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迪雖說是康熙的大女婿,年紀其實也不大,沒主持過這種說和的局。他琢磨著,把六月即將迎娶二公主的烏爾袞、和明年要娶三公主的噶爾臧一起叫來,湊個額駙的局。這個主意,大公主堅決反對。


    “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他倆也對四妹妹有意思來著,這會子避還來不及,倒上趕著往一處叫。”


    “都是小時候的事情,怎麽還念叨呢?烏爾袞跟二公主,成親的日子都定了,一迴京城就辦事。”


    “哎呀,我便說了,你這個粗枝大葉的爺們兒也不懂,聽我的就對了。”


    般迪很怕大公主惱著動胎氣,唯唯諾諾地應了,隻請下多布和阿如拉兩個人,於多倫會盟首日晚上,在大公主專用的帳篷裏吃席。大公主則去照顧,跟著康熙來的四公主和五格格。


    沒想到當天晚上頭一個撩開簾子來喝酒的,竟是不速之客。


    噶爾臧還是那副狂放不羈的派頭,一身玄色織金銀線萬字不到頭的錦緞袍子,腰纏七八個雜色荷包,丹鳳眼,細尖眉梢,曬得略微有點發紅的白麵皮上,胡須毛發剃得幹幹淨淨,嬉皮笑臉地問好。


    “大姐夫請客,怎麽單不叫我?三公主就算出身差些,也別分出個三六九等來呀!”


    一句話逼住了般迪。他本就不是個伶牙俐齒的,隻好叫人再添一副碗筷來。


    噶爾臧斯斯文文坐下,拈著一盤五香花生過口,自己倒酒。


    “咱們是該好好坐一處認認呢。尤其那個長孫台吉。這幾天聽得我耳朵長繭子。長輩說起他,簡直天上有地下無的。我倒不信了。”


    “他是不錯,你見了自然知道。我要請客,你聽誰說的?”


    “這怎麽能告訴出來?哦,我知道了。大姐夫是老實人,凡事有大公主操持,大約不曉得吧。隻要蒙古叫的上號的部落,在宮裏、禦前,多少有點門道。彼此心裏知道就行了。咱們之間啊,不碰別人的耳目。”


    般迪默默掂量著這幾句話,沒有言語。他跟噶爾臧、烏爾袞這樣的王子出身比起來,確實差得遠,不知道的事情,何止一星半點。偏偏又娶的是皇長女。這叫他越發覺得,眼前長路漫漫。


    “那,我還是派人,把烏爾袞叫來吧。這麽一看,反而是單不叫他呢。”


    “大姐夫,他還用你叫?阿如拉昨天晚上派人請的他。不然,我就不來了。當年四公主我沒爭到手,反而差點丟了爵位,早學乖了。”


    般迪再有涵養也忍不住了。這阿如拉,到底有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要不衝著達爾罕王的麵子,他真想狠狠罵幾句。


    第二個來的是多布,跟在身後的親隨,手裏捧著四個盒子,明顯也是知道,今晚到底幾個人吃飯。般迪看見,心中悶悶的。


    “大姐夫、三姐夫好。沒什麽新鮮東西,從羅刹國帶迴來幾杆新鳥銃,比平常使的輕便些。”


    這禮物男人沒有不愛的,當場都拆來看。噶爾臧愛不釋手地反複打量,又隨口問起羅刹國的風土人情。尤其是,女人都長什麽樣。


    “我聽說跟蒙古、八旗、漢人女子都不同,個子特別高,還……”


    “哎呀,阿如拉怎麽還不來,我去叫人問問看。”


    噶爾臧看了眼慌張打斷自己的般迪,住嘴不問了,轉而說起白天的會盟。


    “聽說汗阿瑪封你叔祖為唿圖克圖大喇嘛,以後總管喀爾喀蒙古一切教務。喀爾喀三十七旗,你們土謝圖汗部就有十七旗,劄薩克圖汗部才九旗。察琿大汗的認罪書,寫的是真不虧呀。”


    “都是汗阿瑪的恩典。”


    “你阿布得了多羅郡王,土謝圖汗又有親王爵位,將來四妹夫一人襲兩個王爵,吃雙餉,可別忘了咱們這些連襟,日子過得且緊呢。”


    “漠北苦寒,跟京城門口的喀喇沁怎麽能相比?”


    噶爾臧上揚的眼角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比刀子還利。


    “正是在京城門口,所以才窮呢。”


    多布趁般迪不注意,在桌子底下踢了噶爾臧一腳。雙方會意,不再多言。


    有些牢騷,不能讓出身不同的般迪聽見。


    好在沒過多久,烏爾袞就和阿如拉一起進來了,對這場皇家女婿的私人聚會參加人員,也是半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


    “阿如拉年紀小、身子弱,端敏公主不放心他喝酒,祖母就叫我過來陪著。”


    既然是淑慧長公主的安排,般迪不能指責,張羅著五個人都坐下了。


    噶爾臧從前在風月場裏耍慣了的,有他在席間插科打諢,一頓飯吃得好不熱鬧。等菜碟子都撤下去,換茶水上來,阿如拉忽然站起來,走到多布旁邊。


    “長孫台吉的禮物雖然好,我卻不會用。不如到外頭,教上一教如何?”


