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青姑娘?”


    流宿沒有奔迴他躺了將近一個半月的醫務房,而是習慣的衝往竹翡青那兒。


    他在他的侍兒房裏換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又拿半浸濕的巾子擦拭脖子和臉,將自己打理好了,才前往竹翡青的內房。


    一踏進去,他就看見她一動也不動,伏在朱紅窗台下的軟榻上。


    不知道為什麽,那種靜靜伏著的姿態,讓流宿心裏一涼。


    幸好竹翡青在他失態的爬滾過去之前,有了一點動靜。


    她偏過臉來,“流宿?你可以下床了?”


    “翡青姑娘……”喊出聲,流宿才被自己哽咽的嗓音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沒有啊!”她微微一笑,半合的眼裏卻沒有絲毫笑意,“我在想些事情。怎麽?你以為我終於吹風吹得昏過去了?”


    一提起這件事,流宿就有氣,“你還敢說?!”


    “噯。”竹翡青一笑,“瞧見蘇鴆沒有?那女娃娃可是我特意留下來陪你的,她把你送迴來的時候,臉蛋蒼白得連我都看不下去了,你這少爺真是造孽哪!”


    流宿氣結。主子一天不拿蘇鴆來調侃他,似乎就覺得日子沒樂趣!


    “你把蘇鴆扣下來,屠二爺還不跳腳嗎?”


    “他跳他的,你這麽著急做什麽?”竹翡青好奇怪的看著他,“怎麽?你愛屋及烏到蘇鴆的主子頭上去了?”


    “我……”流宿辯不過她,心髒一陣無力,“你之前不是還和二爺一起私下查些什麽嗎?需要我去給你傳話嗎?”


    “什麽也查不出來,連暗衛那兒都隻能兩手一攤,哪裏還有什麽話可以傳?”竹翡青一臉不痛快,“屠霽延讓我打發去給你報仇了,我叫他三個月不準進閣裏。”


    流宿被她嚇個半死,他可承受不起屠霽延的任何“問候”。


    “我可以問你和二爺在查什麽嗎?”


    “查一個人。”竹翡青冷哼一聲,懷恨得很,“說是從西境琉月一族出來的,人在花街裏,處於高位,卻又碰不得……花街裏這麽多的美人,誰曉得那個‘姽’在哪裏?流宿,你相信嗎?連閣裏的暗衛都查不出蛛絲馬跡。”


    “查不出來是當然的啊!”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哪位美人這麽高高在上?居然……”竹翡青氣勢高昂的正要抱怨下去,流宿上一句迴覆的話卻慢悠悠的飄蕩進她的耳裏,她愣了一下,整個人坐起身。“咦?流宿,你剛才說什麽?難不成你知道什麽?”


    流宿一手捂住半邊的臉,睜大的眼睛裏一片陰暗,“翡青姑娘,你和二爺調查那位‘姽’,要做什麽?”


    她驚訝極了,“流宿,你真的知道那人在哪裏?”


    “翡青姑娘也知道啊!”流宿輕聲笑了,聲音疲倦,“事到如今,西境琉月一族還找那位大人做什麽呢?”


    竹翡青覺得莫名其妙,“這個……說是委托了屠霽延帶一顆丹藥迴來,要交給那位‘姽’。興許是那位有什麽急用呢?”


    “丹藥?”流宿像是將這兩個字仔細的咀嚼了片刻,才微微點了下頭,“我知道了,我會傳達的。”


    “流宿,你知道去哪裏找人?”竹翡青大感好奇,幾乎要撲過去。


    那錦衣的少年,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麽久的孩子,卻隻是淡淡的點頭,轉身便要離開,同時撂下話,“我讓蘇鴆去尋二爺迴來。翡青姑娘,毋需知道的事,還是別知道比較好。請關緊窗戶,好好的休息。”


    蘇鴆發出的信息傳到屠霽延的手裏時,溫家已經被他打得半殘,隻剩一口氣喘著了。


    溫家的兩男一女,由於周邊與其父輩交好的長者說情,因此他沒有讓他們有半點損傷,但相對的,他將溫家的產業吞並一空,由離人淚鏢局派人來接手,接著把無法無天的溫家兩男一女分別送到戒律嚴格的和尚廟和尼姑庵去重頭學習,以期能教導他們曉事。


    從信鴿腳上拿下紙箋之後,屠霽延滿臉驚異,又掐算日子,更是錯愕的意識到一個半月已經快過去了,藏在手腕裏的這顆丹藥還沒有送到收貨人的手上。


    他日夜兼程的趕迴花街,流宿已經等在三千閣的門口,這容貌秀雅的錦衣少年麵色淡然,卻生出一股他從未見過的凜然貴氣。


    屠霽延心裏驚訝,麵上倒是不動聲色。


    他隨著流宿進入閣裏,踏上樓梯,見到竹翡青倚在她的房門口,兩人目光交纏了一瞬,彼此都覺得心跳加快,竹翡青按了按心口,感到一陣羞澀,而他見她媚態如此,身體一熱,恨不得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


    流宿卻像是渾然不覺兩人的眉目傳情,兀自敲響了閣主的房門。


    竹翡青臉色一白,疾奔過去。


    流宿將她攔在門外,目光嚴峻,隻用一手堅定的將屠霽延請進房裏。


    閣主坐在裏頭,淡淡的問:“西境琉月,托你一顆丹藥?”


