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白麟正想爬起來膜拜大神,手一觸地,牽扯肌肉,頓時痛得連連慘叫。


    他看了一眼自己,幾乎嚇暈了過去——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他是被人群毆鞭屍了嗎?蝕骨灼心的痛呀,從骨骼,肌肉中騰起,讓他疼得焦渴,急躁,惴惴不安。


    “杜白麟。”巽澤起身,扔了小棍,站在杜白麟對麵,負手而立,麵沉如水。


    杜白麟終於知道心中的不安與心虛來自哪裏了,巽澤臉色的平和,就是極具殘酷的壓迫。


    但他絕對不知道在哪裏得罪了這位高手,茫然的愣了片刻:“閣……閣主。”


    巽澤活得隨意,帶著幾分閑散,遁世修仙,雖是仙名,但絕不是良善之輩。他有時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照在世人身上時,仿佛讓人連希望都無法興起。


    那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寧靜沉著的毀滅氣息。


    有沒有修為都是一樣,殺戮的血腥氣讓杜白麟窒住。


    僅僅因為杜白麟傷了慕容黎。


    月色下,他緩緩走向前來,啪一下掌心拍在杜白麟肩上,微微一笑,和煦無比:“威武的不是本閣主,是盟主你呀。”


    “阿巽。”隻那麽一瞬間,慕容黎毫不懷疑,巽澤有頃刻扭斷杜白麟的力量。


    才結痂的傷口被巽澤狠狠一按,又泅出鮮紅的血漬,杜白麟忍著劇痛,看見自己的刀被扔在廢墟中,聯想這滿身傷痕,困惑道:“閣主……難道我也殺了人?”


    巽澤聽得慕容黎一喚,放開杜白麟,淡淡道:“你既然是刀花太歲的徒弟,難道不知道小妖刀隱藏的獨門絕技?”


    巽澤突如其來的壓迫雖然讓杜白麟嚇了一跳,但聽到獨門絕技,想來巽澤略懂,心隨即被狂喜灌滿:“家師說過,妖刀並非出刀就會斬人開花,需要我的心神意念與刀靈相通。我下山之時,並未練至爐火純青的地步,一直使不出家師所說的斬人開花,殤則燼的境界。”


    巽黎二人相望一眼,大抵明白小杜的第一刀,根本不可能有傷人即死的效力,陌香塵道聽途說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偏聽則信罷了。


    杜白麟繼續道:“不怕閣主笑話,我參悟不透家師的刀法,難免怕妖刀出世在武林中露餡,遭來無妄之災,受閣主點撥,便用菜刀掩人耳目。莫非閣主見多識廣,與家師有淵源,懂這獨門絕技的修煉之法?”


    食髓蠱控製下心神俱散陰差陽錯破格使出獨門絕技這種巧事,他當然不記得。


    “淵源倒不必攀扯。”巽澤冷冷一笑,高深莫測道,“所謂心神意念與刀靈相通,便是入夢,入夢出刀,身體便有了用之不盡的力量,刀也會變得輕盈無比,招式如在夢中能揮灑自如,對戰時憑借意念出手便迅捷非凡。則可達到刀出開花,殤則燼的地步。”


    杜白麟不明所以,撓撓頭:“入夢?”


    巽澤:“簡單來說,就是你方才入了一次夢,瞬間蛻化成一位絕頂高手,斬殺了在座的諸位。”


    杜白麟左看右看,瞠目結舌:“我……我使出了獨門絕技,我殺的?”


    巽澤綻放著肯定的神光:“你那一刀不僅開花淬骨,更令天地昏暗,日月無光。連我都懼之七分,實在到了高手之高手都無法企及的地步,威武如天恐怖如斯啊!”


    巽澤連番佩服讚歎,杜白麟將信將疑,頭腦放空,努力去迴想那驚天一刀,然除了頭痛炸裂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雖然但是,他還是感受到巽澤由衷的滿滿讚歎。


    那是來自高手眼神的肯定,逐漸讓他自我認知巽化,肯定了這場大戰,是因他使出的刀花一夢,解除危機。


    可是——看起來,為什麽隻有他受傷?


    疼呀,全身疼得火辣!跟鞭子抽過似的。


    他很是不解:“可是,我傷得怎麽比閣主和公子還重?”


