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當第一縷陽光衝破雲層落在覲見的玉階上時,眾臣子已經入殿朝拜。


    殿內金磚鋪地,明黃幔帳低垂,兩側仙鶴展翅赤金鏤雕的香爐冒出嫋嫋白煙。


    皇上高高端坐於赤金龍椅上,不知道是因為操勞國事太久,還是沉溺美色,本來尚顯清雋的臉部肌肉鬆弛,眼神渾濁,努力打起精神聽大臣們說話。


    “皇上,”吏部侍郎梁大人顫巍巍地出列,“今年是圖門盟約十年,期限已到,此乃我天朝之大幸,脫三城百姓於水火,可喜可賀!”


    “正是,正是……”其他臣工也跟著附和。


    “三城百姓翹首以盼,隻願再迴天朝覲見我天朝皇帝,以勉十年流離之苦。”一臣幾近哽咽。


    “請皇上體恤三城百姓流離十年之苦,收複失地告慰皇天後土,我三萬軍士英魂!”


    “請皇上體恤三城百姓流離十年之苦,收複失地告慰皇天後土,我三萬軍士英魂!”


    群臣有大半都跪拜在地,情緒激昂。宗國公和陳侯爺各懷心事,似乎不經意地對視了眼,又移開了目光。


    太子掩住了口,將咳嗽壓在了咽頭。


    皇上咳了聲,慢吞吞地道:“眾卿家之所想朕感同身受,然而,此事還要長議……”


    正在這時,殿下響起近侍的稟報,“皇上,北戎使臣唿偣答覲見。”


    “宣。”


    須臾功夫,隻見一高大男子大踏步走進來,眉眼微陷,目光犀利,滿臉的絡腮胡,看著甚是彪悍精幹。


    昊陽緊隨其後。


    兩人在金殿下站住。


    唿偣答單手貼胸微彎腰,道:“北戎使臣唿偣答見過天朝皇帝,皇帝萬歲。”


    “免禮。”皇上和顏悅色地,“使臣大人風塵仆仆而來,一路辛苦了。”


    對方彬彬有禮地道:“唿偣答承我朝狼主所托,職責所在,不敢說辛苦。”


    皇上打了個哈哈,目光落在昊陽的身上,“這是令侄?儀表堂堂,風姿卓然,果然是個少年英雄。”


    昊陽行禮。


    唿偣答道:“少年人多意氣,言行難免有不妥當之處,還望皇上不要怪罪。畢竟關係兩國邦交,若是被有心人挑唆就不美了。”他說話綿中帶針,表麵上雖然恭謹,卻難免有幾分狂妄。


    在場之人都聽出了話外音,不外乎對方在看雲書院被扒了衣服出醜一事,其中原委大多是都是心知肚明。當即,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皇上臉沉了下。


    梁大人針鋒相對,道:“兩國邦交,然習俗還是迥然不同。看雲書院乃是我天朝之典範楷模,天下士子之仰望,容不得汙穢肮髒之事。入鄉隨俗,想必貴使臣還是懂的。”


    唿偣答冷了臉。


    一時間,殿中空氣凝滯。


    陳侯爺打著圓場,道:“友邦敦睦,互諒互讓才是。”


    昊陽苦笑道:“正是,下臣一時不察,被小人所害實在慚愧。——好在七殿下明察秋毫秉公而為,才還了下臣的清白。若是因為這事讓兩國邦交受阻,下臣雖萬死也不能辭罪。”


    他溫和謙遜,進退得體,讓不少人都有了幾分讚賞。


    太子笑道:“誤會,誤會而已。”


    “哈哈,誤會誤會……”大多數人附和著,將劍拔弩張消弭於一瞬。


    皇上滿意地道:“兩國友邦,理應和睦相處。”頓了下,睃了眼陳侯爺。


    陳侯爺上前一步,道:“使臣前來,必然帶了狼主懿旨。如今,十年期限已到,不知道圖門三城歸還之日定在何時?臣也好著手安排相關事宜。”


    群臣都盯著唿偣答。


    唿偣答略頓了頓,微笑道:“這位大人此言差矣,圖門三城在十年前已經規劃於北戎,這些年來,三城百姓與北戎臣民相處融洽,儼如一家人,何來歸還之商討?”


    “什麽?!”群臣又驚又怒,“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盟約上寫的清楚,圖門三城十年後迴歸天朝!”


    “就是,這十年來,每年送去北戎的黃白之物,絲綢茶葉難道還少嗎?”有人憤憤然,“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圖門三城本就是天朝的地方,我天朝的百姓世代居住,北戎人未必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眾人群情激昂,將對方圍住怒不可遏地叱責著,吐沫亂濺,鬧哄哄的,讓人覺得是進了鬧市一般。


    唿偣答依然保持那般淡淡的笑意。


    昊陽微蹙了下眉,悄沒聲地往他旁邊靠了靠。


    宗國公冷靜地道:“那依著狼主的意思圖門三城該如何處理?”


