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凡聽福順所言,不禁笑他錯把戲文當真。實際上明代讀書人,甚至有誌青年都不願尚公主。


    因為明初太祖曾定下祖製,“國朝立法太嚴,無論宗室,即駙馬儀賓,不許入仕,其子不許任京秩”。


    男子一旦成為駙馬,雖然可得爵位俸祿,卻從此與仕途無緣。


    不僅駙馬本人,駙馬之父“若職官,則進級而俾令致仕”。駙馬全家都無法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因此青年才俊往往不願與皇室結親。


    尤廚子聽得自家老爺被唐小姐拒絕,安慰謝凡說,這北京南城婦人,多是如此,性子又硬,又一雙大腳,比不得江南女子溫婉柔順。


    在南城,平日裏丈夫出門,家中婦人便坐在火炕上煤爐邊,整日裏盤腿嘮嗑。爐子邊還放置些牛肉饃饃、果子點心,邊吃邊玩鬧。啥也不幹不說,管束丈夫還嚴。不娶也罷。


    謝凡當下也懶得同福順與尤廚子解釋,隻招唿將唐家迴禮收拾妥當。


    唐家迴禮頗為豐盛,其中吃食有蜜餞點心、風雞臘肉、醬鹵蹄膀,又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匹蜜合色布料。


    蜜餞點心、風雞臘肉等,謝凡就預備著在新年期間吃了。至於醬鹵蹄膀,想起孫大人愛吃,還有劉家那壇劍南春酒,幹脆一並送去孫大人家中。


    筆墨紙硯也都用在平日裏撰寫《西遊記》上。至於布料,謝凡覺得蜜合色老成了些,不適合福順和顧三郎這樣年輕人,便打發給尤廚子做一身新衣。


    尤廚子常在灶上,往往舍不得穿好衣裳,如今得了這布料,也是格外歡喜。


    四人閉上門來,在四合院中歡歡喜喜過年。


    雖然謝凡寫稿子賺了些銀兩,囑咐尤廚子買夠煤炭將屋子燒暖和。可是尤廚子本性節儉。晚間謝凡讀書寫作休息,尤廚子尚且舍得將炕燒熱。平日裏卻舍不得在他們三人所住房間多燒煤球。


    所以白日裏為了節約煤炭,往往四人一齊聚在謝凡房中,吃零嘴,吹牛侃大山。恍惚之間,謝凡仿佛迴到大學宿舍。單身漢一齊悠閑度日,頗為快意。


    到了正月十九日,尤廚子與福順鬧著要去白雲觀燕九節廟會。謝凡自然答應下來,還招唿顧三郎一道去玩耍玩耍。又給了三人幾十文錢,叫尤廚子收著,可在廟會上買些吃食。


    他自己卻不想去廟會湊熱鬧,睡過迴籠覺,便去孫大人家拜訪,送醬鹵蹄膀與劍南春酒,又隨意拿了些山藥棗泥糕。孫大人向來好安靜,謝凡料想他不會在燕九節出門。


    到了孫家,謝凡見孫大人果然不曾出門,正在家中看書。因為謝凡早早就來孫家拜過年,這是新年裏第二次登門。孫大人偶然見謝凡又來了,還拿來點心、蹄膀與好酒,有些喜出望外。


    孫大人便招唿妻子,將謝凡所帶蹄膀切出一盤,又整治了些茴香豆等下酒菜,招唿謝凡一齊飲酒談天。


    孫家家境普通,屋內陳設簡單,沒有冬日鮮花與禦賜鍾馗神像那般稀罕事物,也沒有暖和到讓謝凡脫外袍。


    可是謝凡卻覺得在孫家,歡喜自在,更勝過那日在劉家宴飲。


    蜀中盛產美酒,劍南春酒為其中翹楚。唐人曾有詩雲,“燒春譽滿劍南道,把酒投壺興致高”。


    謝凡雖不知悉劍南燒春之美名,孫大人卻懂鑒賞。他隻飲下一口,便連連稱讚好酒,又招唿謝凡多飲幾杯。


    謝凡向來不愛飲酒,可是今天與恩師同飲,也少不得陪喝了兩盞。頓時滿臉通紅,人也迷糊起來。


    謝凡多飲便會腦子便慢,呆呆愣愣。孫大人卻恰恰相反,他飲酒之後臉色卻不曾變化,隻是有些興奮,話也比平日多了許多。


    於是向來嚴肅正經的孫大人,開始拉著謝凡說些“胡話”。


    先是問謝凡可曾婚配,謝凡有些尷尬,但恩師發問,也老實交待:“學生曾在溧水老家成親,可惜......”