    慕容黎端詳著巽澤,咳了起來,好像在說,看你怎麽編。


    “公子。”見慕容黎臉色蒼白,杜白麟一時忘了疼痛,急忙過來問安,尚未站穩,就被巽澤一把扯到一旁。


    巽澤扶住慕容黎,臉色一沉:“大丈夫受此皮肉之傷何足掛齒?刀出則妖,你不過是施展妖刀時力量過於強大,把控不穩,反噬己身,然未傷及肺腑,死不了你。”


    他目光不經意瞟了眼慕容黎,又麵向杜白麟,已然有了些怒容,“公子是內傷。”


    外傷易治,內傷難熬。


    不等杜白麟反應,巽澤左手探出,指向殿內一角,“你,去背他。”


    杜白麟看了看,巽澤說的是翎墨,一動不動,看樣子是昏迷不醒,需要一人去背。


    但,總覺得這事兒不應該輪到自己這個特大號病人身上,公子清風明月的,走出去當沒問題,閣主四肢健全,別說帶一個,帶兩個也當不至於費力。


    他全身火燒般劇痛,不應該來個人攙扶嗎?竟要他背上去負個人?


    不妥,大大的不妥!


    他覺得他可以和公子攙扶著,閣主帶黎澤閣下屬,節省體力大家互利,才是兩全其美之法。


    杜白麟遲疑,巽澤可沒耐性,聲音倏轉冰冷:“我說過,讓你背他。”


    靈犀應著巽澤的怒氣,清光綻放,蘊含著無比強大的殺氣淩空下壓,令杜白麟不敢上前。


    杜白麟忐忑不安,不敢直麵巽澤的盛怒,一步一挪地走了過去,撿了自己的刀,看到命魂開花淬骨的屍體,似乎證實著巽澤沒有說謊。


    他悲催歎氣,始終想不起來那驚天一刀是怎麽使出的,索性不想,將翎墨背起。


    翎墨一壓在背上,劇烈的疼痛立即湧上心頭,差點疼暈了過去。


    天哪!


    這種疼痛,好像鋸齒在他皮肉上又刮了一遍。


    偌大個漢子,這一刻,痛得淚流滿麵。


    這個受傷的世界裏,怎麽就隻有他?


    既要忍受劇痛的折磨,又要馱著翎墨,負重前行,不然就要受靈犀怒氣的荼毒。


    每一個步子的邁出,杜白麟的淚水就多了一分。


    這般走路,自然十分緩慢。


    不過巽澤並不著急,他當然不著急了,反正疼的又不是他。


    杜白麟佝僂著蹣跚走過後,巽澤滿麵春風,盛邀慕容黎:“阿黎,我背你。”


    “這!”慕容黎算是看出巽澤打的如意算盤了,正要拒絕,腰間一道溫暖的力道繞來,已被巽澤一把摟過,背在背上。


    拗不過他,慕容黎隻是輕輕道:“我還能走。”


    巽澤仿佛如願終償,掃過一眼陌香塵,那神情,如掃過死人一般淡漠。


    他緩緩的走著:“他傷得不輕,本就一身傲骨,見我兩無恙偏冷眼旁觀,心裏總還是不服氣。如若阿黎氣血兩虛,也是那般力不能支,我背著阿黎,雖然不能緩解他身上的痛苦,但至少可以平衡他心裏的創傷。”


    杜白麟身體和心靈創傷的加重本就是他幹的,竟還冠冕堂皇給自己找個理由。


    或許,他隻是,一刻都不想放開他。


    多麽平淡,簡單,普通的依偎,仿佛雨夜中良人溫好的一盞新茶,有著淡淡的溫暖。


    比溫暖更讓人眷戀的,是有他在身邊,那種純粹的,簡單的幸福。


    巽澤總會製造同等環境,讓彼此享受著溫存,但在別人看來並不會突兀難堪。


    杜白麟馱著翎墨,巽澤背著他,一切合乎情理,平等正常。


    “有道理。”慕容黎會心一笑,雙手勾緊巽澤,心安理得靠在他的後背上。


    天涯海角,海枯石爛,任去自由。


    *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杜白麟終於迎來了曙光,將翎墨馱出隧道。


    花不冷牽著一輛馬車,已在巨樹下等了許久,周身染著夜露的清涼。


    他繃著的一口氣,終於在看到翎墨的時候鬆了下來,向杜白麟道了聲謝,接下翎墨,眼中有了一層薄薄的關切:“你沒事吧?”


    杜白麟大口喘著氣,如釋負重,卻驚異的發現,翎墨居然是醒著的。


    翎墨在花不冷的攙扶下緩緩站直了身子,向花不冷道:“失血過多,還能撐住。”


    白衣血色斑駁,尤其袖口更甚,花不冷輕輕托起他的手腕:“這血?”


    “為閣主流的。”翎墨道。


    慕容黎飛躍穹頂,被妖刀一擊而落,空中濺血,是他割腕揮灑,助慕容黎迷惑了陌香塵。


    杜白麟立在一旁,大為不解,他怎麽馱著的是個活人?


