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入春(一)


    九蒼滿葉街那抹忽然出現的冬夜很淺,要是不用心去看,幾乎看不到那裏與平時有何不同。


    但有些人的心本來就在那裏,所以對他們來說,那裏的動靜再怎麽輕,那裏的冬夜再怎麽淺,都會顯得很是唐突。


    最近玉言道一直呆在學宮中,幾乎是寸步不離的盯著後院裏的女人,為的就是不讓她有任何機會,去幹擾到九蒼城中那兩位查案的可能。


    為了她能安安穩穩呆在學宮三日,他特意推掉了一身玉家事務,甚至沒有去常常看著玉羅袖,以至於連自家妹妹何時離開的學宮都不清楚。


    他看到那本來氣定神閑的女人此時不知為何忽然緊張起來,明白一定是那位雲公子查到了什麽。


    玉言道在看她,玉婉則是在看池塘那裏的冬夜,而他也在看池塘那裏。


    他看那裏,是因為他知道那裏有座陣。


    並且他知道,一旦這座大陣徹底塑成,那麽此時九蒼中的所有仙人,都會看向那裏,然後奔向那裏。


    這麽多年來,除了他以外,那座陣從未被人發覺,一直安安靜靜的放在九蒼。而隻要過了這個冬天,這座陣就會徹底活過來,與九蒼的四季徹底融合,自那以後就再無任何與九蒼無關的生息波動,再無被人發現的可能。


    他點過無數燭台沉穩至極的手竟然有些顫抖,並非恐懼,而是激動。


    他等了這一日等了二十三年,一直以為需要等到冬天才能做成這件事,卻不曾想有人似乎找到了另一種驅動大陣的法子。


    他看著燭台,從閃爍的火中看到無數個人像,內心不停的催促著、祈禱著,祈禱著他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捧著火,去到下一個燭台。


    雲素也想快,他每揮灑一些生息去在陣中演化大寒,就感覺自己是在推動些什麽影響極大的東西。


    他很想盡快結束,但實在快不起來。


    他催動自己全身所有的生息去演變這大寒,試圖補上這二十四節氣大陣的最後一個節氣。然而哪怕他傾盡全身之力,也才將冬夜遮住池塘一半。


    緊急關頭,白綾突然上前說道:“用我的。”


    她看著雲素眉心飄下冬雪,雪花落到他手心,將他迎入初境中。


    這還是雲素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初境,不管是幫唐晚晴治病時所見,還是在各地有關仙人初境的描述中,無一例外都是初境中有天地,而天地中有人間。


    這裏也有天地,也有人間。


    這裏天雪白,地雪白,人間也雪白。


    雪白盡頭,天與地相連。


    雲素與她並肩坐在人間最高的雪山之上,遙望這方天地之遠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初境。”


    白綾風輕雲淡的說道:“初境不管對哪個仙人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地方。因為仙人生息在其中隨意韻變成人間種種,你看了就相當於知道了她的一切術一切法,你見過幾個人的初境?”


    雲素這才意識到一位仙人對自己敞開初境代表著什麽。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信任,而眼前這方好像與別人不一樣的天地,自然代表著比別人更多更堅定的信任。


    他極其喜歡這種被信任的感覺,輕笑著迴答她說道:“我隻見過一個人的初境,她的初境裏天地分明,有高山有流水有日月有蓮花,還有書香與百鳥。”


    白綾覺著他說的可能是個女子,她看看自己這方冰天雪地,除了白什麽也沒有,顯得孤寂無趣極了。在這種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對比中,她的臉色悄然黯淡下去。


    “這裏和你一樣好看。”


    她心頭一甜,聽到身畔的他無比堅定的說道:“雖然看久了可能會眼花,不過真的很好看。有朝一日,我也要造化一個這樣的初境。”


    不知他有意還是無意,竟然就這麽草率的說出了自己沒有初境的秘密,沒有初境卻能知初這個秘密,可比無法破境重要的多得多。


    白綾聽到他的話,終於確認他是為何無法破境遲曉。


    雲素隨意的按照她的公平做完了秘密的交換,隨後將目光從雪上移到她同樣雪白的臉頰上,溫柔的說道:“我們繼續吧。”


    兩人心意相合,他以他的意動她的息,繼續描繪大寒,迎來冬夜。


    池塘裏的冬夜變得越來越綿長,湖麵寸寸被霜寒凍住。荷葉明明長得很好,這明明不是冬,水下魚兒非常不解,它驚恐的撞擊著冰麵,在池中亂竄。


    它在荷葉間竄了很久,總算在水麵找到了一條縫隙,它從縫隙裏跳出,想看看那兩個怪物到底想做什麽。


    它看到冬夜不再變得更加漫長,微微安下心,這樣的冰麵頂多一日便能融化。它看到兩個罪魁禍首在池塘邊停了下來,不再施展他們那些妖術,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如今大陣就差最後一筆,在描繪這一筆之前,雲素必須要將之前揮泄一空的生息迴複圓滿。


