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歎息宛如來自荒煙蔓草深處的幽靈所發,用無盡的悲傷與怨恨,透擊人心。


    來者不善。


    小杜扶上刀柄,站在慕容黎身前,大喝:“什麽人擋小爺的路?滾出來。”


    黑夜如一簾撕不開的幕幔,遮蔽著朦朧月色,沉沉地壓在兩人心頭,森冷驚寒之氣,幾乎要將小杜整個人刺透。


    一聲清越的笛聲,宛如夜色中一縷嫋嫋水氣,從遙遠的地方升騰而起,漸漸散開,無處不在。


    誰家玉笛暗飛聲。


    笛聲哀傷,夜色,宛如碎了一地。


    歎息變成腔調,哀婉唱道:“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何時歸……”


    生命破碎了,再也無法迴頭,也不過是陽光下的晨露,隨時會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他們死了,他卻還要在這孤獨的人世間偷生多久?


    挽歌縹緲如風仿佛夢魘盤踞心頭,令小杜心緒也跟著哀傷,心酸得不能再心酸。


    用最好的刀,爭名逐利,到最後,豈非還是一具漸漸腐敗的屍體?


    他不由得悵然:“公子,黑乎乎一片,是人是鬼在唱?怎令我有一種孤墳無處話淒涼的難受。”


    懷中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這世上既沒有神,也沒有鬼,隻有裝神弄鬼的人。”


    慕容黎靜靜收攏內心驚寒,目光直視前方,冷冷道,“人生百年,終歸虛無,死在溝壑田畝間不過是宿命。”


    “宿命?”那聲音伴著笛音悲泣,“你幾番經曆,最不配跟我談宿命。”


    “鬼蜮人間無再聚,擾攘紅塵恨幾層?何必執迷不悟。”


    慕容黎冷然,長簫翻轉入手,一聲驚寒曲,破竹而出。


    笛聲沉穩起伏,低迴婉轉淒愴,裹挾著夜間冷露的嗚咽,仿佛控製人心一起緩緩搏動。


    簫聲往夜空中長鳴一振,清越激昂,聲動長天。


    這一聲,弄玉乘鳳,仿佛暗夜九皋之上展翅的鶴鳴,仙音妙奏,寸心千裏,一啼攪盡笛音數聲輪迴。


    無論何種傷離別,都譜不盡慕容黎簫中千裏平闊,浩渺森然之象。


    西風烈,長空鶴鳴,笛聲盡碎。


    三千流水三千恨,一簫一人一片天。


    悲泣停止,冷歎:“慕容公子竟能將修為融入曲中,壓製我的笛聲,令在下歎服。”


    慕容黎持簫靜立:“千曲蕩平川,音塵絕。小二若想五音斷外玄,還是應跟貴莊莊主多討教曲譜,也不至於東施效顰,貽笑大方。”


    “簫鋒幾何,戀看朝朝暮暮,公子教訓得是。”黑夜撕不透的天空,突然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霞霧來,布滿整個山間,成為奇異的血色。


    那個聲音早已不再哀思悲泣,變得森冷如玄冰,“慕容公子因何絕了曲中孤悲蕭瑟,這般肅殺滾滾,莫不是報與桃花一處開?”


    “可惜呀可惜,一劍一仙名,再不能傳千古照萬世。公子可為伊人憾?”


    聲音一轉而尖銳,宛如人心中奔湧的鮮血,割裂著慕容黎的傷。


    “你說誰呢?擋你小爺的路,出來受死。”小杜揮手拂去方才那一抹心傷,被人幹擾心神,不由得暴怒,手中的長刀妖異而出,十方刀氣,斬向那團赤雪的霞霧。


    霞霧漫天,斬成一團氤氳流轉的傷,在兩人周身漸散開來,


    隻見陌香塵一身血衣,頭頂白玉冠,持笛立於土丘之上,他的身材極為纖瘦,高挑出奇,此時竟身披一襲碩大的鶴氅,鶴氅也同樣長大,一直披垂到腳下。


    他的身材和裝扮可謂駭人,在這樣的古村裏,絕不會有居民如此裝扮,又位於土丘之上,幾乎足以讓任何一個正常人抬頭仰視,甚至覺得他懸於空中,飄浮過來。


    何況是夜間,山間冒出這麽個鬼玩意,真能把人嚇個激靈。


    小杜一激靈,刀險些落地:“我操,嚇死老子了。”


