧著你們倆誌同道合,頗為合意。那楚小郎君雖官職不高,但勝在端方有禮,進退有度,不易得罪權貴,亦不用擔憂結仇。”


    “那時便想著,你二人若日後結親,定能過上閑適有趣、安寧幸福的生活,不受高門宅第所困,亦不用端著大家貴婦的氣度。且,感情,日久見人心,你終歸是能喜歡上他的。”


    鬱枳唿吸一滯,不知為何外祖母現下要這般說,卻又恍惚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並非是中意今安,而是因著那司馬夫人之事,暗暗提醒她。


    猶豫片刻,鬱枳抬起頭來,與祖母坦言道:


    “外祖母,您且直說吧。”


    殷夫人麵色如常,隻歎了口氣,又繼續道:


    “這人世之間,並非是兩情相悅,便能恩愛一生。我已然是一隻腳邁進土堆之人,隻是希望你們日後的生活都能再圓滿一些。”


    她心中壓抑不住感傷,想起自己這失敗的一生,同兩個女兒早逝的悲傷來,語氣之中忍不住帶上些顫抖,道:


    “阿枳,高門宅第、權臣世家之婦,皆不是好當的。”


    她仍有未能說出口的話來,卻需得他們自己去悟。現下他們腦中盡是覺得,情意可戰勝眼前的一切困難。她卻敏感地意識到,懷家子,日後所經曆之事,兇險萬分。


    做長輩的哪一個不是自私的,懷夫人心疼她兒子十多年孤身一人,像是對世間萬物無甚欲望,因而便期冀阿枳與他相守。她亦不願阿枳因著此刻的情意,未來或然走上司馬夫人的路。


    退一萬步來講,她的阿枳此般重情重義,日後若懷家子出事,她必定不會置身事外,可她無家族仰仗,日後又如何處世?


    她閉了閉眼,有些痛苦地道:


    “世道就是如此,女娘出嫁,便是將後半生懸在夫婿身上。若你真當慕懷家子,便做好……阿枳,再斟酌斟酌罷!”


    鬱枳聽了許久,腿已然有些發麻,隻是卻比不過心中的苦澀之意。她又何嚐聽不出來祖母的言下之意。


    她知外祖母既擔憂懷歲聿護不住她,又覺得若她日後為權臣婦,遇事將無力自保。


    可外祖母卻不知曉,她卻從不將自己的下半生寄掛在夫婿身上。若在危難之時尚不能與心上人患難與共,倒也不用再談及些什麽長相廝守。


    不知為何,她頭一迴有了想駁斥外祖母的心思。可她又有些自我懷疑……她真有既不失掉自我,又能與懷歲聿彼此扶持的能力嗎?


    “外祖母,我知曉了。”


    女娘垂下眼睫來,神情不明,但向來柔軟的臉頰上,兀地浮現出幾絲倔強來。


    殷老夫人長歎一口氣,她這孫女,同她那大女兒是如出一轍的。


    懷家子能將她的話聽進去,他二人還是義無反顧要枳在一起,那她亦無話可說。那孩子是個聰明的,有擔當的,她期望他能知曉,為自己的阿枳謀一條後路罷……


    屋內祖孫二人相互依偎,心思卻各異。隻是屋外,蟬鳴蟲叫之間暑意仍在,有人卻如墜三冬心如死水。


    “歲聿……”


    懷夫人已然麵色一片蒼白,眼中俱是錯愕。她喉頭有些哽咽,轉身瞧見自家那雙眸沉寂得像一潭死水的兒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安慰他。


    她自己心中也有些錯亂,這些日刻意被她忽略的憂思,齊齊地湧上心頭來。忽而也想起昔日司馬夫人一生坎坷的命運來。然她……有何資格,讓阿枳再卷入其中來。可她的歲聿,要如何釋懷?


    男人卻像未聞其聲,又像是已然死寂。靜靜立在原地,麵上無甚表情,隻是手尖卻忍不住有些顫意。


    忽而,他猛地轉身,腳步竟然有些虛浮狼狽。無甚溫度的嗓音,道:


    “母親,忽然想起有要事未處理,便先迴院中了,您替我問老夫人安。 ”


    話音落地,高大的身影略有頹敗之態,來時有多急促期待,離開便有多落寞失意。


    懷夫人看在眼裏,又……疼在心中。


    她深唿吸一口氣,掩去眼底情緒,嘴角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推開了房門。


    “老夫人,我來遲了。”


    屋中,鬱枳聞見懷夫人之聲,肩背一僵。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示意她先站起身來。


    鬱枳便起身,恭候在一側。


    懷夫人已然收拾好了情緒,但瞧見有些悶悶不樂的鬱枳時,心裏還是浮現幾絲難受,她糾結片刻,隨後,還是狀作無意道:


    “阿枳,你阿兄現下正在他院中歇著呢,快且去同他打聲招唿罷。”


    鬱枳唿吸一滯,對上懷夫人一如往常般溫柔的眉眼,收迴心中紛繁複雜的情緒,低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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