    唿偣答道:“皇上容稟。圖門三城歸於北戎已久,兩國百姓關係密切,安居樂業。狼主以為,十年盟約雖然到期但是人心不可逆,三城依然屬於北戎。另外,這十年來,我北戎傾全國之力養護三城百姓,皇上應該給以一定報酬,至於歲銀歲貢,北戎將來使與皇上商議。”


    “天哪!簡直是恬不知恥!”有人驚唿。


    “恬不知恥!恬不知恥!”


    “欺人太甚!”


    “兀那小兒,趕出去!趕出去!”


    “誓死一戰!”


    整個朝堂像是被煮沸的水沸騰起來。梁大人哆嗦著,幾乎要跌倒,忽而撲地大哭,“靖北王啊,靖北王爺,您看看,您看看這個天下成什麽樣子了!?北戎狗欺人太甚啊!我天朝還有何麵目麵對圖門三城百姓,還有什麽麵目麵對天下!?太祖世祖皇上,先皇啊,老臣對不起您們在天之靈啊!……”


    “靖北王爺您睜開眼睛看看吧……”


    有人被感染了,想起當年靖北王在時的所向披靡,不由地悲從中來,完全顧忌不到十年前的圖門之恥,對方的謀逆叛國之名,大殿上嚎啕一片。


    皇上的臉色鐵青,死死把住龍頭。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他第一想到的不是北戎提出的喪權辱國的條件,而是臣子的哭嚎靖北王,那是他心底拔之恨之又怕之的一根橫刺!


    他想起一年前在寶安寺掛出的條幅為靖北王喊冤,十年來百姓和臣子私下裏為靖北王的抱屈和祭奠,還有,經曆靖北王謀逆案中零落暴死的臣工……


    那一刻,他幾乎要暴跳起來。


    陳侯爺看得清楚,連忙大喝一聲,“都住口!朝堂之上,皇上千金之軀,哭嚎如潑婦成何體統!”


    這一聲驚醒了不少人,哭嚎聲戛然而止,梁大人則白眼一翻暈死了過去。


    於是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唿偣答視若無睹地施施然出了大殿。


    散朝後,禦書房裏烏雲壓頂,皇上接連摔了硯台和寶瓶,咬牙切齒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也不知道到底是說哪一個。


    陳侯爺、宗國公,駱將軍、嚴閣老等五六個老臣低眉垂目地站在一邊。


    對方發夠了脾氣,一屁股坐在禦座上,喘了口氣,盡量放平語氣,道:“北戎這番真是欺人太甚,眾位愛卿可有什麽良策?”


    駱將軍剛猛暴烈,聲音奇大,道:“臣以為忍無可忍勿需再忍,這是北戎欺我朝無人,臣願意領兵出征,招募良將強兵直搗圖門關,收複失地!”


    “臣以為是。”趙大人附議。


    皇上閉了閉眼,“陳愛卿,宗愛卿,黃愛卿以為呢?”


    陳侯爺踟躕著。


    黃大人道:“駱大人所言極是,北戎這番欺人太甚,若是舍了萊陽三城隻怕無法麵對天下百姓……”


    宗國公插了句,“誰能領兵?”


    幾個人都是一默。


    皇上煩躁,一拍案幾冷笑道:“十年養兵養將,難道就沒有一人能夠領兵上陣?既然如此,朕要你們何用?要這將兵何用?!”


    幾個人又是一默。


    嚴閣老緩緩地道:“良將是有,但是誰又能將北疆諸將收攏?誰又能保證一旦兩國開戰,我軍必勝?”


    皇上也沉默了。


    靖北王駐守北疆多年,將北疆打造成一個銅牆鐵壁,周圍輔將無不歸心。然而,十年前圖門一戰,靖北王死,並被冠以一個謀逆通敵的罪名,靖北軍失落湮滅,分散出去的守將成了一盤散沙,即使朝廷這些年多次賜贈卻始終不能將這些人拉攏。


    無論謀逆叛國是不是真的,在所有人心裏,靖北王,永遠是個不敗的神話!


    十年的天朝確實在修生養息,同樣也消磨了軍民的意誌。更有臣工揣測皇上的意圖,歌舞盛世,粉飾太平。


    戰,良將何在!?


    不戰,國之臉麵何存?!


    一時間,房間裏是難堪的靜默。


    此時,門外小太監戰戰兢兢的聲音,“啟稟皇上,太後,太後暈倒了……”


    眾人大驚,皇上猛地站起來,道:“宣太醫!”便疾步往慈和宮而去,後麵唿啦啦跟了一大群人。


    慈和宮,袁皇後帶了一眾嬪妃迎上來行禮,太子和宗曜也在其列。


    “太後怎麽樣了?”皇上腳步不停。


    “臣妾也不知。”袁皇後遲疑道:“禦醫說,太後這是氣急攻心……”


    “氣急攻心?”


    皇上心裏一沉,便聽到太後聲嘶力竭的罵聲,“薛通,三城淪落至今,百姓被北戎蹂躪,苦告無門,你貴為一國之主,將來你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你給我滾!就當本宮死了!”說話間,一個茶盞摜了出來。


    正砸在他的前襟,茶水潑濕了一大片。


    眾人都驚得變了臉色,袁皇後忙拿了帕子來擦拭。


    皇上臉色難看之極,抬手避讓開,不做聲地轉身出門,腳步有點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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