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空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嘯。


    突然,林霸天的手一空,身子也跟著飛了出去。


    青色人影明顯摸到了玉玨,卻換得一朵芙蓉,站在青夜圍成的核心圈中,不可思議抬頭,審視挽著九節鞭的那人。


    本沒有人可以搶走他到手的東西,今夜,有了一次例外。


    他不得不審視那人。


    永夜樓青麵使者,花不冷。


    當然沒有人知道花不冷是黎澤閣永夜樓的人,因為戴上麵具和摘下麵具,他可以是兩副麵孔。


    濮陽卿審視到的是花不冷玩世不羈的小爺相。


    花不冷手中長得出奇的九節鞭化為有形有質的鞭繩,將林霸天捆得結實,拉到自己腳下。


    他並不在意濮陽卿隱幽的審視,摸著那枚雙雙玨,兩眼冒光,怪笑道:“玨是好玨,價值不菲,怪不得你倆搶得頭破血流,小爺不圖命,隻圖財。”


    濮陽卿指尖宛如撥動著無形的弦絲,慢慢將那朵芙蓉割為碎片,在夜色裏飄落:“閣下拿錯了東西,那不是什麽值錢的寶貝,不能富裕恐會送命。”


    花不冷氣定神閑道:“小爺,江湖綽號‘指間留花盜’,取人指尖物,留芙蓉花香。值不值錢小爺一摸就知道,因你兩剛才的架勢觸發了小爺盜取的欲望,小爺這手一癢沒忍住東西就到了小爺手裏,憑本事取的憑本事不還。”


    濮陽卿微笑:“閣下應該知道有些東西取不得。”


    “又不是你的,你不也是搶他的。”花不冷目光轉向林霸天,一臉震驚道,“喲嗬,黑市林老大。”


    鞭繩勁氣波動,林霸天踉蹌撲倒,花不冷俯身,拎著雙雙玨在林霸天麵前晃了晃:“黑市以前做的都是大買賣,必定藏著金銀無數,我猜這東西除值錢外還是你家寶庫鑰匙,才會惹來殺身之禍。你可願花錢買命,帶我探一探黑市藏寶庫?”


    落井下石之徒。


    林霸天鞭鎖縛身,這般仰望花不冷簡直就是極致的侮辱,他憤怒不語。


    花不冷像個小財迷般心機道:“你不帶我去也沒關係,我多花些時間也能找到。到時候還可以一鍋端。”


    林霸天渾身是傷,徒做掙紮於事無補,姑且就讓這人認定雙雙是值錢的寶物,與濮陽卿鷸蚌相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慎重道:“半個身家,救我一命。”


    “爽快。”


    淩厲柔韌的鞭身迅速變軟,從林霸天身上抽開,花不冷搖著鞭子,對濮陽卿抱拳道:“小爺要抱金主大腿,不陪你玩了。”


    濮陽卿的臉色瞬間冰冷。


    憑空冒出來的小賊,壞他一切計劃,怎能說走就走。


    絲絲殺氣自他掌心騰起,在空中盤旋,飛舞,糾結成一縷縷尖銳的琴音。


    琴音空奏。


    九盞青燈,九位青夜,照魂般攔住了花不冷去勢。


    淡碧色的真氣嫋嫋散入周圍,與潮濕濃密的夜霧糾結在一起,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陣法中的一部分。


    任何身在其中之人,絕無可避。


    花不冷驚訝,是他疏忽了。


    林霸天早已是該死之人,若為林霸天把自己命折損進去,可才真叫冤枉,對不起北風護法語重心長打不過就跑的教誨。


    隻不過身為黎澤閣七侍,地位僅次於護法之下的堂主,不僅要學會像殺手一般能殺人,還要學會像暗影一般可追跡,更要學會在各種殺招中,找出破綻,殺死比自己武功高數倍的江湖客。