    不,他的意思是,翎墨根本不是昏迷不醒,他清醒著,是有行走能力的。


    那麽,他豈不是白白受了長達一個世紀非人的折磨。


    究竟為什麽,要讓他做神級大冤種!


    還沒等他向翎墨質問,發泄心中不快。


    翎墨血色缺失的麵上展現著銳敏的觀察力,陰冷道:“閣主的意思。”


    閣主讓他昏迷不醒,他豈能睜眼。


    閣主……巽澤……杜白麟不能惹。


    杜白麟那個哀怨啊!


    猛然一個激靈。


    殘月冷照。


    是巽澤從他身邊走過,將慕容黎扶進車廂。


    巽澤並不理會杜白麟,示意花不冷,把韁繩給他。


    花不冷怔了怔,顯然未曾料到巽澤上了他的馬車,他駕車來,本意是接……


    他看了看翎墨,重傷在身,不宜奔波。


    閣主卓然塵外,向來不沾俗物,很少需要馬車的,哪成想竟然光顧他那不堪入目的小破車。


    原本這是天大的恩寵。


    可一旦成了閣主的座駕,他們的凡軀便不能玷汙仙人的玉居。


    妄想同車而乘,那是不可能的。


    那麽翎墨……


    花不冷緊緊的握住韁繩,握著最後的倔強:“閣主,屬下願為您鞍前馬後。”


    可別丟下他們,這月黑風高的,閣主需要車夫。


    第一次被下屬違逆,巽澤倒也看不出生氣,靜靜地道:“你是不是覺得多駕一車會比較麻煩?”


    巽澤就如九天之上的飛龍,無論有沒有柔情,都絕沒有人敢觸動他的怒意。


    花不冷內心一震,手緩緩鬆開,倔強不值一提,恭謹把韁繩呈上:“閣主禦劍而來,屬下妄測。”


    妄測巽澤會禦劍迴去,不需要車駕,才隻趕了一輛馬車來。


    禦劍在空,靈犀時效猝然一過,豈不是直接摔個腦袋開花。風塵子本就不靠譜,缺斤少兩的,巽澤可不相信他能驅使靈犀一個時辰。


    他摔了不要緊,阿黎不能從空中摔下,要不然像什麽話。


    “月黑風高,腦子容易被天上的風刮走。”巽澤接過韁繩,淡淡道,“你可有通知武林同道,他們的盟主在這裏?”


    武林群豪趕來,三人便不會被棄之荒野了。花不冷立刻領命:“屬下這便放消息出去。”


    巽澤道:“你身上若帶有萬靈丹,給杜小白一粒,免得他撐不過去。”


    花不冷:“是。”


    巽澤不再理會三人,駕車離開。


    三人站在孤寂的涼風中,麵麵相覷——這便是他們的閣主。


    嗯,是閣主。


    *


    陌香塵倚坐在廢墟上,看著燈火將他照得透亮,痛苦掩蓋了他眼中的紛亂與怨恨,僅剩垂死的狐悲。


    他腦海中忽然閃過昆侖丘廣場上巽澤血祭八劍,令生靈塗炭,令世界毀滅的曠世威嚴,與今日跳大神般的玉衡郡主?


    兩種毫不相幹的性情,偏偏在一人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完美無瑕。他甚至懷疑是自己眼神出了問題,思緒前所未有的淩亂,蒼白。


    蒼茫殿頂亮起了盞青燈,緊接著落下一根繩索,淡碧色的真氣嫋嫋散開,青夜順著繩索滑下,落在陌香塵身前。


    出手迅猛如電,意圖封住陌香塵周身穴位,減輕他的痛苦。


    他的真氣才觸及穴位,陌香塵骨骼深處又是劇烈的割裂聲,宛如這些真氣都化作鋒銳的尖刀,減輕不了痛苦,反而割裂得更重。


    陌香塵窒息般卷縮著身子,涔涔冷汗早已打濕了衣衫,他忍受不了,一把抓住青夜的手,用力的搖了搖頭:“沒用的,巽澤想要誰死,還從未失手……”


    如巽澤所言,垂死的掙紮那麽漫長,他將分分秒秒經曆著寸寸淩遲的殘酷。


    天下神醫,皆無治之策。


    論報複之狠,巽澤列位,無人能出其右。


    青夜有些不忍:“唉,莊主曾也勸你放手。”


    陌香塵愴然:“有的事,明知會闖得一身荊棘,可隻要努力試過,心便能了無遺憾。”


    青夜歎息:“主事還有什麽未盡之事,莊主替你了全。”


    莊主。


    伯樂之恩,來世在還吧。


    陌香塵情緒倏然被撕成萬千碎片,在眼中飄落,仿佛落著一場無聲的雪。


    淚流滿麵。


    “我想,看他最後一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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