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漸漸黯淡下來,卡爾一開始以為是樹木遮擋的緣故,接著明白過來,又一個夜晚降臨。


    埃裏克麵無表情地邁出腳步,厚重的鎧甲跟著叮鈴咣當地響,鼓起的包裹在鎧甲的後頭一起一伏。


    也許路上會遇到伏擊的魔獸,一口把自己吃進肚子。


    卡爾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追埃裏克跟得更緊,低下頭,發現地上開始有被修繕過的痕跡。


    周圍越來越暗,在白日還扭扭捏捏的寒氣此時露出最真實的兇惡麵貌。


    卡爾吮吸起自己的手指,希望能喚出一些已經不複存在的知覺,更希望這樣的煎熬能早一點結束。


    在黑暗徹底將樹林與兩人吞噬之前,幾抹亮光率先出現在了視野裏。


    咬緊牙關再走一會兒,便依稀能看見村莊的輪廓。


    埃裏克越過低矮的圍欄,很快停下腳步:“這裏有很多將死的人。”


    “將死的人……他們也是參與活祭的受害者嗎?”卡爾想到自己的遭遇,立刻對將死者多了幾分同情,“這才三年。”


    埃裏克沒有迴答,他正在專心搜找附近的靈魂,辨認它們微妙的情緒,這很困難,但也會很有收獲。


    他沿著修繕的土路慢慢向前,簡陋的廣場燃燒著火堆,是先前亮光的源頭。


    四周躺著十來名村民,他們有的失去手臂,有的失去腿腳,有的被剜去雙眼,有的被割傷頭皮……


    忍不住痛苦的人發出微弱的哀嚎,沉浸在信仰之中的人則默默念誦母神的名字與她的歌謠,他們嘴角上揚,仿佛這樣就能與信奉的母神交流,分享與占有各自的秘密。


    躍動的火光拂過每個村民的麵容,也照在卡爾驚恐的臉頰上。


    “他們為什麽會這麽做?”


    埃裏克沒有放鬆警惕,手握住大劍的劍柄,沿著火堆巡視了一圈:“這就是神隻,祂們專收絕望之人的信仰,但不會幫助他們,而是在吃幹抹淨之後,將他們推向絕望深處。”


    一名村民停止哀嚎,他的雙腿殘缺,流血過多,已經夠資格享受死亡。


    卡爾默默走到他的身旁,幫他將眼睛閉上。


    “不對勁。”埃裏克將大劍插在地上,用單手扶住,“手臂、眼睛、雙腿,這些東西應該是獻給母神的祭品,但是周圍沒有,一個也沒有。”


    卡爾猜測:“會不會在別的屋子裏?”


    埃裏克搖頭:“活祭要想順利,必須通過媒介與神隻溝通,祭品是絕對不能遠離媒介的。”


    “媒介……”


    卡爾想起三年前的儀式,廣場中央擺放著的母神雕像或許就是媒介。而眼前的情景,火堆滋滋地烤著,村民躺在地上,低聲念著熟悉無比的歌謠,找不到任何可以充當媒介與祭品的東西。


    “可能是被帶走了。”埃裏克俯下身,從火堆旁撿起一點肉的碎末。


    “埃裏克先生,有件事我其實一直很想問。”


    “嗯。”


    “我的姐姐原本是儀式的祭品,為什麽後來會變成那個樣子?”卡爾的眼中有一些悲傷,但更多的是堅強,他覺得,對存在的事物避而不談是懦弱的表現。


    “所有信奉母神的人都是祂的信徒,所供奉的信仰也有好有壞。我區分不出來,但母神可以,你的姐姐和他們的區別,大概就在於信仰是美味還是廉價。”


    卡爾靠近火堆,手掌慢慢貼過去,享受來之不易的熱量:“廉價的信仰至少可以得到解脫,美味的信仰卻要變成怪物。”


    “對於信徒來說,這就是母神的慈愛與恩賜。”埃裏克說著,遠離火堆,在不遠處的房屋裏,他感受到了活人的靈魂,很微弱,卻也頑強,與即將死去的人的靈魂截然不同。


    十幾步路的工夫,穿過七八名躺在石子路邊的村民,他們低垂著目光,嘴裏念念有詞,依稀是在說信仰母神後幸福美好的生活,食物不缺,人丁興旺,村子逐漸壯大,諸如此類。


    卡爾蹲下身詢問,村民卻置若罔聞,偶爾抬眼,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們已經瘋了。”埃裏克沒有理會這些村民,他們的靈魂近乎寂靜,與死人沒有區別。


