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沈家幾位長輩知道瘟疫這件事之後,事情沒有變簡單,反而是更複雜了。


    並非像沈光宗所想的那樣,沈老太太和沈老爺子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就是一定要走,他們是經曆過那場瘟疫的人,對於那樣突如其來的死亡最熟悉不過,即便是過了幾十年依然印象深刻。


    可孫氏和沈大山則持反對態度,「爹、娘,哪有你們說的那麽可怕。我們好不容易在鎮上站穩腳跟,這一走,鋪子還開不開了,家裏的地也撂下了,去了青陽,咱們吃什麽、喝什麽?」


    沈老爺子氣得直歎氣,「這麽大的事兒,我能唬弄你嗎。我跟你娘都是黃土埋了半截的人,沒幾年好活了,可耀祖、如意他們還小,更不用說光宗、平安才剛娶了媳婦,我還想抱一抱重孫子呢。還開店,等到時候人活命都是問題,誰還會來鋪子裏買吃食,手裏頭有兩個錢的都去藥鋪買救命的湯藥去了。」


    話糙理不糙,沈老爺子平時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這一番話說得沈大山夫婦倆也沉默了下來,半晌才道:「爹,您容我想想。」


    沈二山兩口子沒有那麽多顧慮,沈平安早早地就同他們商量過了,反正他們有手藝、肯吃苦,走到哪裏都餓不死。


    可還沒等沈家眾人商量出個結果,在段南山家裏住了幾天的黃德興幾人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同他們一起走的還有打算去青陽縣尋找家人的李有福。


    行李是方琳幫著收拾的,李有福同他們一起下山時可謂孑然一身,如今要走,自然不能讓他兩手空空。


    方琳取了幾件段南山的舊衣,又做了不少乾糧,還拿出五兩銀子給他,「如今這境況也不知什麽時候過去,等到嫂子肚子裏的孩子出世了,這花用的地方更多,這五兩銀子是我和你南山哥的一點心意,你別嫌少。」


    「我、我不要,嫂子,我怎麽能要你的錢。」李有福推拒道。


    他知道方琳下山時將家中所有的積蓄都帶上了,少說也有一百兩,可租房子和一日兩頓飯全都是方琳他們出的錢,加上前些天李氏又借走了二十兩,也許一百兩銀子在往常是個不小的數目,現如今物資匱乏、物價上漲,一百兩銀子也隻不過是杯水車薪。


    大抵是少年人都有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李有福覺得這些天他已經給方琳兩口子添了不少麻煩,怎麽好意思再要他們的錢。


    方琳一眼就看穿了李有福的想法,她笑了笑,不由分說地將錢袋塞進李有福手中,「叫你拿著你就拿著,不要的話,我可當你這是看不起我呢。」


    李有福急紅了臉,又說不出拒絕的理由,最後隻得收下。


    方琳將包袱遞給他,叮囑道:「你路上多聽黃大哥他們的話,不要亂惹事,到了地方就踏踏實實的,多打聽打聽你爹他們的消息,我琢磨著,在鎮子裏尋不到他們,八成是去了青陽縣。」


    「嗯,我知道。」李有福點點頭,聽見黃德興他們在催,忙應了一聲,這才道:「南山哥、嫂子,我這就走了,我嫂子她哥說得對,你們還是跟著一起到青陽去比較好,寶寶還有幾個月就要出生了,總得讓他生活得好一點。」


    鮮少聽李有福說這麽深沉的話,方琳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話嫂子記在心上了,時候不早了,趕緊上路吧,錯過了時辰,今晚可要睡在荒郊野外了。」


    李有福是山中長大的,豈會怕這個,但他不想讓方琳擔心,遂笑了笑,痛快地道別之後就出了門。


    家裏突然少了一個人,別說方琳,就是趙鈺也有些不習慣,咿咿呀呀地吮吸著手指,瞪圓了眼睛往門外看。


    方麗笑道:「沒想到鈺哥兒這麽小就開始記人了,平日裏有福來逗他我還沒覺得什麽,他這一走,鈺哥兒晌午見不到他,怎麽哄都不肯睡覺呢。」


    「鈺哥兒這麽小就知道重情義,長大了肯定是個有出息的。」方琳說罷這句話,忽然長歎了一口氣。


    方麗問:「姊,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麽事?我看你這幾天愁眉苦臉的,都沒個笑模樣,這樣下去可不成。」


