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二十二頭牛才能拉動的蒙古包中,康熙捏著察琿呈上的那兩張紙,獨自陷入沉思。


    一張,是土謝圖汗部的認罪狀,承認當年錯殺劄薩克圖汗成袞的罪行;


    另一張,寫滿了羅刹語,隻有底部畫著的圖樣,仿佛是顆炮彈。他猜測,這大約又是新型的火器。


    康熙身邊通曉羅刹語的,屈指可數。這話著實難學,十人中有一兩人能學會就不錯。而眼下,能看懂這圖紙、又不會走漏風聲的,隻有四公主。


    他卻不想把女兒叫來。


    “梁九功,去請,長孫台吉。”


    多布知道皇上遲早會傳喚他,守著幾個劄薩克圖汗部的俘虜,一直等在自家的駐地。梁九功剛來,他們便一同走了。土謝圖汗部的帳篷,緊挨著康熙的住處。


    “啟稟皇上,長孫台吉求見。”


    “進來。”


    把那幾個牧民丟在外麵,多布自己進去。


    聽見門簾子響動,康熙將視線從紙上轉移到多布身上,瞬間竟有些錯愕。


    這幾乎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帶著點秀氣的孩子。


    要看壯實的身板,他像頭年青的雄獅;要看臉呢,那高聳的鼻梁,深邃的目光,又該是鷹。赤銅色的麵皮緊致、油亮,稍微一發力,胳膊上、脖子上,青筋清晰可見。如果沒有紅潤飽滿的嘴唇緩和了生硬的棱角,他簡直兇狠得過分,不像十六歲,倒有四十六歲的老成和威嚴。


    “臣,敦多布,給皇上請安。”


    “不論朕許給你哪個女兒,額駙總是跑不了的。你便喊汗阿瑪吧。”


    多布還是跪著不動,也不迴答。


    康熙輕歎一口氣,親手去拉他起來,沒想到卻拉不動。


    “好大的膽子。朕的女兒,你也敢挑三揀四的。”


    “臣不敢。但,那年於暢春園的露華樓中,情難自禁,跟四公主已有過肌膚之親。臣豈敢肖想皇上兩位公主……”


    一語未畢,康熙好大一個耳刮子早打過來,多布左臉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巴掌,他不僅不躲,還膝行上前,把右臉湊上去。


    “皇上拿皮鞭抽也行,罰臣長跪也行,隻求別去為難四公主。她當年才幾歲,什麽都不懂,自然是,臣要怎麽……”


    “閉上你的嘴!胡說些什麽?”


    “是。”


    “朕給的賜婚聖旨呢?拿出來!別以為你占著點便宜,朕就得認了這門親!朕留四公主在家一輩子,或叫她當尼姑,又怎麽樣?”


    多布把去羅刹之前康熙給他的賜婚聖旨從懷裏掏出來,盛怒之下的康熙一把抓過,撕得粉碎,一股怒火才消下去半截。待要叫多布滾出去,又有點舍不得。一來,那圖紙還沒問;二來,劄薩克圖汗部跟噶爾丹串通的事情,總得有個說法。


    “你阿布噶勒丹,傷勢如何啊?”


    “廢了一條腿。胸口的傷,雖然沒中心口,卻傷著經絡。皇上派來的太醫說,恐怕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了。阿布有封信,臨行前交給臣,轉交給皇上。”


    “唉……拿來吧。”


    康熙打開一看,噶勒丹自當年準噶爾挑撥離間,致使兩部交惡,他誤殺成袞開始寫起,中間又寫他與佟國舅在烏蘭布通,如何並肩作戰,認作忘年交;最後又為兒子年少輕狂請罪。字字懇切,儼然一副絕筆的樣子,勾得康熙想起,去年佟國綱臨死前給他上的奏折,好生難過。


    “你從小沒有親娘,是祖父察琿大汗養大的?”


    “是。皇上怎麽……”


    “大舅舅在烏蘭布通,聽你阿布說的。罷了。你去暢春園,朕點的頭。四公主不大,你也隻比她大三歲而已,愣小子一個,懂得什麽。察琿悄悄問過朕,能不能,快點叫四公主過門,給你阿布衝一衝喜。朕毀聖旨,罰的是你;答應婚事,看的是你阿布的忠心。若是當年,朕一狠心,殺了伊拉古克,也就沒這迴事了。起來吧。”


    “謝汗阿瑪。”


    “你倒機靈,趕緊叫上,怕朕反悔嗎?”


    “不敢。”


    “哼。外麵那幾個人,怎麽迴事?”


    多布站起身,先拿出一份畫押口供呈上給康熙看,然後將當日他如何發現父親單身追伊拉古克,自己如何發現新任劄薩克圖汗竟偷偷派人給阿喇布坦一行人指路等事,細細呈報。


    “他們幾個看臣的坐騎似乎價值千金,想自己私吞,於是謊稱大汗索要。臣聽著不對,噶爾丹不至於為一匹馬囑咐手下,因此留了活口。這兩天嚴刑逼供,又吐出許多東西。”


    康熙極其認真地看完口供,麵色鐵青。


    一群吃裏扒外的,遭噶爾丹搶的時候,鬧饑荒的時候,手心向上朝他要銀子、糧食倒是痛快,太平日子一過,卻又倒向準噶爾。


    “朕看你祖父察琿,似乎不大高興。畢竟當年兩部交戰,細論錯處,根由應在劄薩克圖汗部背信棄義,與噶爾丹狼狽為奸上。結果,你們倒肯低頭,先寫認罪書。”


    “汗阿瑪日理萬機,願意千裏迢迢趕到多倫諾爾來為喀爾喀三部調解。誰都不肯低頭,汗阿瑪麵子上不好看。臣和叔祖勸祖父,以大局為重,他就寫了。”


    康熙雖然心裏欣賞多布的眼光,這會兒又不好誇,輕薄女兒的事情還沒揭過去呢。隻好又說起那張圖紙。


    “這些羅刹語,寫的是什麽?”


    “哦,這是臣在羅刹的時候,去他們造火器的工坊裏看過。眼下咱們用的炮,子母炮也好,連珠炮也好,都是填鐵彈子。臣看他們似乎想把這彈子挖空了,裏頭放上火藥。等彈子射到對麵陣地再炸開。圖紙是臣花錢買的,還沒來得及研究。”


    “嗯,這倒有意思。你好好琢磨,盡快翻譯完。在烏蘭布通叫噶爾丹跑了,就是火器上頭沒跟上。朕已經下定決心,要兵部多鑄炮。在炮彈上做文章,也是一條路。若真能製出來,你在暢春園如何,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日後,你再敢對朕的女兒無禮,她迴娘家,跟太後和朕說一個委屈,仔細你的皮!”


    翁婿倆圍繞著明日該如何進行會盟,又密謀足有大半個時辰,康熙才放多布迴去。不想他剛走出去沒幾丈遠,又被個意外之人攔了下來。


    多布打量著來人的年紀相貌,問了好。


    “是大姐夫吧?喀喇沁的事情,多謝周全。”


    “你眼力不錯。我正是般迪。其實我該道謝才是,薩布素將軍的消息,來的正是時候。咱們日後再細聊不遲。我此番受人之托,來請長孫台吉,明日吃酒。”


    多布聽後,冷冷一笑。


    “卻之不恭。明日我必帶上厚禮,拜會阿如拉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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