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夏!你是徐七夏吧?”


    啊!?有人在叫她?


    光天化日下,金燦白熱的陽光下,她從來自動蒸發成隱形的,在萬頭鑽動的捷運車站裏,卻有人在叫她。


    居然有人在叫她!


    她朝右邊轉身迴過頭,碰上一張立體、雕刻似的撲克臉;呆愣外加三分傻氣的半張嘴,先“嗬”一聲,才一副傻樣說:


    “你在叫我嗎?”


    撲克臉有點不可置信似,表情沒顯露什麽,可雜草眉一挑,目光橫斜,像是看到一個智障,連笑都覺得多餘,伸出兩根指頭往左邊一指,連話都懶得說。


    徐七夏一看,便又往右邊轉過去,突然“喀”一聲,覺得脖子有點痛,這才發現shen體沒有跟著轉過去,身子歪了一半,差點失去平衡,斜斜朝撲克臉摔過去;她趕緊穩住,像不倒翁一樣左右來迴晃了一晃,總算才穩住軸心,橫向一百八十度,將shen體轉過去。


    “徐七夏?”一張放大一兩倍、上頭雕著俊朗的眉、星亮的眼、挺直的鼻、性感的嘴唇、熱誠的笑容……等等所有形容一個英俊帥氣男人的形容詞都可以堆砌在那張臉上。


    “徐七夏?”英俊的男人又是一笑,十足陽光。“你是徐七夏對吧?我是洪士偉。你不記得了嗎?”


    是不記得了──不,正確、老實、捫心自問、摸著良心的說,是強迫不想記得,不敢記得。


    人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表示,反過來說,小時不怎麽了,大了可能佳──


    是這個意思吧?


    這樣想,她心裏就覺得安慰多了。群聊製作*嘟嘟校掃


    她,徐七夏,差不多二十七八──呃,還沒有到二十八啦。不要說她斤斤計較,別說一個月兩個月的差,就是一天兩天的差,也要計較。女人的年齡是要像計算黃金那樣,用盎司算的,算到兩、到分,錙銖必較的。


    總之,她,徐七夏,二十七還沒到二十八,有一段說起來黯淡悲慘的童年、青春期,以及學生生活。


    長得不起眼,平凡沒才能,不活潑,沉悶加一點內向,成績又不好,不參加課外活動,不會講明星漫畫,不受人重視,身材又矮小,沒有人午休時想跟她一起吃午飯,或者上下學時走在一塊。


    小學這樣,國中這樣,高中也是這樣。


    一直不引人注意。就像她的月經一直不來,她也不敢告訴任何人。在一般女孩子發育期突胸長屁股的時候,她卻一副發育不良,平平一如喀拉哈裏沙漠,矮小又透明。


    高中前兩年,如往的黯淡沒聲息,算是平安過了兩年。高中第三年,遲遲不來的月經突然嘩地,洪水似,也不打聲招唿,就那樣不合時宜的來了。身高突然抽長,胸部發育突起來,雙腿又直又長,細腰翹屁股,細手細腳的。


    把她嚇得──或者說,煩惱得愁眉加苦臉。


    黯淡慣了,她怕引人注意,畏縮又自卑,突然的比別人高出半個頭,她覺得好像鴕鳥露出個大屁股,好像每個人都在看她,都在注意她,眾道目光在檢視,活像隻蝸牛丟了殼。


    普通慣了,渺小才是正常。禁不起這種暴露,意識過盛,心髒太刺激,習慣性地彎腰駝背起來,就怕冒出半個頭,顯得太突出而引人注意。


    當然的,不敢去追逐那些明星風雲人物;心裏暗暗喜歡的男生,也不敢看太多太用力;當然也不敢想什麽出鋒頭,雖然很羨慕也很想努力考個好成績,讓那個縹緲、大概也不知道她長得是圓是扁的他,突然就那麽冒出來,注意到她,跑到她麵前什麽的,然後故事什麽的,約會啊,看電影啊,然後她為了與他考上同一所大學努力什麽的,那種有的沒的純純的初戀什麽的。


    對啦,就是什麽什麽的。


    白日夢啦!


    沒辦法,天資不夠,資質太普通了。所以,像所有平凡不起眼、夢想卻輝亮遠大的小卒一樣,沒有先掂掂自己多少斤兩,結果就隻有一個慘。


    所以,就是那樣的。小學時上天憐憫,有幸跟那個年年模範生、她心裏很有好感的白淨男生同班,她卻一直不敢跟他說話,簡直形同透明人。後來,他上了私立中學,她進國民中學,偷偷瞄上了隔壁棟樓、年級第一名、據說文武全才的斯文俊秀男生。


    然後──沒然後了。


    然後,倒是聽說小學那個他考上了明星高中,她拚死拚活好不容易擠進了一所普通高中,就在明星高中的隔壁。然後,上下學捷運上偷瞄上明星高中一個斯文俊美白淨的優等生。


    啊哈,注意到了吧,她喜歡斯文俊秀白淨的男生,一直對那類型的有好感。


    那樣偷瞄了有一兩個月吧,突然才發現那個他竟然是小學的那個他!