    「還不都是你姊夫。」方琳低聲嘟囔,她原本不想說什麽,在方麗的追問下,卻還是將自己的煩惱傾訴了出來。


    因著上次那些難民鬧了一場,李有福走後的這些天段南山幾乎再沒出過門,包攬了家裏大大小小的活兒,生怕累著方琳。


    沒事兒幹的方琳著實無聊,就從沈耀祖那裏借了幾本書來看,她對那些詩詞歌賦、文章策論絲毫不感興趣,隻喜歡看一些山川地理的書籍,也就是這些書讓她無意中了解到,天災之後的瘟疫幾乎是一場滅頂的災難。


    以前她聽聞那些話隻是心底擔憂和恐懼,可這迴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孕期胡思亂想的緣故,一連好幾日晚上都作惡夢,夢見白河鎮洪水退卻之後瘟疫蔓延,屍橫遍野的景象。


    大抵是受了惡夢的影響,方琳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好,生怕一醒來夢中的景象就會真實上演,她思來想去,隻能跟段南山商量,不如就按之前說的搬到青陽縣為好。


    正巧這時候一直杳無音信的石磊終於有了消息,春闈的名次早已公布,他不負眾望,果然成了舉人,還因為之前給鎮上那戶人家做西席,對方將他舉薦給太守大人。如今天災為患,太守大人留他在越州城裏做了文書,處理一些瑣事。


    沈家眾人聽聞這個消息十分欣喜,已經商量著要舉家往越州城或是近處的青陽縣去了,畢竟之前瘟疫一事並非水過無痕,誰不怕死呢。


    方琳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畢竟他們和方麗一家,老、弱、病、殘、孕這五個字都占了個齊全,若是獨自上路,恐防會遇到什麽危險,還不如跟沈家人一起,最起碼人多勢眾,又有幾個大男人,若是真遇到什麽事也不用怕。


    可段南山不知怎的,方琳每次一提這個話頭,他都藉口忙避而不談。


    昨天晚上方琳實在是忍不住,開誠布公地跟他談了一次,段南山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媳婦,咱哪兒都不去,就待在這裏成不成?」那話音裏還帶著幾分委屈,好像是她欺負了他一樣,氣得方琳扭頭就睡,連話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句。


    方琳原以為今日晨起之後段南山會有所解釋,誰料到他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幹活。


    「你說說,他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方琳說著說著有幾分委屈。


    成親這麽久,段南山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她也隻有在這個人麵前才會展現出肆無忌憚的一麵,可偏偏她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段南山卻不願意慣著她了。


    方麗聽她說完事情的始末,眉頭微微皺起來,似乎想說什麽又不敢說,最後隻能尷尬地笑了兩聲,「姊,你也別多想,這路上不比家裏,風餐露宿的,姊夫可能是怕你勞碌奔波,傷著肚子裏的孩子。」


    「怎麽可能,如今孩子才五個多月,正是動身的好時候,要是這肚子再大些,想走都走不了了。」說罷這句話,方琳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微微挑起眉,「我怎麽覺著你沒說實話。你老實說,你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方麗歎了口氣,剛剛自己的表情不自然了些,果然沒能逃過姊姊的法眼,「姊,那我可就直說了。不過你得跟我保證,不管聽到什麽,不要生氣、不要著急,咱平心靜氣好好說話。」


    方琳見她慎之又慎,心裏驀地一沉,似乎有一種預感,方麗要說的話一定是她不想聽的,可話已經說到了這分上,要是不聽,就跟喉嚨裏卡了根魚刺似的,難受極了。她假裝輕鬆地開玩笑,「你說你,我是那愛生氣的人嗎。」


    方麗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姊,你說姊夫不願意去青陽,是不是躲著什麽人呐?」


    「他能躲著什麽……」方琳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明白了方麗話中的意思。難不成段南山真的在外頭招惹了什麽人?她的臉色晦暗不明,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呢喃道:「不,不可能,對,不可能,我相信他。」話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越發堅定,隻有那不斷顫抖的拳頭出賣了她此刻不平靜的內心。


    方麗的話如同一顆石子投進湖泊,在她心中泛起巨大的漣漪。


    段南山年前出了那趟遠門迴來之後就有些怪怪的,比方說經常一個人發呆,跟李叔說話避讓著她,突然要跟沈耀祖學認字,還費心費力地要養小豬崽兒和小雞,這原本忘卻的一幕幕突然在腦海裏迴憶起來,似乎不斷地在肯定她心中的疑問。


    方琳想問段南山,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她生怕得到的是她不想要的答案,她不知道要怎麽去麵對,隻能逃避,不斷地逃避。


    而段南山為了不想讓方琳提要去青陽縣這件事,從早上開始就忙前忙後,擔水劈柴、打掃院子,直到晚上臨睡前他才意識到,這一天方琳幾乎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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