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日,巽澤抱著慕容黎,一刻也沒有下過高台。


    瑤光蕭然庚辰乃至以下凡有軍銜的所有士兵,因護主不力,自請軍法處置,從一百鞭到二十鞭不等,鞭聲震天入耳,巽澤全然不聞。


    北風親自命人在高台上搭了屋梁,擺了床榻,建了窗欞,為他的兩位閣主遮風擋雨,造了一座庇護小屋。


    但無論北風請示什麽命令,巽澤隻沉浸在與慕容黎的世界裏,為慕容黎運功養身,不說一句話,不言一個字,仿佛這個世界的任何事,再也與他無關。


    直到他們在崇山峻嶺中抓到一個與執明一般臉上有紫貂抓痕的猥瑣人物,巽澤才把目光移了下來。


    就是這麽一個小醜,給了慕容黎致命一擊。


    但巽澤也隻是淡淡的問了問:“軍中有打磨師,會製簫嗎?”


    東君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是簫,可把眾人激動壞了,告示一經下達,就有數十位工匠毛遂自薦,稱竹簫玉簫等都有涉獵,東君喜歡什麽樣式的,隻要隨便描繪一下他們都能做出最好的來。


    巽澤一指台下的茂生:“打磨他的脊柱,雕一支骨簫出來。”


    工匠們驟然一震,駭人聽聞。


    巽澤的眼眸,漆黑而深沉,劍氣一蕩,掃盡茂生的那些襤褸礙事的衣物,讓他赤裸在所有人麵前。


    茂生羞恥的才發出一聲慘叫,一支鎖骨釘便釘斷了他的喉珠,使他的慘叫變成吱吱吱的鬼哭。


    巽澤絕不讓人有求饒的機會。


    那些從慕容黎體內取出的牽肌線一根一根紮入茂生的血脈,令他扭動一下身軀,唿出一口氣,筋脈都痛到寸斷。


    巽澤將牽肌線一頭繞到迎風而揚的旗幟上,使那絲線無時無刻不在扯動,牽絞著茂生的所有神經。


    他也絕不容人質疑他的決定:“骨簫打磨成功之前,一定要保證他還有最後一口氣。”


    若打磨過程中茂生死了,死的就是製簫師。


    骨頭雕琢樂器玩物並不是沒有的先例,但直接在活人身上一鉗一刀的打磨,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如何下得去手。


    巽澤眼眸沒有一點變化,他坐在高台上,懷裏躺著慕容黎,如毀天滅地的魔王:“傷害瑤光國主的人,凡我瑤光子民,都可啖其肉,飲其血,削其筋。爾等能代替瑤光千萬子民一人一下敲他骨骼,削他筋脈,乃彪炳千秋之功,何懼之有?”


    如此醜陋,竟然是害國主不醒之人,仇恨簡直不共戴天,上一刻還質疑此刑殘忍血腥的眾人都不用巽澤說開始,在茂生數十聲吱吱吱的鬼叫下,他脊背上的皮肉便被長刀劃開。


    能在戰場上橫行的,絕對都是狼人,包括這類業餘之時製簫的匠人,下手那叫一個快準狠,挑筋割肉也如庖丁解牛般麻利。


    活人之骨製簫,開天辟地,但也正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讓人充滿期待的興奮,挑戰成功就是大功一件,手刃瑤光國主的仇人更是可載入史書,吹噓出去都可大肆宣揚老子砍了八百三十一刀等等。


    他們早就想把仇人千刀萬剮了,跟他們談血腥,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皮肉一層一層被劃開,鮮血流得滿地都是,茂生幾度在疼痛中昏厥,又被旗幟揚起的牽肌線扯得清醒無比,那絲線中,還抹了讓他不是那麽容易死去的藥。


    脊柱從潰爛的血肉中暴露出來,眾人對比短簫的長度,開始對著那連著血肉的脊柱琢磨,比劃,他們甚至把這項雕琢當做刻一件精致的藝術品,是一項偉大的工程,不敢有半點的馬虎,所以削骨打孔的每一次下錐,都極其小心翼翼。


    隻不過他們越發小心翼翼,花費的時間越長,茂生忍受的疼痛更無止境。


    巽澤隻是淡淡杵著下顎,欣賞著他的傑作:“每日雕琢四個時辰,連雕十日。”


    他報仇,從來都以百倍奉還。


    “天權那邊那些身體還不錯還沒病死的,去告訴他們,想得到我的饒恕,便拿著小刀過來,隻要從這人身上割下一片肉,就可換一顆解藥。”


