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得太慢,朝中事務繁多,步入青州地界後巽澤隻留下了用得著的北風整理行囊雜事,將隨行之人全打發迴朝理事去了。


    他帶慕容黎在一個叫白水鎮的地方住了下來。


    因為那裏有一方小院,環水而建,林立數排楓香,風靜的時候冬陽正好,將楓香一層層映入水中,仿佛水天相接令人陶醉。


    風吹的時候又將那些紅紅的楓葉蕩在空中,飛舞出一幅目不暇接的畫麵,美輪美奐。


    吹著淡淡的風,聞著清幽的水,繚繞楓葉的火紅。


    巽澤覺得,阿黎醒來,一定會喜歡的。


    裏正把小院租給他,每日午後都會帶著一些趣事過來分享,他還把他煮的一些家鄉食也帶著來。


    裏正是個有趣的老頭,他每每講起趣事來總會眉飛色舞的手舞足蹈,好像曆經了世間滄桑一般,他一眼就看出這一活一靜的二位公子心中有太多的悲傷事,做出些滑稽的動作原本是想逗這位公子笑一笑的。


    但巽澤太過沉靜,大多趣事都為了講給慕容黎聽,眼角偶爾閃過的柔和,也隻是為了懷裏的慕容黎。


    這日裏正又提著一個食盒踏入小院,巽澤在水邊的木板上鋪了茶案墩布,墊了厚氈,攜慕容黎享受暖陽的熏照,又怕光照太烈,曬傷慕容黎容顏,他背著陽光,將慕容黎頭部小心翼翼的護在懷中,才示意裏正案上有茶,可自行斟了喝。


    “公子不必客氣,老朽自來熟,渴不了我。”雖是日頭高照,但冬日的風還是太涼,裏正也帶著一些傷感,“這位公子今日還沒有起色嗎?”


    巽澤在慕容黎身上蓋了一件狐裘,微微的搖了搖頭。


    裏正歎了歎:“我們鎮裏也有名醫,要不我替公子把他請來,開幾副藥試試?”


    巽澤婉拒了他的好意:“世間之藥對阿黎都沒有用。”


    裏正似懂非懂,看巽澤打扮也像遠在高天的修習之人,遂道:“我以前聽說武林中人都會運功療傷,想必公子也正用此法,但你每日都輸出內力,自己太過耗損,身子會吃不消啊。”


    他打開食盒,取出一盤芋頭放在案上,道,“這是老朽自家地裏種的香芋,剛剛煮熟,比不了名廚香棧裏的大魚大肉,但香香軟糯,適合補氣養元,公子吃一些。”


    巽澤不拂裏正的心意,拿起一個剝了皮靜靜的嚼著,沒有慕容黎陪同著吃,他吃任何東西都味同嚼蠟,也嚐不出好與不好,隻是點點頭:“嗯,確實,可以。”


    裏正高興得又從食盒裏端出各種他種的五穀雜糧,都請巽澤品嚐,然後眉飛色舞講著,以前均天諸侯割踞時,哪裏能像現在安康,那個時候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各種挨餓受凍,夫離子散,他也是流亡了多處,死了心裏人,慕容國主複國登位後稍微安定一些才在此定居,做了裏正。


    講起當今少年英主慕容黎的政績,他口沫橫飛,什麽勤政愛民,什麽又以法治國,王侯將相皆無特權,將這些土地從權貴手中奪了出來分給了百姓,讓百姓手中有地,冷有衣,餓有糧,頒布了太多利國利民的政策,正真做到了以民為重,總之他們的日子好得不能再好,對國主的讚賞和敬愛欽佩再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巽澤隻是緊扣慕容黎的手,靜靜的聽著,每每裏正說到激動處,他就把目光移到慕容黎臉上,輕輕的勾起唇角,似乎在告訴他:阿黎,你聽,這些都是最底層百姓的聲音,你治世下的文明,正繁榮昌盛,你沒有辜負先輩的血,沒有辜負每一位子民。阿黎做到了子民的愛戴,做到君為輕,民為重,做到為王為君無愧於心。隻是,讓阿黎受累了。


    裏正講到關鍵處,有些口渴,自己倒了盞茶喝完才歎了口氣:“不過可惜了。”


    巽澤眉峰輕輕一挑。


    裏正悲鳴起來,仰天長歎:“可惜我們國主不做那天下共主,慕容國主若登基做那天下共主,才真正是順應民心,順應天意,天下大賀的喜事啊!”