    “是。”屠霽延恭敬的應對。


    “除了丹藥,可還有其他的什麽?”


    “還有一句話,懇念舊情。”


    閣主笑了,笑聲輕輕的飄蕩而過,落在耳邊,像暴風裏的狂雪。


    “我知道了,把丹藥留下吧!”


    屠霽延沒有遲疑,褪下護腕,取過流宿遞上來的匕首,刀落肉綻,挖出那由厚蠟封裹的丹藥,放到閣主手邊的一方繡帕上。


    流宿立刻上前包紮。


    屠霽延任由他動作,忽然問了句:“閣主閨名‘姽’嗎?”


    閣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流宿手上一顫,下了狠勁的擠壓他的傷處。


    屠霽延像是沒有痛覺,滿不在乎的重複問了一次。


    這次閣主笑了,“屠霽延,你心裏可有翡青?”


    他肅容,“在心尖兒上,珍而重之。”


    “翡青曾以侍妾身分嫁人,夫家待她極苛,九死一生才讓人救起,再也禁不起第二次情傷,你可明白了?”


    “從今而後,她都是屠某心尖兒上唯一的女人。”


    “希望你不忘此心。”


    “屠某欲迎翡青出閣,還請閣主應允。”


    閣主又笑了,這次笑容裏帶點薄薄的溫度,“她若點頭,你便帶她到天涯海角吧!屠霽延,我有好女,從此要托付予你了。”


    屠霽延深深的低下頭。


    丹藥由流宿披星戴月的送去。


    天明不久,三千閣裏有葉笛的聲音,帶著斷斷續續的破碎。


    夏日風疾,將這葉笛的聲音攜得遠了,穿過綿延屋舍,越過千丈宮牆,在緊閉的門窗外打轉,而有那麽一道昔日的舊色裂痕在沒有補起的窗紙上,於是笛聲竄了進去,奔得這樣疾快,撲進了垂紗層層的床褥。


    明黃的被子裏,發著高熱的男人昏昏沉沉,才喝下送來的丹藥睡下的,卻輾轉反覆,極淺的睡眠裏,夢境很深,像是要將他拖進深淵。


    而笛聲撲了過去,將他奮力的拉扯出來。


    男人陡然睜開眼睛,一身的汗濕,臉色卻極其蒼白,透著猙獰的病氣。


    他的唿吸淩亂而破碎,他的視線模糊,力氣疲軟,幹燥的唇舌感覺不出什麽味道,唯有雙耳有聽覺,清晰的聽見了葉笛的聲音。


    像清澈的溪流,有落花,有嫩葉,有鳥鳴,還有一雙男女,額抵著額,十指交握,輕笑低語。


    他用力的唿吸,每一次的吐息,喉嚨和鼻腔都疼痛得像是要幹裂,也許死亡逼近的時候,也會這樣讓他滿口苦澀吧!


    但是葉笛的聲音這樣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握住那遞過來的柔荑。


    他不想放棄,想要握住。


    於是他奮力的唿吸,讓自己發出沙啞的聲音,而重重帷帳驀然被掀開了,許多奔跑的步伐聲在他的寢宮中響起,把脈的,喂水的,擦汗的,焦急問候的……他卻覺得他的寢宮無比空曠。


    慢慢的清晰的視野裏,沒有那個他想見的人。


    心口忽然劇烈的疼痛,他想蜷起身子,想要按住胸口,掏出心脈,要責問,何以如此劇痛?


    他想見的那個人,再也見不到了啊!


    懸在壁上的那一幅百鳥朝鳳的織品……絕情的書信,決裂的指骨,他擁有的,隻剩這樣的東西了嗎?


    他茫然的睜著眼,周遭多少人來來去去……


    那葉笛聲,無比的清晰。


    她還是來了吧……千險萬阻,也從來沒有令她卻步,她奔赴而來,來挽救他,將他從死亡的劇毒深淵裏拖扯出來。


    藉著笛聲,她來了。


    男人慢慢的閉上眼睛,露出若有似無的冰涼一笑。


    “都下去。”


    “可是陛下……”


    “朕說,”即使病中,他殺伐的威嚴依然不減,“都下去。”


    “是。”


    步伐聲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男人傾聽著葉笛聲,又漸漸的睡去。


    竹翡青微帶倦意的俯臥在屠霽延的胸前,一指反覆勾劃著他腕上包紮妥貼的傷處,兩人赤裸的身軀緊密交纏,一手相互挽著對方,四條腿都交疊著,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


    “睡一下?”他撫過她的長發,低聲詢問。


    她閉上眼睛,“你這些日子做了些什麽?”


    “把溫家徹底拆了。”


    “是害流宿中毒的那個?”