    子兌的帳篷立在不遠處,削骨製簫的打磨聲,一下一下同樣敲著他的靈魂,他竟然有些慶幸駱瑉是被剁成肉泥,至少那樣的死,疼痛隻是一時的。


    *


    因藥物食物的匱乏,天權軍營中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死去,他們沒有吃的,把那些染了病毒的食物煮來充饑,與其餓死,還不如病死。


    瑤光士兵自然也沒有全殲天權兵,他們殺累了,就把天權兵的所有出路都圍了,讓他們殘酷的慢慢體會自生自滅。


    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腐爛的氣味有著衝天之惡,令疫病傳播更為迅速,他們隻得每天都燃著大火,燒去那些戰友的屍體。


    火光衝天,帶去死者的靈魂,照亮了往生之路,也摧殘著活人的意誌。


    執明衣衫破爛,全身沾滿了泥濘,士兵們自顧不暇,沒有人再去管他,他臉上肌膚潰爛得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麵目。


    他蹣跚的走在軍營中,看著他引以為傲的精兵混亂,頹敗,死灰,一步步走向滅亡,絕望的想高昂嘶吼,鮮血又從舌根灌出,他疼得幾乎在地上打滾。


    唾棄執明的罵聲在天權軍中已流傳開去。


    要不是這位國主驕奢淫逸,色令智昏,一意孤行去擄掠令人豔羨的瑤光那位,如何會遭到報複?如何會自取滅亡?


    瑤光那雙人的事跡,早已天下共知,四海共賀,偏偏他們的國主,不知廉恥,不知下作,要去拆人良緣,毀人安康,讓他們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兄弟,焚燒了摯友,讓天權淪為毀滅,讓他們再也迴不了家,他們看到執明的時候,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這些流言越傳越廣,越演越劇烈,給垂死的士兵帶去的恨意就越多。執明的名字,漸漸成了昏庸無道的代名詞。


    亡國之君,是沒有尊嚴的。


    士兵們迴不了家,對抗不了病魔,怨聲載道,將他們心中各種悲憤都唾棄在執明身上。


    他們操著最下流的詞語,添油加醋的描述著這位昏君曾經的所作所為,成群結隊的圍上來,對執明一陣拳打腳踢。


    執明隻能默默承受,等他們打累了,再從血泊裏爬起來,迎接下一波對他拳打腳踢發泄悲憤的天權兒郎。


    這場戰爭,給他們帶來了絕望,臨死前,他們將悲憤發泄出來,有什麽不對?


    可是,是他與他認識在先,相知在前的啊!


    慕容黎……慕容離……阿離……


    他的阿離啊………………


    執明躺在泥濘血泊中,淚水幹涸。


    *


    那條一片肉換一顆解藥的公告發來的時候,他們都難以置信。


    因為那個痛失至愛的瑤光國東君,仿佛一尊上古魔神,在九丈七尺的高台上坐著,雖然寧靜沉著,卻充滿著殺戮,幾乎將天地覆蓋。


    瑤光沒人敢提那個薨字,但十多日不醒來的瑤光國主必然是死了。


    仙術能養身體不腐,不能養元靈不散。


    那個人抱著屍體不放,隻是不願接受事實罷了。


    而他們天權人,早晚都是殉葬的料。


    他們實在不敢相信,在垂死的掙紮中還能有換取解藥的機會。


    比起執明的昏庸,天權士兵更恨的當屬茂生,若不是這位仗著去雲磐那種歪門邪性的國家學了一些異術迴來蠱惑執明,執明失了憶,便那樣混吃等死的安享天年,天權,是該繁榮昌盛圍爐夜話的。


    他們後來都知道,瑤光國主在邊境布下的八卦陣,原本就是保護天權不被外族騷擾,保天權一方安寧,是茂生破了八卦陣眼,殺了瑤光的那位守護陣法的將軍,挑起兩國大戰。


    算起來,是他們恩將仇報。


    今日之災,更該統統歸咎於茂生。


    有因必有果,他造的因,便讓他來還這個果。


    就算沒有解藥,他們也要將茂生千刀萬剮。


    第一個割下茂生臂膀肉的天權兵換到了北風給的藥丸,他吃下藥丸,不到一個時辰,疫病帶給他的酸痛咳嗽竟就消了大半,讓他終於能抬起手中的銀槍謔謔揮舞起來。


    他得到藥解除病痛的成功,無疑給其他垂死的天權兵帶去希望,他們一群又一群,拿著小刀,爭先恐後撲了過來,如惡魔一般,都要割下茂生的肉去換取活命的機會。


    拋開力量不談,人性的醜惡,人類的殘忍永遠都是頂級的,亂戰時期,本就是個人吃人的社會,隻要能讓他們活命,割片肉算什麽,遠比割肉更殘忍百倍的事都做得出來。


    巽澤隻是沉靜的沉默著,放大了所有人心中那顆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惡魔的種子。


    一日又一日,敲擊人心的磨骨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仿佛陰雲中落下的雨滴,打在人心上隻餘下徹骨冰冷。