    重相逢,那個百感交集啊!沒出息的她,還是隻敢偷偷的瞄,看他聽他與明星高中的同學或者明星女中的朋友在一起,說說又笑笑的,不是去歐洲就是去美國遊學什麽的。


    她隻敢──也隻敢,遠遠的、偷偷的看一下,還不敢看得太用力,更別說正麵兩眼對著他。也不算是暗戀啦,哪有那個膽。是自卑!連偷偷喜歡都覺得褻瀆了他。那一個啊,簡直自慚形穢。


    然後,再然後,大學時聽說他出國留學了。沒出息的她呢,就隻構得上一所私立大學,學費都付不起──資質普通也就算了,外加貧民一個,隻好貸款,書還沒念,就欠了一屁股債。


    然後──又然後,還是聽說,他大學碩士外加博士,在國外足足待了十年。她呢、而她,大學畢業,從十八變成了二十八──呃,是差不多二十八啦,切記、切記,可別把她給說老了──工作住處兩點一線,沒事少出門,平時懶出門,有事也怕出門,標不標、準不準的類宅女一枚──哦,就是那個、從日本電視劇學來的,有陣子很流行的那個叫什麽什麽幹的,對了,幹物女一枚。


    突然有這麽一天,竟然有人注意到她,叫住她。


    從十八到二十八,突然有一天,“他”居然叫住她,注意到她。


    她居然麵對他!


    “徐七夏?是我啊,洪士偉,你不記得了?小學時我跟你同班同學,國中時我們不同校;不過,高中時,你就念我隔壁的學校對吧?”那張白淨清朗俊美的臉在對著她笑。真的是在對著她笑。


    這種海市蜃樓裏的景象居然真的發生在她麵前。她幾乎要伸手去捏臉頰,手都抬起來了,突然愣醒過來,發現不對,忙不迭放下手。


    好險,差一點就在他麵前出大醜。


    腦袋瓜卻鈍得不知如何反應,仍在驚詫過度震蕩後期中,就一臉傻笑。


    “果然是你。好久沒見了,我幾乎認不出來,本來還想會不會認錯人了。”洪士偉咧開嘴,又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解釋似對身旁的撲克臉男人說:“這是徐七夏,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國中時我跟她不同校,不過,高中時她就念我們隔壁那所學校,我偶爾會遇到她;大學我出國後就沒再碰過了。幾年了?都八年有了吧?”


    不,從高中畢業到他去國外留學,總共十年。足足十年。隻多不少的十年。徐七夏在心裏默默念著。


    這她怎麽會忘!“刻骨銘心”啊。


    她一無所成的十年,外加悲慘無光的十八年透明青春歲月。黯淡的二十八年人生啊。


    “我會記得她,是因為她的名字很奇怪──呃,我是說特別啦。”洪士偉對撲克臉男人解釋著,自己說著就先笑起來。轉過頭說:“徐七夏,這是我朋友謝海天。海天,這是我小學同學徐七夏。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夏天的夏。夠特別吧,和你的有得一拚。”所以他才會記得她──哦,應該說記得她的名字。


    後麵一句是對謝海天說的。跟著又轉向徐七夏。“海天是我高中同學,我在國外念書時又遇到他。我們同一所大學,不同科係,我念計算機,他念人類學。”


    人類學?拿著小鏟子到處挖死人骨頭那種?


    徐七夏睫毛快速一眨,沒敢說什麽。叫謝海天的撲克臉沒像一般人客套應酬的笑,肆無忌憚的盯著徐七夏,濃眉跟雜草一樣還抽了一下,很粗魯,沒禮貌。


    “你……你好……”徐七夏慣性的駝一點背。


    本來她就不敢穿高跟鞋,習慣性一駝,看起來應該小巧些、玲瓏些吧,就像周圍那些小鳥依人式的女孩。洪士偉高出她有三分之一個頭,大概有一百七十六七公分吧,不算矮了。可她身高足足有一百六十好多──那個多,是很多,多到她都不敢去算是多少的多。倒是那個撲克臉,高出她足足快一個頭,又兇又大塊。


    她習慣性地,還是一駝,又一駝。


    “抬頭挺胸!”撲克臉突然對她大喝一聲。“彎腰駝背的,難看死了!”


