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生怔了怔,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不自然,“月梅,你,這是……何意?”


    杜月梅輕聲道:“小書生,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林朝生越發糊塗了,但他預感到這不是好事,他有些慌了,害怕地抓住杜月梅的胳膊,“月梅,你到底什麽意思?”


    杜月梅臉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容,“小書生,能在這裏好好和你道別,也算了卻了我的心願。你該迴去了,我們還會見麵的,不管經曆多少歲月,我一定會找到你。”


    話音一落,她的身體像一縷青煙,開始慢慢消散,林朝生的手一下抓空了,“這是怎麽了?月梅,月梅…… ”


    他驚恐不已,歇斯底裏地大喊,瘋狂揮舞雙手想抓住杜月梅的身體,那具身體虛無縹緲,像泡沫,像雲朵,像天邊的海市蜃樓,怎麽抓也抓不到。


    “月梅!”林朝生猛地睜開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想動,卻發現周圍的空間十分狹窄活動不開。他伸手摸索一番,感覺自己仿佛被關在了一個木箱裏,不,不是木箱,是棺材。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可現在又是怎麽迴事?自己好像又活過來了。他的意識清晰無比,身體也不疼痛難受,渾身上下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感。他伸手撐住棺蓋,用力一推,被厚土壓住的棺蓋一點點被推開了。


    月黑風高,夜梟鳴啼。望日涯上,一座寂靜高聳的墳堆突然傳出了細微的響動,墳墓上的土石劇烈蠕動,詭異滲人,墳堆下仿佛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即將破土而出。一隻手突然從土堆裏伸了出來,接著是第二隻手,再接著是一顆滿臉泥垢的頭。


    林朝生頂開棺蓋,扒開泥土,終於從墓穴裏爬了出來。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從墳包上爬下來,木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四周寂靜無聲,遠處的灌木叢中不時傳來鳥獸啼鳴,西麵的山腳下,亮著一片絢麗的萬家燈火。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林朝生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墳墓前。他思緒混亂,難以置信自己死而複活。他從不相信鬼神,可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身體裏有著無限的生機與活力。這一切都是真的,荒誕又神奇。


    呆坐了一刻鍾,林朝生站起身,將墳包上散開的泥土恢複原狀,渾渾噩噩,迷迷茫茫地走上了下山的路。


    微風徐徐,樹葉沙沙,林朝生墓碑前突然憑空出現了兩道神秘的身影,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是男人,瘦的是女人。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女人望著林朝生的墓碑,感歎連連:“為什麽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對他而言,活著比死了難受,就讓他這樣離開多好,沒有思念,沒有痛苦。唉!搞不懂真祖為什麽要救他?”


    男人道:“真祖行事,一向讓人琢磨不透,你也別埋怨了,咱們是旁觀者,這種事,看看就好。”


    女人轉身向前走了幾步,舉頭幽怨地望向了漆黑的夜空,“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歲月漫漫,孤寂作伴,可憐!可歎!”


    男人嗬嗬笑了笑,打趣道:“喲!在人間待久了,還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女人嫌棄地瞥了他一眼,“粗俗,一點涵養都沒有,虧你也在人間待了這麽久。”她冷哼一聲,長袖一揮,憑空消失。


    “嗬!我粗俗,你還矯情呢!”男人啐了一句,消失在原地。


    林朝生下山後喬裝打扮混進了縣城,他沒敢迴家,隻是偷偷躲在家門口觀望,林府掛著白鍛,一片落寞蕭條。他看到了小月,看到了父母,他們披麻戴孝,還在忙碌自己的後事。小月瘦了很多,眼睛紅腫,麵容憔悴,林父林母肉眼可見的衰老了,他去世前,兩老口還是一頭黑發,如今卻已白發蒼蒼,臉上又平添了許多皺紋。


    林朝生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他很想上去告訴他們自己還活著,可他不敢,他怕會嚇到他們。他的身體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擁有了異於常人的力量,他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不算人。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每日躲在林府門外,偷偷觀察家人的情況。


    下山的第四天晚上,林朝生的身體出現了奇怪的反應,他渾身難受,口幹舌燥,饑餓難當,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血腥的畫麵,一個可怕的聲音不停在他腦海裏迴蕩著,“血,吸血,吸血……”