    謝凡本想“可惜原配早逝”。但是“可惜”兩字尚未說完,便被孫大人帶著幾分醉意打斷,述說自己平生兩大惆悵便是女兒尚未婚配,以及沒有兒子繼承香火。接著又親切拉著謝凡雙手,囑咐他一定與妻子和睦相處,早日開枝散葉,生兒育女。


    經過唐家一事,謝凡對成親一事心思淡了不少。但是此時見恩師醉酒,說胡話,也不好反駁。


    最後孫大人開始迷迷糊糊說些嶺南方言,謝凡便聽不懂了。隻好含糊其次,都答應下來。漸漸孫大人說得累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謝凡擔心孫大人酒後著涼,便也顧不得許多,出去找孫家人將孫大人送入房中休息。


    謝凡隔三岔五來孫家請教學問,知道孫大人攜家人同住,除去孫大人夫妻,孫家上有老母,下有一位未出閣小姐,另用著兩戶家人。


    新年裏謝凡還曾向孫大人老母拜年,雖然語言不通。謝凡也見過孫夫人多次,隻是不曾與孫小姐打過照麵。


    仗著對孫家熟悉,謝凡便往裏屋去尋人。在門廊處見到一位女子走在前頭,也是天足,便以為是孫夫人。於是謝凡站定行禮,朗聲說道:“孫大人吃酒醉了,煩請夫人安置大人休息。”


    那女子卻不答話,反而轉身走了。謝凡方才反應過來,那女子背影似乎比孫夫人更高挑些,應當是未曾謀麵的孫小姐。


    片刻後,應當是孫小姐轉告了母親,孫老夫人帶著兒媳與家人便來到正廳。孫夫人帶著些許歉意,與一個家人一道將孫大人扶到後堂上床休息。


    孫老夫人則來招唿謝凡,隻是孫老夫人說話口音更重,謝凡隻聽得似懂非懂。兩人正在尷尬之時,裏間一個年輕女聲說道:“家父酒醉,家中女眷不便招唿客人,請謝相公見諒。”


    那聲音清脆悅耳,說得一口流利官話,正是孫小姐見祖母與謝凡雞同鴨講,方才出言。謝凡方才明白過來,卻也不好答話,對著孫老夫人客客氣氣作了一個揖,便離開孫家。


    迴家路上謝凡不禁感歎:“以後可再不能同孫大人飲酒了。平日裏十分正經一個人,怎麽喝了酒就說胡話,偏偏酒量還淺。”


    但是轉念一想,孫大人醉後說胡話也說得是嶺南方言,又覺得有些好笑:“說方言可以保密,我以後說秘密怕不是要爭取說英語。”


    想起孫大人切換到嶺南話之前,所說人生最大遺憾:女兒沒出嫁,沒有兒子。


    少不得又有些感歎封建禮教害人:“孫小姐舉止有禮,卻一定要出嫁,不能頂門立戶。孫大人才學人品皆是一流,卻遺憾沒有兒子這種小事。”


    謝凡一路感歎著迴家,在胡同口剛好遇見顧三郎一行三人迴來。每人手裏都拿著些小風車和糖葫蘆等小玩意兒與吃食,隻是尤廚子袖子有些破損,三人麵色都不怎麽歡喜。


    “你們仨怎麽這麽早便迴來了?”謝凡有些詫異。


    福順便癟癟嘴說:“那白雲觀裏來了個太監打醮,好大排場。本來觀前頭人擠人的,我們三人走道沒留意,與太監一行人衝撞了。太監手下隨從好生霸道,非要我們三人讓道。尤廚子氣不過,理論了兩句,就被那隨從給推搡了,還扯破了衣裳。”


    於是三人也沒了遊玩興致,便愁眉苦臉一齊迴來了。


    謝凡也知道如今天子有些重用宮中太監。太監之首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劉誠不光有四品官職,更深得皇帝信任,有“批紅”之權,素有“內相”之稱。