    “你讓我出來受死,我出來了,偏偏卻嚇得你死。”陌香塵詭異的麵容展開笑容,“這個鍋我可不背。”


    “公子料事如神,這裝神弄鬼比鬼嚇人多了。”小杜橫刀一指,麵向陌香塵,“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擅攔本盟主的路,可是沒有好果子吃的,識相的趕緊閃開。”


    “盟主有令,莫敢不從。”陌香塵笑容消失,烏笛猝然抬起,“可是在下要與慕容公子敘舊,又怎能離開呢。”


    若是公子的故交,得罪了人可不好。


    小杜收斂戾氣,轉向慕容黎,將信將疑:“公子與此人熟識?”


    “小心,笛中有針,他要殺人。”


    看到陌香塵,就想到巽澤所受的折辱,慕容黎盛騰著無與倫比的怒氣,但他深知陌香塵吸納了仙人修為,與之硬拚無異於置自己萬劫不複。


    他隻是凝視看著陌香塵,見陌香塵抬起烏笛,迅速抓住小杜,閃電般瞬移出去。


    一蓬血針直射兩人方才所在之地,盡數插入青苔中,沒入足有寸餘。


    陌香塵見血針一擊不中,瞳孔立刻收縮,慘白的麵色滲出一絲殘忍,身子如一陣颶風,向慕容黎襲了過來。


    他緋紅的衣物,紅得宛如在鮮血中浸泡而成,也將要用慕容黎的血染至其上,讓帝王之血低賤不堪。


    慕容黎並不直麵鋒芒,拉住小杜,飄至青石台下。


    陌香塵眸子微動,仿佛要與慕容黎好好玩這場棄命之舞。


    突然,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從半空傳了下來:“臨兵鬥者,皆列陣前行。”


    隨之驟響的,是一串清脆的金鈴聲。


    銅鍾六隻,依著來人迅速幻化的九種手勢,轟天掣地從地麵湧出,組成六甲秘陣,排位於六方。


    鍾鼓轟鳴,令陌香塵前襲的身形凝滯。


    陌香塵凝聚修為驅除銅鍾震耳之聲,滲著殘忍的冷笑,抬眼向天。


    殘月在破舊古老建築後的參天巨樹上,反照出鋪天蓋地的荒涼。


    荒涼的屋簷上,寒風卷湧,一襲慘淡的白衣,卷湧翻飛。陌香塵一驚,幾乎認為那是自己扮演的另一麵人格。


    因為,雖是白衣,卻與他方才瘮人的裝扮如出一轍,但絕與他毫不相幹。


    此人陰冷,冰寒,妖異,身上的白衣如雪幽冷,冷到孤獨,冷到傲慢,冷到人間萬物,幾乎入了地獄。


    仿佛是遊走在深山古寺外的月下妖靈。


    隻以腰間金鈴和六甲秘陣的銅鍾攝人心魄。


    殘月冷照,來人冷道:“黎澤閣七侍,翎墨。”


    他絕不多說一個字,他的任務是保護慕容黎,所以他爆出名字,代表他身處黎澤閣,攜任務而來。


    七個字是報告給慕容黎的。


    慕容黎和小杜,已在青石台下消失。


    玩弄的獵物,跑了?


    陌香塵臉上慢慢升起了一層紅氣。


    兩人之間的空氣倏然一緊。


    殺氣,自陌香塵身上炸開,像是無數利箭,向翎墨射去。


    翎墨指尖九字真言咒變化無窮,腰間金鈴驟響。


    六甲銅鍾,奪天地造化之功,猛地震動旋轉起來。


    *


    慕容黎未敢耽擱,身化冷電,躍過一排排低矮的古屋,向東南的參天巨樹奔去。


    小杜刀出則妖,武功或許能排上榜單,但輕功絕對不行,為了緊跟慕容黎,四蹄邁開,已累得氣喘如牛。


    他不知陌香塵武功根底,也就不知道慕容黎為何要跑。


    慕容黎見他落下一段距離,放慢了速度,等他跟上自己,淡淡道:“盟主可是在想我究竟是何人,與我兩度相遇夜間,竟都被人追殺?”