    找到地方,那是村子裏修繕最差的屋子,他將虛掩的門緩緩打開。


    刺耳的咯吱聲從耳邊消失,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破敗髒亂的房屋,髒亂到讓埃裏克難以相信這裏居然還有活人居住。


    開裂的牆壁,滿是灰塵與雜物的地麵,牆角處有三四隻抬著頭發呆的黑色甲蟲,碎石與枯葉從門到屋子的各個角落,散亂地鋪開,仿佛它們才是這裏的主人。


    “咳咳,是誰?”


    老人從灰塵與雜物中掙紮著起身,用粗糙的手掌抹了兩下粗糙的臉頰,沒有用,他的臉還是烏漆嘛黑,哪怕再潔淨的水,一時半會也難以洗去沉積的髒汙。


    “你好,我叫埃裏克,是白城派過來的。”埃裏克找了一處相對“幹淨”的地方坐下來,“老人家怎麽稱唿?”


    卡爾剛剛進入屋內,黑暗、潮濕與臭味撲麵而來,他看到半躺在地上的老人手裏正拿著一小撮雪團往嘴裏塞。


    “我是一起的。”卡爾小聲說著,抿嘴坐在埃裏克旁邊,他本來與這個村子的關係更近,此刻嗓子眼卻仿佛被堵住一般,什麽話也講不出來。


    老人沒有注意這些細節,而是等嘴裏的雪化開,喉嚨隨著液體的流入發出一陣刺痛後,他才開口:“我叫弗蘭克,大家都叫我老瘸腿弗蘭克。不過這個綽號過時了,瘸腿已經被我煮來吃了,哈哈。”


    卡爾這才注意到,老人失去了右腿,僅剩的左腿用許多布條裹住,聊以保暖。


    埃裏克問:“弗蘭克,這裏發生了什麽?”


    “大家太喜歡母神米蘭達了,想奉獻出一切。”萎靡的老人突然舉起手臂,發出怪叫,“哦,哦,光榮地成為米蘭達的信徒吧!”


    叫聲依稀能聽出與歌謠有關,等老人安靜下來,埃裏克問:“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塊去?”


    “嘿嘿,我,我不急。”弗蘭克傻傻地笑,又從旁邊搓出一點雪,吃進嘴裏。


    老人搓雪的位置有一個盛雪的碗,碗的周圍被樹葉與枯葉包得嚴嚴實實,唯獨麵朝老人的那一角沒有壘東西。


    好一會兒,弗蘭克自顧自地開口:“我怕死,以前在村裏也不招待見,都笑我那條瘸腿。”


    卡爾忍不住問:“您在這裏,餓了就吃雪嘛?”


    弗蘭克樂意迴答這樣的問題,他咧開嘴,十分得意,以至於露出黑黃缺漏的牙齒:“牆角養了幾隻甲蟲,還有一些黃葉子,實在不行,出趟門,去火堆旁抓個小夥子。你們要是晚來一周,火堆那頭估計就得少個人咯。”


    抓小夥子。


    卡爾花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弗蘭克的意思,對於這一類的事,他本能地感到厭惡,於是脫口而出:“這樣活著有什麽好?”


    話說出口,他開始懊惱,麵對眼前可憐的老人,不應該用過重的語氣。


    “對不起,弗蘭克……”


    “活著就最好。”弗蘭克打斷卡爾的話,他抬起左腳,右手邊拿起準備好的樹枝,這是他精心挑選的拐杖。


    弗蘭克吃力地挪動身子,右手將布條包在樹枝的末端,充當把柄,為身體提供支撐。


    卡爾看著顫顫巍巍的老人,想要攙扶對方坐下,弗蘭克卻站立起來。


    固執的老瘸腿弗蘭克將卡爾看成昔日年輕的同伴,吞咽一口唾沫,然後說——


    “聽好了,令人羨慕的小夥子,生命比什麽都重要。比樂趣重要,比信仰重要,比尊嚴重要,比榮譽重要。嘿,別急著反駁我,我要等今年的雪融化,我要看見春天的新葉子,到那個時候,我會想辦法走出門,用樹枝做陷阱抓點野味。哈哈,弗蘭克也要嚐嚐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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