    而且,他是指間留花盜,盜賊,哪怕武功不濟,輕功一定是頂尖。


    嫋嫋的碧氣中,九節鞭化為一條狂暴的毒蛇,電射而出,激繞成萬千鞭影,甩在青竹上。


    竹斷,葉落狂舞。


    倒入陣中的斷竹讓青夜的九幽照魂產生了一絲淩亂,分裂出可讓人離去的罅隙。


    瞬間,花不冷已攜林霸天在十丈開外。


    “東西與人留下。”濮陽卿大喝起飛,神情肅殺。


    青光閃動,一道大到不可思議的勁氣隨青扇淩空飆來,直擊花不冷背心。


    竹扇未至,勁氣先隔空發來,花不冷隻覺全身如受電擊,知道不能硬抗,放開林霸天,閃身抖開長鞭,與竹扇淩空相撞。


    兩股勁氣爆開,長鞭一滯,竟被扇麵的勁氣扯斷。花不冷收勢不及,向後跌出幾步,虎口劇痛,尚不及喘息,青光灑下,竹扇折轉過後又如漣漪開謝般層層蕩來。


    更要命的是青夜電般起步,九幽燈燃,已然朝林霸天圍來。


    “操他大爺的。”花不冷斷鞭光華鋪開,尋了個空隙當頭,橫插入陣,勾住林霸天,“往哪裏跑最安全?”


    林霸天命懸一線,此時已將希望寄托花不冷身上:“你帶我,我自會給你指路。”


    哪知花不冷突如其來一句:“說一下你的遺言,小爺幫你帶出去。”


    林霸天一愣,不可置信看著他:“你他爺的說什麽胡話。老子才是最值錢的。”


    花不冷:“錢不錢的,保命要緊。打不過,要死也是你死,小爺隻是個過路的,斷不能為你送命在此。”


    臨陣反水,搞笑的嗎?林霸天真想掄起流星錘先砸死他。


    “盜東西是小爺本分,救人可不是小爺本分,江湖路遠,小爺送你一程。”


    林霸天隻覺四肢一沉,花不冷一腳將他踹入陣心,便又被青燈擊個正著,氣血翻騰狂湧噴出,若不是濮陽卿立刻旋身收迴竹扇,那一蓬鮮血不得把他的扇麵染個腥紅。


    濮陽卿立定身形,折扇彈開飛濺的血沫,頃刻合攏,臉色倏然變幻著。


    花不冷借這片刻躍開數丈,他已不能一擊格殺。


    對於輕功卓絕的盜賊來說,想要逃跑,片刻足夠。


    花不冷腳踏竹竿,一飛衝天,立於數丈高的竹尖頂端,四下環顧,突然,急迫的腳步聲踏破夜的肅殺。


    一個漆黑的影子閃過後,花不冷高喊:“掌門,你要找的人在這邊,正跟大人物談買賣呢。盟主隻能幫你到這裏了,是不是你的菜,得看你速度夠不夠快。”


    “替在下多謝盟主。追。”急迫的聲音迴應著。


    花不冷懸於夜幕中,看著濮陽卿,古靈精怪般笑容滿麵。


    像極了挑釁濮陽卿方才對他起的殺心。


    落井下石兩邊踩,攪亂一汪渾水。小賊本性,突破底線。


    腳步與唿喝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


    天門。


    濮陽卿臉色隱藏在夜色中,指骨將竹扇捏得細碎作響。


    花不冷遊走陣中,拖他一時三刻,原來是受盟主意叫人引來天門報仇雪恥。


    天門掌門對林霸天的恨,侵天蝕地,若撞見他與林霸天在此,是相互誅殺還是密謀談買賣,解釋都太過蒼白,懷疑會變成莫須有的罪,逐步影響天傾山莊日後的聲譽。


    該死的一桃殺三士。


    林霸天雖重傷在地,仍舊憤然不已,咒罵不休,震耳欲聾的粗魯叫聲已傳到天門掌門那邊。


    欲借花不冷的話反咬濮陽卿一口,他兩確實勾搭一處,狼狽為奸談買賣。


    本也是事實。


    濮陽卿沉寂片刻,他不會將名譽賭在死人身上,樹天門為敵。


    輕輕的,他拂過林霸天頭頂,按了下去,發出了一聲歎息:“退。”