    巽澤又沉靜下來:“天下共主有何好,隻會徒增勞累。”


    他有時候也會靜靜的想,阿黎若不是身在高位,是否這些危險就會少些,活得也會輕鬆快樂些。


    他以前覺得巔峰無人敢犯,卻恍然發現群峰高處正是眾矢之的。


    但身為慕容王族的子孫,自有慕容黎該肩負的責任,若讓他棄位為布衣,也未必會見得瀟灑。


    布衣為柴米油鹽奔波,偶爾不得不在權貴仗勢下低頭,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受累。


    生而為人,本就是來應劫的。


    天道自有定數,瑤光國主也好,天下共主也罷,布衣也罷,為君為帝為民他都要時刻護佑他,再也不離開一刻了。


    裏正見巽澤不以為然,想來這些公子並不關心國家大事,又神秘兮兮的講來:“你在小院裏可能不知道,天下都傳開來了,據說上上上個月,天權狼子野心,竟領兵攻我瑤光邊境,是我們國主禦駕親征,打得天權那叫一個落花流水,那場大戰勝得特別漂亮,連士兵都沒折損幾個就把天權那些慫貨收服得服服帖帖投降了。但不知為何,西域琉璃國竟然冒了出來撿個大便宜,突然就把天權王城給占了。”


    他看著巽澤,“這事兒鬧得挺虧,不過天命已降,慕容國主隻要順天應位稱帝為天下共主,再把琉璃打出去收複昱照山後天權那片山河,咱們中垣不就正式統一了嗎。”


    巽澤不諳世事道:“也許與天權一戰隻是僥幸勝利,再要對付琉璃恐吃大虧。”


    裏正睜大眼睛舞著手:“天命預示慕容國主就該稱帝,必然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打琉璃肯定是舉手之勞的事。要不然祥瑞獸它為何不降在琉璃,北冥,遖宿等國家,偏降在我瑤光。”


    “天命?”巽澤疑惑,“祥瑞獸?”


    “你沒聽說過嗎?自古天降祥瑞,都預示天下大同,國泰民安,國主打了勝仗之後,我瑤光領土上立馬就有麒麟現世,這還不算順應天命?”


    裏正口沫橫飛激動起來,“現在大家都在傳,上天降下麒麟獸,便是讓慕容國主稱帝的先兆,因為唯慕容國主稱帝才算天下大同。”


    巽澤眼中也有一絲驚色:“麒麟?”


    龍,鳳,蛟,獸,麒麟等倒也並非生在天上,諸如修仙練級之地長留山,太華山,昆侖山等洞,獸池中都有,隻不過普通人沒見過,又信奉祥瑞之說,誇大其詞罷了。


    “見過的人說它長著龍鱗和一隻角,狼的蹄子,身體像麝鹿,尾巴似龍尾狀,身上是彩色的,高大無比,正是《四方記》裏記載的麒麟。”


    裏正看了眼慕容黎,猛拍大腦,“哎呀,這位公子受傷嚴重,可不正是需要血菩提那樣的神果。”


    靈山沒有麒麟,巽澤對麒麟知之甚少,更不知何為血菩提,疑惑的看著裏正。


    裏正忙道:“相傳麒麟血滴在地上,會催生出這種名為血菩提的神果,這種神果有重傷必治的作用,或許對公子的傷能有奇效。”


    慕容黎的傷早就好了,慕容黎不醒並非因為傷,而是……


    但裏正言之鑿鑿,巽澤沉寂的心也有一絲悸動:“這隻麒麟現在在什麽地方?”


    “聽說它跑到青州來了,就在離白水鎮不遠的楮山上。”


    裏正見巽澤眼眸終於有了一些光芒,高興這條消息有用,叮囑道,“但瑞獸代表國運,天下昌榮,公子若真要去獵麒麟取它的血,可千萬別重傷了它,否則怕是會斷國脈。”


    巽澤在沉思著。


    裏正又自言自語起來:“不過慕容國主愛民如子,若知道你獵麒麟是為救人,想必也不會怪罪。”


    “我自有分寸,多謝老丈。”巽澤想來,這裏正也是位奇人,必然看出他身懷絕技能獵得麒麟血,才不提醒他小心這種猛獸。


    從他們不願傷麒麟倒看得出來對瑤光國主很是愛戴。


    國主便是國脈,麒麟降世,若真能救醒慕容黎,才真正是天命吉兆。


    *


    第二日,依然運功將養好慕容黎身體後,巽澤背著一柄劍,抱著慕容黎正要去楮山。


    卻北風攔了下來:“閣主,裏正說的不遠也尚有一百裏,您是去斬妖獸奪血,若這麒麟兇猛,您還把王上攜在身邊,打鬥過程中如何顧及王上安危?再說一百裏路程,更是不宜讓王上奔波,您把他放下吧。”