    那一喝,如雷貫耳,轟隆的,即便在一片嘈雜熙攘中還是很驚人。徐七夏驚駭住,反射地挺胸突起屁股,不夠水靈的小眼跑進兩隻小鼠般亂慌慌的竄。


    “屁股收進去,縮小腹!翹著那麽個大屁股,能看嘛!”又一聲雷喝,雜草眉跩動了動。


    “海天,你怎麽……”俊美的男人雖然沒有那麽吃驚意外,也有些措手不及,趕緊拉拉撲克臉。“別這樣,你這毛病也該改一改,別把人家嚇著了。”轉頭陪笑說:“對不起,徐七夏,海天就是這樣,你別介意。”


    “沒……沒關係……”都嚇傻了,腦袋反應不過來,想不出其它的話。


    撲克臉才不管洪士偉的拉扯,把徐七夏從頭瞄到腳,目光每掃到一處,徐七夏就嚇縮一寸,又趕緊挺起來,然後,撲克臉才滿意說:


    “這樣還差不多。”兇狠的目光一低,看到那平得跟繡花鞋一樣,簡直沒跟的薄板鞋,雜草眉又擰起來。“穿這種東西,連跟都沒有,能走路嗎!”打鼻孔噴出氣,帶點不屑。“你還是不是女人!”


    “啊!?”輪到她的腳了。徐七夏下意識一縮,弓了弓腳背,卻沒處藏起來。


    “海天!”洪士偉趕緊將撲克臉拉到一旁,小聲埋怨說:“你啊,就是這樣才會找不到女朋友,都交不長。”哪有人第一次碰麵就對女孩子這樣說的,還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把人都嚇跑了。


    那邊徐七夏罰站似挺在那裏,手腳不知怎麽擺放似,不安地蠕動。她二十八年黯淡人生中最光輝的一天,竟然是這樣──竟然在他麵前、那個無比美好的他麵前、狠狠地出醜了一番──天啊,地啊,她的青春夢,她的少情曲,她的往日心,她的……


    呃,奇怪?她的心怎麽沒有亂亂的跳?除了呆,除了傻,她的心怎麽沒有跟小鹿一樣到處竄到處跳,跳得好像心髒要跑出來?


    “……徐七夏,不好意思,海天就是這樣。你沒生氣吧?”


    嗯,他在問她有沒有生氣……


    生氣……咦?嗄!?


    他、他耶!居然在擔心她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沒有!”一顆大頭忙不迭搖啊搖的,使勁的搖,搖得像波浪鼓。


    “那就好。海天他不是有意的,他這個人隻是有點……”


    他還在解釋,向她解釋──跟作夢一樣!她隻見他嘴巴一張一合,有聽沒有進,腦袋跟周圍的雜音一樣亂烘烘。


    但……嗯,怎麽她沒聽到心髒應該快蹦跳起來的“碰碰”聲?奇怪,是他耶,他他他、那個他──洪……那個士偉,她黯淡的人生、那淒慘的青春時日偷偷多看一眼都覺得對他太褻瀆的洪士偉……她十三四五六七八作夢都不敢夢到、怕太褻瀆的人……


    啊,嗯,那個……是的了,她已經不是十三四五六七八了……


    她二十七快二十八……都十多年了啊……盡管大概還是一樣的沒出息,一樣的平凡不起眼,一樣的普通沒才能,一樣的沉悶不活潑,但──但、但、又但,畢竟過了十多年,她不再在牆上當壁花,痞了一點,油了一點,滑了一點,耐嚇耐驚耐刺激耐打擊了一點。這一點一點,嗯,就是那樣一點一點,她不再那麽容易頭昏腦脹、不知東南西北方向了。


    何況,她也算不上暗戀過他吧。不隻是他,她沒敢暗戀過任何一個男人家。那些男人家,手裏牽的、懷裏抱的,一個個小巧玲瓏,好不小鳥依人;她這一隻大鴕鳥,上哪去學小鳥偎人?


    “哼!”轟隆隆的吵鬧聲中,那打鼻子噴出的不以為然,好死不死穿透那金鍾罩般的雜聲陣,不偏不倚、清晰明白、準確無比地竄進她耳朵裏。


    撲克臉的雜草眉聳了聳,冷眼掃過她,對她有什麽意見似,顯然大不以為然。


    更大的轟隆聲鬧烘烘的闖進來,捷運車進站了。


    “啊,我的車來了。”徐七夏大大鬆了一口氣。


    啊?又是一個怔愣。


    她居然鬆了一口氣?她二十八年黯淡人生中,遇到過的、最光輝亮麗的男人家就站在她麵前,她居然為了終於可以逃開而鬆了一口氣!?這她夢寐難求的……這……這她思了又想的……


    這……這……這這這!


    她悲涼站在亮著慘白日光燈的車腹中,望著車窗外暗淡的月台上,如正午烈日金光燦燦的那個男人家……


    呃?怎麽有兩顆太陽?


    車開動了,徐七夏不及細想,隻是越望越悲涼。


    她黯然的青春,那一季實在有點長──不,是太長,而且沒什麽值得迴憶。現在二十七快二十八了,勉強算是還在青春的尾巴吧,但眼看二十七就要過去,就要二十八了,她的春天還沒有來。


    亂糟糟的刮來了好多烏雲,積了好多陰霾,下了大大小小幾百場陰雨雷雨豪雨暴雨與偶陣雨,但是她的春天呢,怎麽就是不來?!


    眼看二十七就要二十八了,她隻剩下青春的尾巴,但她的春天偏偏就是還不來,遲遲不肯來。


    她的春天什麽時候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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