    一見到人,那股欲望就在他心裏瘋狂作祟,企圖控製他的理智。他不敢再待在城裏,跑到了縣城東麵的一片林子裏。


    黑雲滾動,一彎殘月懸掛在夜空,漆黑的林子裏,樹影婆娑。林朝生齜牙咧嘴,渾身震顫,趴在地上痛苦呻吟。他的身體從裏到外,仿佛在被數以萬計的螞蟻蠶食,蚯蚓一樣的青筋一根根爬上他的額頭,豆大的汗珠如雨點從他臉上滑落。


    林子外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團昏黃的光亮,出現在通往縣城的灰色彎曲小路盡頭。林朝生猛地看過去,一個歪歪斜斜提著燈籠的人影出現路上。那人嘴裏嘟嘟囔囔,身體搖搖晃晃,腳下偏一步,正一步,仿佛隨時會摔倒。這是個醉漢。


    林朝生再也控製不住,僅存的一點理智徹底被心裏那股欲望摧毀。他慢慢站起,瞳孔漸漸變綠,在黑暗裏散發出幽幽熒光,兩顆森然的獠牙從張開的嘴裏鑽了出來。


    “吼!”林朝生仰天大吼,音浪滾滾,聲震雲霄,林子裏響起一陣撲騰聲,驚起了一大片飛鳥。醉漢打了個激靈,被嚇癱在地,驚慌失措朝四周張望。


    林朝生如狩獵的猛獸,縱身一躍,跳出樹林,幾個縱步來到醉漢身邊。


    “鬼啊!”醉漢被嚇得屁滾尿流,酒瞬間醒了,尖叫著爬起來撒腿就跑。林朝生箭步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掬到身邊,張開嘴,露出了牙。


    “救命啊,救命啊……”醉漢抓著林朝生的手,拚命掙紮喊叫。


    林朝生心底的理智被醉漢絕望的聲音拉迴了一些,他臉上出現一絲猶豫,側過臉去,痛苦地掙紮起來。但僅片刻,這絲理智便被吞噬了。他慢慢轉過頭,綠瑩瑩的眼睛裏再沒有一絲憐憫,張大嘴,緩緩朝醉漢的脖子靠近。醉漢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小書生!不要!”一隻溫暖的手突然搭在了林朝生的肩上。這聲音……是杜月梅。他的意識猛然清醒了。鬆開醉漢,緩緩轉過了身。


    杜月梅站在林朝生身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她的身體如同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光紗,銀光閃閃,如夢似幻。


    “小書生!不要這麽做。這不是你,你是不會傷害別人的。”


    “月梅!你……還在!”林朝生哽咽了,熱淚盈眶,他伸手想觸摸杜月梅,手臂卻從她的身體裏穿過。


    “傻瓜,我一直都在!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杜月梅嘴角上揚,臉上蕩開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身體化作點點白色的螢火,乘著微風,飛上夜空,飛向月亮,慢慢消散在了朦朧的月色下。


    “月梅!”林朝生喃喃叫喚,失神地望著夜空,失神地望著月亮。


    經曆這次事後,林朝生慢慢發現了自己僵屍的身份,並慢慢適應了這種身份。留在人類社會暴露的風險很大,他選擇歸隱山林。


    林朝生離世一年後,林父林母和小月離開衛河縣,迴到了桃源鎮。宣德十年十二月,寒風刺骨,大雪紛飛,林朝生父親在他母親和小月的陪護下,病逝於家中,享年58歲。第二年開春,春雨綿綿,萬物複蘇,他母親思念成疾,悲傷過度,也病逝於家中,享年57歲。林朝生不在,小月陪他們走完了最後一程。


    父母離世前,林朝生心神不寧,有所感應,提前迴到了桃源鎮,可他不敢見他們,隻能每天晚上悄悄躲在屋外,隔著窗戶,偷偷觀察屋裏的情況。父母離世後,他也不敢出現,隻能躲在暗處遠遠望著,暗暗抹淚,沒人了才敢去他們墳前祭拜。在桃園鎮偷偷為父母守了一年孝,他又重返山林。


    成化元年,八月,不甘孤寂的林朝生,重返紅塵。他迴到桃源鎮,爬上矮山坐在杜月梅的墓碑前陪了她一天,之後又去祭父母。三十幾年沒迴來了,他以為倆老口的墳墓定已雜草叢生,變成荒墳,來到以後,卻驚訝發現,兩座墳墓邊沒有荊棘藤蔓,周邊幹幹淨淨,隻是墓碑風化褪色了。顯然經常有人來打理。他家裏那些親戚不會這麽做。這個人會是誰呢?