    巽澤眼眸暗了下來,定定的站著。


    他好像心早已死去,隻知道不能放開慕容黎,到死都不能放開。


    其實他知道麒麟血也不一定能救慕容黎,百姓說麒麟血滴在地上能催生出血菩提,那也要是有仙氣籠罩的靈脈處才能催生出來,平凡之地不靈驗的。


    沒有靈脈催生血菩提,再多麒麟血都無用。


    但若再沒有一份希望寄托,就更撕不開絕望籠罩的陰影。


    “閣主,屬下求您把王上留在小院吧,屬下誓死替您護著,若閣主需要幾日的時間,屬下也必然會每日給王上輸送功力,不讓閣主有任何的後顧之憂。”


    北風更多卻隻想說,閣主,您可不可以息一息?若慕容黎真能醒過來,看到您神氣漸頹,眸光全滅,又該是如何心碎。


    先不說每日都要給慕容黎輸送功力,巽澤更是以辟穀為由陪慕容黎不吃不喝,偶爾食的東西還是來自那些村民百姓的盛情難卻,長此以往,隻出不進,仙靈枯竭,他離死也不遠了。


    他都不知道他消瘦得快要抱不動慕容黎了。


    北風不敢去想,走完瑤光這一程,甚至走不完瑤光山河,巽澤就會力竭而枯,倒在什麽無人問津的山林中,與慕容黎便那麽隨天地而葬了。


    這不是慕容黎的劫,這是他們玉衡的神的劫。


    曾經有一個傳說,毀滅之神痛失摯愛後,曾抱著摯愛的屍體,在人間流放了七年,始終不曾放手。


    那傷痛讓天地震撼,諸神驚懼。


    北風不願他的神變成那樣,隱隱然運功,打算拚著一死,也要攔住巽澤,把慕容黎放下來。


    “閣主,暫時放一放,隻是暫時的,好不好?”


    巽澤沒有看北風一眼,語氣也沒有絲毫改變:“讓開。”


    北風無可奈何,他知道勸不動。


    所以他出劍,第一次以下犯上。


    “得罪了,閣主。”


    劍光衝天而去,隨著水波的光,點往巽澤雙手胸處的穴道。


    巽澤和平常一樣,抬手帶起一道靈力,擋在身前。但這一次,勁氣還未凝結,竟已完全迸散,也是第一次,無堅不摧的劍氣被下屬一招就打破。


    鮮血淩亂,染紅了滿空藍色流塵。


    這一招,將巽澤逼退迴小屋七步。


    他跪在屋內的地板上,依舊將慕容黎緊緊抱著,滿麵浴血,又吐出鬱結在心的許多汙血,咳嗽起來幾乎無法唿吸。


    北風也大吃一驚,他出招逼巽澤,並未去擊要害,更怕巽澤不願對屬下還手,力道都隻敢維係七分,哪成想會將閣主擊到咳血。


    這在以前,他連閣主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他急忙丟了劍,上前扶住巽澤,慚愧到心中一陣哽痛:“閣主,屬下罪該萬死。”


    巽澤並沒有失敗的感覺,隻是沉靜。沉靜到還是不願放手。


    看巽澤這樣,北風突然就惱怒了起來:“閣主,你仙靈潰敗,如今的力量連屬下都打不過,獵麒麟更是艱難。你執意帶著慕容黎去,麒麟發起怒來,如何保護他?你這樣會死的,不僅你會死,慕容黎也會死,閣主……”


    “你說的對。”巽澤長舒一口氣,“多謝你,把我胸口的這口淤血逼出來。”


    “……”北風,感情他剛才在自我感動?


    巽澤這口淤血吐完,好像突然精神了許多,他把慕容黎放在床上安置好,放開手,鄭重的交待北風:“護好本閣主的人。”


    “屬下誓死遵命。”勸動了閣主,北風也如釋負重般看著巽澤離開的背影,朝空中吹了個口哨。


    立時兩條人影閃來。


    北風:“跟著閣主,若有需要,必要保證閣主的安全。”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巽澤放開慕容黎五指轉身的時候,慕容黎指尖動了動。


    好像,那雙握了他好幾個月的溫暖突然離開,又令他惶惑起來。


    他努力想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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