    “嗯,他們掌權的小毛孩一天到晚想撲倒鏢局裏的女老板,他底下的弟弟還老是打主意想要吞並鏢局,本來就已經快要煩不過了,現在幹脆乘機連根拔起,把小毛孩們送去剃發修行算了。”


    屠霽延講了八分,瞞了兩分,就是一賭竹翡青沒興趣深入了解此事的可能。


    而他賭對了,她的確沒興趣了解這種小門小派,一直下意識的戳著他腕上的傷處。


    他實在太痛了,終於擒住她的指尖,改送到嘴邊輕吮慢舔,不時還微咬一口,十足十的挑逗情趣。


    竹翡青麵上一紅,嬌嗔道:“你要不夠嗎?”


    “翡青是指剛才那兩次?”從手指啃到手腕,又要往香肩移去的屠霽延低聲一笑,說不出的邪氣味道,“那樣緩慢得像是飯前開胃的步調,哪裏能喂飽你我呢?要不,我們再來個正餐吧!”


    竹翡青的臉皮實在薄透,羞惱得說不出話。


    一個半時辰前,從閣主那兒出來的屠霽延一見到她,二話不說便將她撲倒。


    她有滿腔的問題想問他,又想急著把他趕出閣,明明下了三個月的禁欲令,就算是她主動叫他迴來的,也不代表他馬上就可以甩開腮幫子大吃啊!


    就算她也餓了,也不可以,不可以……


    她所有的抗議,都被吞進他的肚子裏。


    向來雷厲風行的屠霽延,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的性事卻變得又緩又長,撫慰、親吻的前戲反反覆覆,她渾身都戰栗了,呻吟到幾乎哭泣的地步,在他的唇舌裏被催逼出數次高潮,他卻還不放過她,牢牢的扣著她一手,喃喃哄著她說話。


    “你是我的。”


    他吻著她的淚水,輕咬她的耳垂,在她的鎖骨上留下印記,舔吮她挺立的乳尖。


    “你是我的。”


    他將她的雙腕交疊而高舉過頭,並用一手牢牢的製住她,然後分開她的雙腿,將身下勃起到發痛的男性欲望抵在她的柔軟前。


    “你是我的。”


    他貼近她的耳邊,凝視她淚水模糊的眸子。


    “你是我的。”


    他進入她,用一種緩慢得幾近淩遲的速度。


    竹翡青就在他完全進入她的深處,並且絞緊了他的同時崩潰。


    “是的。”她呻吟。


    即使她並不完全明白,這個在床榻上一向熱中呢喃些誘惑的催情話語的男人,為什麽突然之間這樣笨拙,隻是反覆的叨念一句話?


    簡短樸直,幾乎像是一種歎息。


    “是的。”她喘息,聲音裏帶著哽咽。


    她迴應他的每一次低喃,簡短的兩個字,是一種誓言。


    “是的。”


    我是你的,屬於你的。


    竹翡青並不明白屠霽延的用意,但是她迴應了他。


    而屠霽延為此感到了一種救贖。


    他因為察覺某種根本不應該知道的事實而徹骨寒透的心,終於有一點迴溫,他在她溫暖而高熱的體內得到被修複的撫慰。


    關於那位“姽”,他們打從一開始便想錯了。


    所有的搜尋,他們圈定的範圍,都是賣身的人兒,但是他們沒有想過,那人竟然會是身在幕後,主持花街的掌權者。


    在閣主神色自若的接下那顆丹藥的時候,屠霽延忽然想起了自家老板說過的話。


    她說,時間緊迫,還說,恐怕拖不過一個半月,但她也說,需要那顆丹藥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他記得很清楚,西境琉月與皇室牽扯甚深,而這三千閣又向來與宮中關係非凡……否則區區一間青樓主人,又怎麽能令諸多王侯貴族都不敢妄動樓裏的美人?


    那位“姽”出身西境琉月,位階絕對不低。


    屠霽延消息靈通,宮中那位皇帝纏綿病榻之事,他也多少知道一些,並暗中做好部署,以免上層動搖,連帶影響了下層生計……那顆丹藥,三千閣閣主接過去之後,他就明白最終將進貢到誰的嘴裏。


    自家老板一句陰冷森然的斷語,卻令他禁不住一寒。


    那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老板知道“姽”就是三千閣閣主,知道這顆丹藥將送予何人,但是老板一句話也沒說……老板的立場非常明顯,她站在三千閣閣主這裏,就是不讚成閣主與宮中接觸。


    一想到若是上頭那位當真含著悔恨駕崩,底下將有多少震蕩,屠霽延便打從骨子裏發涼。


    “翡青,你曉得閣主叫什麽名字嗎?”


    懷裏的女人睜開一隻眼睛,輕聲的說:“豔娘。”


    “豔……”屠霽延微皺眉頭。


    “曆代閣主,都稱‘豔娘’。入此閣門者,必舍過往一切。”她睜開兩隻眼睛,注視著他,語氣平淡無波,“我原本想成為下一代的三千閣閣主,將這裏當作我的墳墓。”


    他環握著她的雙手一緊。


    “但是我改變主意了,屠霽延,我是你的了。”竹翡青柔聲一笑,對他許下誓言。


    奇妙的是,那音調,與稍早之前三千閣閣主對他珍而重之的囑托,如此的相像。


    我有好女,從此要托付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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