    “公子身份特殊,有仇家不足為奇。”小杜扶著路邊的山石,總算能歇片刻喘口氣了,搖頭道,“我隻是好奇,我們幹嘛要跑,打不過他嗎?”


    慕容黎幹脆道:“打不過。”


    小杜顯然很吃驚:“啊!他比閣主武功還高?”


    慕容黎與巽澤的關係,已然天下皆知,慕容黎即代表黎澤閣,亦可稱閣主,但小杜口中的黎澤閣閣主仍是巽澤。


    許是為巽澤感傷,慕容黎臉色沉了下來:“若你麵對那日冰魄解體的風道人,你有何對策?”


    風塵子冰魄解體之法,震驚小杜靈魂十年,小杜完全不敢再想象,隻覺周身一冷,結巴道:“你說剛才那人……和瘋道人……有得一比?”


    慕容黎點頭,繼續前行。


    小杜渾身一哆嗦,要是那樣,還打個屁,豈不是直麵死亡。


    唯一的對策,當然是跑。


    他心中發起一陣憐憫,憐憫那個月下妖靈翎墨,但這份憐憫隻產生了一刻,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追上慕容黎:“公子,黎澤閣的七侍是不是隻有七個人?”


    慕容黎不答,這跟小杜沒關係。


    小杜似乎有他的想法:“若是方才那位七侍不幸遇難,是不是要尋找新的弟子填補七侍這個空缺,公子覺得我怎麽樣?”


    對上陌香塵,不死也殘廢了,那總不能職位空缺吧,小杜單純這麽想,絕無惡意。


    慕容黎看著他的純真:“盟主想入黎澤閣?”


    “求之不得。”小杜見慕容黎愣住不知同意與否,急忙道,“莫不是我武林盟主的身份有礙,那我可以不做盟主。”


    “你可知黎澤閣閣規?”


    “忠於黎澤閣,聽閣主號令。我小杜必定忠於兩位公子,絕不背叛。”


    他四指朝天欲立下誓言。


    慕容黎並不當真,隻是淡淡道:“翎墨功法詭異,使用的是六鍾甲陣,有銅鍾轟鳴聲加持,可擾陌香塵心智,困他一時半刻。但絕不是陌香塵的對手。倘若翎墨敗得迅速,我們還沒有找到援兵,死的就不止翎墨一人。”


    “原來公子是為了找援兵。”月光仿佛在一瞬間扭曲了行跡,小杜忍不住環視他們越過的古村荒屋,黑燈瞎火的,絕不像有人跡的樣子。


    不由得疑惑,“可是這荒煙古跡的,上哪去找人?要是有修鬼術的,這種地方到可召喚些魑魅魍魎出來賣力。”


    慕容黎:“魑魅魍魎,你能見到的。”


    “公子不要嚇我,我什麽都不怕,就怕鬼。”小杜又覺得脊背涼了涼。


    *


    兩人穿街岔巷,過了幾處廢宅,最後一處廢宅外生長一顆巨樹,樹癭盤結,木已中空,樹葉仍然十分茂密,延伸到半山腰,參天鼎立。


    慕容黎小心避開樹下的陷阱,抬眼看群山中徐徐掛著的殘月,道:“便是這裏。”


    小杜不敢質疑慕容黎,但他又覺得匪夷所思,走了過去,如敲門一般敲敲樹幹,楞頭道:“有人在家嗎?”


    慕容黎似乎早已料到小杜會如此,並不吃驚,隻是淡淡走過去,觀察片刻,扳動足下三寸,六寸,九寸處的螣蛇圖案根須。


    三響過後,轟隆一聲,樹幹中空竟然裂開了一個大洞,洞淵深處閃爍過來一束光,仿佛指引的方向。


    不容多想,慕容黎已閃身入內。


    小杜也跟著跳了進去。


    裏麵是一條長長的隧道,小杜立刻點燃火蛇,照亮隧道,讚道:“公子怎知道樹中另有乾坤?”