    “自然。五妹夫年紀小,不會使,姐夫教你。”


    烏爾袞有點不放心想跟出去,卻站不起來。往桌下定睛一看,噶爾臧踩著他袍子的一角。


    就這麽一小會兒,多布他們倆已經走出去了。


    噶爾臧這才把腳挪開。


    “跟你有多大相幹?汗阿瑪主意定了,少找不自在。他要尋死覓活跟多布決鬥也好,剃光頭發出家也好,達爾罕王尚且攔不住,你橫在中間算怎麽迴事?還是說,下個月的二公主,你不打算娶了,三個人,一塊兒爭四公主?”


    烏爾袞耳朵根子都臊得發紅,氣唿唿坐下了。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


    “那你呢,就沒半分不甘心?”


    “不甘心一迴事,襲爵又是一迴事。為著她,我吃的虧還少嗎?可不敢再沾邊了。三公主挺好的,木訥老實,管不住我。你還是惦記下自己吧。二公主脾氣大,手麵也大,吃穿用度上半點委屈都不肯受。小心把淑慧長公主貼給你的私房錢,全賠進去。”


    大公主不愛講是非,對幾個妹妹隻有誇沒有貶的,般迪還是頭一次聽見這些宮廷秘聞,愈發不自在,仿佛這場聚會他不是主人,而是個陪客。


    “我出去看看,可別真出事。”


    般迪走出去遠遠一望,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都拿著那新式火槍在比劃,竟真是在切磋用法,於是又迴帳篷裏接著陪妹夫們聊天。可他哪裏能想到,阿如拉拎著滿膛火藥的武器,正對多布的腹部,逼他主動退婚,已經爭論有好一會兒了。


    “你到底娶不娶五格格?”


    多布壓根沒理會阿如拉的威脅,先自顧自地放了一槍,覺得這槍的槍把,還能再改一改。


    “修行中人,也殺生嗎?”


    “你死了,我便娶四公主。既入紅塵,殺生又何妨?”


    “殺人不用償命嗎?土謝圖汗部就算比不上科爾沁,貝勒哪裏來的把握,能全身而退?”


    “我怎麽都不會被處死。達爾罕王一脈,不能絕嗣。”


    這會兒其實已經很晚了。因為夏天炎熱,營地裏火把都用的很克製,多布看不清阿如拉的五官,卻能辨認出,那雙閃著微光的眼睛裏,絕沒有半分兒戲。


    “我認定四公主為妻時,比你現在還小一歲。你若說現在對她一見鍾情,還講得過去;但是你見她麵時,才三歲吧?難不成你們之後還見過,我卻不知道?”


    黑暗中,阿如拉的嗤笑分外響亮。


    “我果然沒有猜錯。你跟噶爾臧都是一路貨色,隻知道姐姐貌美,卻不知道她其他長處,勝過容貌千萬倍。舅舅真是心狠,就為了區區一個土謝圖汗部,把姐姐許配給你這麽個蠢貨。”


    “哼,說得好像你不圖一樣。都是男人,少在這兒裝清高。若是覺得她不美,你在這兒鬧什麽呢?”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經不記得姐姐長什麽樣子了。色即是空。我要娶她,不是貪圖那彈指即逝的皮相。”


    西邊忽然卷起一陣狂風,將天上的雲攪得七零八落。阿如拉身子單薄,有點站不穩,多布掐準時機,手上稍微用力,將阿如拉繳械。


    “貝勒不喜歡我的禮物,那就還迴來吧。大姐夫估摸著該著急了,迴去吧。”


    多布大步流星地往帳篷方向去,阿如拉小跑著攔住他,就是不肯放棄。


    “我問你,倘若姐姐不好看,是個醜八怪,你還要她嗎?不要吧!我就不一樣,姐姐隻要看得上我這麽個病人,科爾沁,她可以說一不二。你敢起誓嗎?你敢說,土謝圖汗的所有榮耀權柄,你願與她共享?”


    忽然之間,多布理解了阿如拉的固執。


    那是王子之間,才會有的默契。


    “你不是要討一個王妃,一個額駙的名頭這麽簡單。你看中了四公主的智謀胸懷,想著,就算自己體弱多病,撐不起科爾沁的大小事情,終究還有她幫忙打點。”


    “不行嗎?你可以喜歡她漂亮,我就不能喜歡她聰明?”


    “當然可以。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屋裏五個人,四個求娶過。你去問問烏爾袞,要是能換,他還娶不娶二公主?阿如拉,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世間哪兒有這許多‘倘若’。我敦多布,心比天高,就要一個十全十美的王妃。既要相貌,又要頭腦,必得出身高貴,還要柔情似水,懂得服侍夫君妥帖暢意。天底下隻有一個四公主堪與我為配。你要有膽量,真一槍殺了我,那才是個配娶四公主的爺們兒。否則,少在這兒耍小孩子要糖吃的那一套把戲!”


    說完,把兩柄槍並在右手,左手掀開帳篷的門簾子,彎腰進去。


    裏頭三人,其實把他倆在外麵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這下,連噶爾臧都笑不出來了。烏爾袞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多布寒著臉坐下,依舊槍不離手。


    般迪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把話說開了,日後連襟們才好再見麵。


    “汗阿瑪說,四妹妹什麽時候過門?”


    “我阿布傷重,等不得。可三公主還沒出閣,斷沒有妹妹搶先的道理。若叫三公主匆忙成婚,一切也來不及布置。所以眼下的說法是,先訂親。會盟一結束,她就跟我迴庫倫。讓我阿布見過麵,受了兒媳婦的禮,再迴京城。”


    門外的阿如拉聽完,心如死灰,連招唿都沒有跟般迪打,踽踽獨行,於風中黯然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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