    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刀往茂生身上割肉,直到最後,完全割出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出來,求取解藥的士兵還沒有停手。


    他們找不到割的地方,開始往茂生的臉上剜去,先是眼珠,再是耳朵……


    慕容黎不醒,巽澤也沒有喊停。


    他抹在牽肌線上的藥物,能讓一個人隻要心髒還在搏動,就還能真真切切的感受著每一刀,每一錐刻下的疼痛,讓人死都死不掉,喊也喊不出。


    小雨絲絲的下著,如這場折磨無止境般,讓人的心情極度抑鬱,讓人的目光連更遠的地方都看不出去。


    “阿黎,下雨了。”巽澤撐起了傘,擋住屋簷落下的點滴,也為慕容黎撐起了這片天。


    很久以前的每次下雨,慕容黎都站在雨中,淋得滿麵蒼白,被執明摧殘至殤。


    但這場雨,和往後的每一場雨,巽澤都會為他撐起傘,為他撐著天,不讓一絲微雨再淋他半分。


    “如果明天是個晴天,我們就迴家罷。”


    *


    破盡眾生之苦的第一縷光華降臨,驅散了雨絲帶來的陰冷。


    目光可及,也是更遠的地方。


    公孫鈐牽著一匹棕色的駿馬,著著藍衣,帶著風塵,站在遠處的山坡上,這麽一站,就站了許多日。


    他馬不停蹄的趕來,終究還是晚了。


    他沒有選擇走入軍營,走近慕容黎,他隻是定定的遙望著,望著不知道是歡喜還是痛苦的結局。


    巽澤的目光,在很多天以前就看到了那抹藍衣,因為比自己身上的更深,更純,所以讓他在滿天昏暗中看到了一束天藍,看到了一份慕容黎祈盼的希望。


    好像是另一抹救贖將他從殺戮的欲望中帶了出來。


    他的阿黎,並不是隻有執明那份仇恨,還有卜卦人的牽掛,有朝臣的祈盼,有千萬子民的掛念,他們都是阿黎的希望,都是阿黎願賦予繁榮讓他們寄予希望好好活下去的一群人。


    所以他不能將他們毀掉,他不能毀天下,毀世界,他要撐住他的天,讓它鼎盛永遠,讓阿黎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瑤光的繁華。


    在茂生沒落氣之前,打磨好的骨簫被取了出來,迎著晨光,熠熠生輝,仿佛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可架在古玩屋裏讓人觀賞撫摸的。


    巽澤卻連看都不看,劍氣揮灑中將之摧為灰飛,抱著慕容黎上了迴程的鑾駕。


    瑤光撤軍,那些被救活的天權兵投降,全都編入了瑤光軍隊。


    二十萬人,死到最後投降,一個也沒有迴去。


    子兌收拾了殘局,在一堆殘破的營帳中找到了執明病死的屍體,隨同其他屍體一起,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於當月,秋風正起,正式將天權除名,納入琉璃版圖。


    *


    迴瑤光王城的車隊,一走又是很久。


    巽澤每過一處村莊,小鎮,城邑,都會停下來,帶著慕容黎去感受熱鬧的街道,去聞街邊的美食,去賞被人遺忘的風景,同慕容黎講著各處的風土人情,人文曆史。


    若有他不懂的,他就找來當地的向導,族長,土司,裏正,一條一條仔仔細細給慕容黎科普,完了讓他們跳著當地民風之舞,吹著鼓樂,把歡笑帶給慕容黎,把繁榮也帶給慕容黎。


    他曾最不願染這些凡塵俗氣,現在卻不厭其煩抱著慕容黎一座城一座城的,去看他治世下的文明,去看他護佑下的子民心底最真的淳樸。


    就那樣走走停停,感覺風涼了,暖了,散了,花開了,謝了,凋了,感覺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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