    “翎墨告訴我的。”慕容黎警惕著四周有可能出現的機關陷阱,以竹簫探路,走得緩慢。


    “他是說了話,但又感覺什麽都沒說。”小杜自語道,雖然急切想知道翎墨是如何傳信於慕容黎,但畢竟涉及門派秘密,總不好直接開口求問。


    “告訴你也無妨。”慕容黎看透小杜心思,微微道,“翎墨出現的時候,踏在屋簷上,身後殘月和參天巨樹的影子重疊。他提名身份七侍,是告訴我七侍探尋地,乃月升之處,大樹腳下。”


    “就是那位瞬間不見掉的小哥?”


    “對。”


    “他輕功那麽好,為何不直接把消息傳給公子?”


    “想必他發現了危險,自然沒有送死的道理。”


    小杜撓撓頭,嘿嘿而笑:“殘月照影,我一開始還以為那是翎墨特有的出場方式,用霸氣鎮壓全場。”


    鎮壓全場?還霸氣?


    巽澤修為滿級時,會這麽做。慕容黎忍俊不禁:“細節決定成敗。”


    黎澤閣真是個神秘的存在,小杜愈發好奇:“他們每次傳信都這麽隱晦嗎?”


    慕容黎點頭:“七侍身份非比尋常,任何一種傳信手法都隻可用一次。”


    “每次都換方法呀。”小杜皺眉,“那要是傳的信息對方看不懂豈不是壞了大事?”


    慕容黎默默笑了笑:“所以,盟主不適合入黎澤閣。”


    多麽清新的婉拒,小杜頓時啞口無言。


    但,他確實花十個腦袋也無法看明白這些隱晦的傳信手法,再一天隨機換十種,豈不是更頭疼不已。


    *


    正所謂已入萬山圈子裏,一山放出一山攔,不知走了多長,那束光芒放大數倍,熱浪撲麵,視野廣闊,眼前是一座宏偉已極的石製大殿傍山而建的景象。


    兩頭神獸橫空而出,身尾尚在崖壁中,頭頸已然向天而嘯,齒牙森然,爪翅飛揚。那一聲使萬類俯首的風雷巨吼,也似貫耳而來。


    兩頭神獸口中各吐出一道烈焰,衝天而上,在殿頂舒展開來,焰頂亦各承載著一副棺材,兩副棺材如一對張開的羽翼,淩踞庇護在主殿上空。


    殿牆的中央掛著一塊破舊不堪的匾額,上麵縱書三個大字:“閻羅殿”。


    雖然書法豐澹華美,但早已布滿灰塵,仿佛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處處布滿歲月的痕跡,於今才重見天日。


    小杜看到閻羅殿三字,又激靈打了個寒顫:“公子,這是哪裏?怪陰森的……”


    慕容黎靜靜重複匾額上的字:“鬼門閻羅殿。”


    才出修羅關,又入鬼門殿,玩大了……


    好在慕容黎看起來胸有成竹,為小杜提了點膽子:“這裏麵不會都是些青麵獠牙的鬼魂吧?”


    慕容黎點頭:“是魂魄,既然陌香塵攔路,便隻能邀請他們助我一臂之力,或許還有生路。”


    小杜膽兒又蔫了下去,他可不想初登盟主大寶還沒幾天風光小命就交代完全,打著退堂鼓:“我們兩個身無長處,會不會還沒邀請到先被揍扁?”


    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慕容黎看著小杜,無比認真道:“一會若有人反抗,煩請盟主劈兩刀立威。霸氣要由內而外,威震全場,由不得他們不服。”


    公子,莫不是在開玩笑。比陌香塵還厲害的角色,讓他如何威震他們。


    他被威震還差不多。


    小杜哀怨的想著。


    還沒等他再次開口,轟然一聲巨響,主殿正上空,兩副棺材中間咚的掉下來一副麵孔。


    倒掛在小杜麵前。


    那是一張精致而怪異的臉,睜著兩隻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小杜。


    在這樣一個恐怖的夜晚,這樣一張蒼白如紙的怪臉,突然掛在自己麵前,任誰都忍不住嚇一大跳。


    小杜一聲尖叫,逃開一丈。


    慕容黎也不由得退後一步,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沒讓自己驚出聲來。


    掛著的魄咧開嘴,聚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轉向慕容黎,發出機械的聲音:“好多年沒有生人的味道了,魂呀魂,我要吃他。”


    漆黑的十指,掛著利爪般長的指甲,向慕容黎猛然抓來。


    “放肆。”慕容黎突然喝道,“我是你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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