    祭拜完父母,林朝生走進了桃園鎮,他想迴家看看。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時隔40年,桃源鎮發生了巨大變化,變得繁榮,變得昌盛,也變得陌生了。好在鎮子大致的布局沒變,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過了這麽久,也不知家裏那間木屋還在不在,即使在,應該也已荒廢,變得破爛不堪了吧!林朝生思索著,追隨40年前的記憶,找到了家。


    林朝生再次驚訝了。他家那間小木屋完好無損地屹立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木屋門口的梁木上還掛著曬幹的玉米和辣椒。裏麵居然有人住?會是誰呢?聯想到之前墳墓的情況,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木屋內傳出響動,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個佝僂著身體,幹瘦老邁的身影,邁著沉重的步子跨出了門檻。她滿臉皺紋,白發蒼蒼,杵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黃色拐杖,一步一頓,顫顫巍巍地走下門外的石梯。


    林朝生急忙躲到了對戶的巷子裏,貼在巷口牆上,悄悄觀察。他不禁動容了,盡管眼前的人已年邁不堪,已徹底變了樣,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是小月,那個數十年前活潑大方、善解人意、如花似玉的姑娘。


    難道……她一直沒嫁人?林朝生眼眶一酸,眼中泛起了淚光。他悄悄跟在小月身後,小月走出雲泥街,左轉拐進了一條田間小路。他認得這條路,路的那邊是安葬他爹娘的地方。他跟著小月來到爹娘的墓地,躲在墳墓對麵的林子裏,遠遠觀望。


    小月拖著僵硬的身體,對著兩座墓碑作揖,行禮,口中喃喃訴說著什麽。雖然隔得很遠,林朝生還是聽清了。她是來向兩老口道別的,她說她的身體不方便,以後不能再來看他們了。


    林朝生暗中觀察小月一段時間後發現,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依靠,仿佛與外界隔絕了。她的生活作息很規律,吃飯睡覺有特定的時間。她很喜歡看夕陽,每天黃昏,會準時坐到木屋後麵的空地上,等待日落,她經常會看著夕陽發呆,有時還會悄悄流淚。林朝生心裏很難受,卻隻能遠遠地看著她,他默默看著她,直到冬天。


    十一月二十三日,天寒地凍,天空下起鵝毛大雪,鎮裏鎮外,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傍晚,小月臥床不起,在林朝生家那間簡陋的小木屋裏,迎來了人生大限。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林朝生出現了。


    窗外寒風凜冽,雪花飄飄,小月躺在床榻上,靜靜等待生命最後的時限,一生的迴憶開始在他腦海裏翻湧,他想起了杜月梅,想起了他們朝夕相處、慢慢長大的點點滴滴……迴憶一點點推進,最後的最後,她想到了林朝生,想到了他那張溫文爾雅的笑臉。


    正房傳來腳步聲,臥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他麵帶微笑,文質彬彬,與小月腦海中的影像重合了。


    “小月!好久……不見!”林朝生走到床前,看著小月,輕輕叫喚。


    小月渾濁的眼睛裏亮起了光,皺紋縱橫的臉上煥發了一些生機。她用力擠出一絲微笑,發出了沙啞、虛弱、綿長的聲音,“公子!你……來接我了我嗎!”


    林朝生眼眶濕潤,點點頭,溫和地笑了,“我……來接你了!”


    小月喃喃道:“小姐呢?你和小姐……過得還好嗎!”


    林朝生哽咽了,“月梅她……有事耽誤了!晚一些到,我們……過得很好!”


    “那就好!我……終於可以……和你們在一起了!”


    小月笑著慢慢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了兩行幸福的淚水。三日後,林朝生將小月安葬在了他父母身邊。


    冬去春來,萬物複蘇,又是一年春天,小溪嘩嘩流淌,柳樹長出嫩葉,漫山遍野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朵。走過春夏秋冬,跨過歲月長河。林朝生已記不清他經曆了多少個春天。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都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花開花謝,花謝花開,他卻始終沒有半點變化,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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