    連正經內閣大臣也需忌憚劉誠幾分。更別提宮外百姓,所以太監出宮向來有些橫行霸道。


    事到如今也沒法找太監理論,謝凡隻好好言安慰了三人。又讓顧三郎將尤廚子衣袖補好,再讓福順早些去請裁縫用蜜合色布料給尤廚子裁新衣服。


    不過今日去白雲觀的太監卻並不是劉誠。劉誠在宮中當值,便打發了兩個徒弟代自己去白雲觀祈福打醮。尤廚子三人遇見的是劉誠新得勢的小徒弟——季五福。


    說來湊巧,季五福正是去年正月十九日,白雲觀燕九節廟會,謝凡所遇到少年。


    因為燕九節諧音閹九節,許多太監便是在這一日淨身,從此失去完整的身體,成為被世人所看不起的閹人。


    季五福是北直隸通州府人,自幼家境貧窮。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因為父母見同村有人做了太監,家人便過上了好日子,於是一狠心借來了幾兩銀子,將年僅十歲的季五福送去小刀張那裏淨身做了太監。


    季五福在家裏因為兄弟姐妹七八個,他排行居第五,不上不下,從小不受爹娘疼愛重視。所以小小年紀便被父母送入宮中討生活。


    萬幸季五福相貌生得頗為伶俐體麵。被選中做了司禮監大太監劉誠的徒弟。可是司禮監中也是人才濟濟,小宦官之間也有種種碾軋欺淩。季五福小小年紀,初來乍到,受了許多欺辱委屈。


    季五福淨身手術也花了幾兩銀子,對於貧困家庭也是一筆大錢。季五福雖然進了宮,可季家還欠著外債。人口又多,總是有事,長子要娶妻,長女要備嫁妝,或者又添了小孩。


    所以季五福老爹總是逼迫季五福從宮裏寄錢迴家。可季五福一個最下等小小宦官,哪裏有什麽錢。


    與朝中正經官員類似,宮中太監亦有品級。太監每月能夠依照自己品級領取俸祿,隻是太監所領俸祿卻遠遠不及同級官員俸祿。而對於最末等小宦官,比如季五福,因為衣食於內庭,月供隻有米一石。


    宮中大太監除去每月領取月錢以外,主要收入來源便是每年節賞,以及侍奉宮中貴人受賞。如果有幸得了皇上差遣出宮辦事,往往更能得好處、撈油水。


    可是季五福並無品級,每月隻有月錢。又日常隻做些粗使雜活,根本得不著貴人賞賜。更別提能夠出宮辦差。


    去年燕九節,季五福師傅劉誠篤信黃老之術,便帶著幾個小徒弟去白雲觀打醮祈福。劉誠作為司禮監大太監,自然前唿後擁,白雲觀道長亦是熱情款待。便教季五福得了空閑。


    季五福於無人之處想到自己一年前便是在燕九節受了非人痛苦折磨,從此成為不男不女的閹人。又想起在宮中所受種種欺辱,忍不住便大哭起來。


    恰好謝凡路過,一個年輕白淨的讀書人,操著一口南方口音,輕言細語安慰自己。季五福實在是記憶深刻,不僅是在宮中,甚至在家中,爹娘都不曾這樣對自己和顏悅色說過話。


    因為宮中設有內書堂,教小宦官們讀書識字。所以季五福雖然在家時不曾受過教育,入宮後說話倒頗有了些文采。隻是讀書時日尚淺,僅僅能勉強識文斷字,粗通文墨。


    萬幸《苔》這一首詩,文字簡短,意思直白。季五福聰明伶俐,當下便牢牢記在心中。白日裏無論如何辛苦,他睡前都悄悄默念一遍,鼓勵自己。謝凡當日所給那方半舊棉布手帕,季五福也一直小心翼翼貼身收著。


    在內書堂讀書之餘,季五福也多多留心那日謝凡所說詩歌《苔》。


    偏偏這詩歌是謝凡前世記下的清代詩歌,季五福縱然博覽群書也未曾見到,便覺是謝凡所寫。心中對那年輕南方書生又多了幾份欽佩,如此才華橫溢,果然德才兼備。


    後來嘉曆爺親自批閱殿試試卷,通宵達旦,不吃不喝。連自小服侍皇上的大太監劉誠也不曾在天子麵前得到體麵,叫正在氣頭上的年輕天子扔了茶杯,轟出宮殿。


    可是總要有人去收拾地上茶杯。見師傅都吃了瓜落兒,劉誠手下幾個小內侍都不願去觸黴頭。


    於是眾人好一番推托,便推了資曆最淺,最受欺負的季五福去。


    誰知道季五福聰明伶俐,應對得體。不光勸得聖上飲水進食,還憑借“季五福”這一庸俗姓名,在皇上麵前留下印象。此後能時不時在禦前侍奉,更得了師傅劉誠幾分看重,漸漸在宮中有了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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