    他將生息恢複圓滿,再次無比鄭重對白綾的說道:“要是等下我弄出的動靜太大,你隻管跑就是了。”


    白綾對他的話感到無奈,說道:“你為何一遇事總想著讓我跑?我境界心性哪裏不如你了?況且我連你劍上人世間的氣息都能遮掩,說不準也能遮住這大陣的氣息。”


    雲素理所應當的說道:“不跑能怎麽辦?打不過當然隻能跑了,活著總歸是重要的。你遮住了好說,要遮不住怎麽辦?這種事當然應該先想想後果。”


    他平日裏做事處處優雅得體,讓人覺著舒服極了,有時候說的話卻讓人怎麽聽怎麽覺著無恥,偏偏他在說這些話時也很有禮數,而且說的又讓人無處反駁。


    你怎麽就這麽妙?怎麽就這麽讓人忍不住心動?白綾學著他那平靜又理所應當的語氣說道:“我要是遮不住,就說明它比你的劍還厲害,那我就不管你了。”


    雲素調侃她道:“話雖這麽說,但你這麽直接的說出來,也太讓人寒心了。”


    白綾不想搭理他這話,突然想起一些事又問他說道:“你說了我,那你自己呢?”


    雲素平靜的說道:“我搞出的亂子,當然是要等你脫身之後,才去想自己的事。”


    “所以要是這次動靜真的很大,你最好跑快些。”


    他看著池塘中的僅差一絲便能補全的大寒,此時他似乎感覺到包裹整個九蒼外圍的二十四節氣大陣,竟然充滿了某種渴望,在自發的催促他。


    他不確定這是否是他自己內心的渴望。


    二人體內生息此刻已經恢複圓滿。隻需他這凝聚大寒的一指落下,這個大陣就會圓滿,就會開始轉動。


    “你可萬萬不能說話不算數。”


    他認真再認真的看了白綾一眼,然後朝著池塘沉沉一指點下!


    指尖大寒遊到池中,補全了二十四節氣,補全了本該很久之後才來了冬夜。


    大寒圓滿,魚兒在池塘最後那抹冬夜來臨前焦急的竄入水中,它以為這冬天會很漫長很煎熬,卻不曾想它會如此短暫。


    上一刻才寒冬,下一刻便春來。


    雲素推動著大陣,推動著大寒往前。


    一次,池塘裏,大寒成了立春。


    兩次,立春成了雨水。


    三次,雨水變驚蟄。


    四次,驚蟄過後春分。


    五次,清明。


    他沉沉的推動最後一次。


    穀雨。


    雲素沉默的看著池中景色,沉默的看著這座圓滿的二十四節氣大陣,他看到魚兒舒服的在水中遊蕩嬉戲。


    它很舒服,他卻很不舒服。


    在這臨行前,他迴想起這一整件事,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本來僅僅是想離開烏離,卻被黃石抓了去一陣搗鼓,本來僅僅是為了找個侍,又被他強行入世,本來僅僅為了一條出城的路,僅僅是調查一個玉家小姐的真實身份,如今卻要把整個九蒼扯入其中。


    除了遇見白綾遇見如煙這幾件事,其它的事實在很難讓人覺著舒服。


    九蒼是玉家的九蒼,這件事是玉家大公子請他去做,最後事情再大再小都會有玉家頂著,但對他來說,他本就是為了躲避眾人的目光找上玉家,如今做的事卻又是在吸引目光。


    而他卻不得不去做這件事。


    因為三日將至,因為這可以讓他得到玉家的支持,也許不用再去躲避陳家。更重要的是,在這座時間大陣中,他極有可能消失在這世間,能夠短暫的消失在黃石的掌控下。


    “我先進去。”他感受著心髒旁那團枯泥說。


    他正要起身入陣,白綾卻牢牢拉住了他,某種恐懼使得她怎麽也不願放開他的手腕,極其慎重的說道:“一起進去。這陣裏流淌的,可不是什麽春日裏溫涼的池水,而是時間。一個不慎,你永遠在昨日,我永遠在今日,這何止天人永隔。”


    雲素手臂被她抓得疼痛,明白其中悄無聲息的巨大恐懼,握住了她的手說道:“那你就無法在外頭幫我遮掩這些奇奇怪怪的波動了,要記得再跑快些。”


    “好,我一定不管你。”白綾答應他。


    雲素牽著她,往池塘走去。


    先入陣,然後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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