    隨著這一聲歎息,他與九位青夜的影子都變得恍惚起來,一點點消失在夜幕中。


    天門掌門帶領弟子匆匆闖入竹林,在竹葉的沙沙聲中,看到了林霸天臉色慘白蹲坐地上,久久不動。


    掌門憤怒一推,林霸天的身體就機械般倒了下去,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


    沒有傷口,沒有鮮血,林霸天無聲無息死了。


    花不冷沒有看清濮陽卿是怎麽殺的林霸天,他露出一絲訝然,一絲恐懼,隱沒在黑夜裏。


    *


    慕容黎看著小杜無法安放的叫花雞,神色柔和下來:“一米一粟來之不易,半絲半縷物力維艱。盟主吃吧,不可辜負天上美味。”


    慕容黎並非江湖客那般遇溪喝水,遇物則嚐,他所食所喝皆有專人銀針測試,混跡江湖又有巽澤在側,來路不明之物他豈會輕易嚐試。


    涼了丟掉確實浪費可惜。


    小杜不知慕容黎防備之心,未過多思考,他心性豪爽,也不再拘束,當即撕開雞腿誘惑慕容黎:“公子,當真不吃?”


    慕容黎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豈會被他誘惑,肯定道:“當真不餓。”


    “那我下次請你吃別的。”


    下次?慕容黎唇角點綴著一絲笑,無奈搖了搖頭,這少年還真是單純。


    黑夜長漫,零稀幾點星光灑著江邊水,發出嘩嘩流淌聲襯得寂夜更加靜謐。


    小杜吃完雞,正在江邊洗漱。


    花不冷踏水,嗖一下閃到慕容黎麵前,遞出雙雙玨:“閣主,活口難救,隻取了此物。”


    慕容黎接過,摩挲在手,走了幾步,與小杜拉開些距離:“無妨,想必這不是普通玉玨?”


    花不冷道:“此物林霸天臨死欲毀,濮陽卿欲據為己有,屬下猜測不同尋常,便搶來以便閣主甄別。”


    “林霸天怎麽死的?”慕容黎並非不想手刃林霸天,隻不過非感情用事時,任何人都需榨幹利用價值才是王道。


    雙雙玨拿在手中,慕容黎大概猜出濮陽卿和林霸天的交易籌碼,便是這枚雙雙玨,鬼門暗藏勢力的信物。


    可這勢力根本不是那些嘍囉,否則他也不會全滅。


    “屬下雖拖延時間等天門掌門,但濮陽卿急於滅口,嘎!拍死了。”花不冷迴想林霸天死前姿態,不敢隱瞞,道,“閣主需小心濮陽卿的武功,雖然在遠看不清他是如何下的殺手,但林霸天死時毫無傷痕,可能死於腦漿迸裂顱腔內,沒有高深內力是做不到這點的。”


    濮陽卿一莊之主,必然有非常人的手段,或許從前一直低估了他的實力。


    慕容黎點頭,慎重道:“好,行事時你們也需多加提防。”


    花不冷:“明白。”


    林霸天未死於天門人手中,倒是令慕容黎有些意外:“你可曾留意,濮陽卿對林霸天起的殺心,是天門掌門到了之後還是之前就有的征兆?”


    “這個……九幽照魂陣發動,必然要殺人。”花不冷沉色道,“但是陣法周旋許久,隻殺了小嘍囉,濮陽卿真正要林霸天死,是看到這枚雙雙玨後,他甚至打算連我一起殺,並非天門掌門到了才起的。”


    慕容黎冷笑:“那就不難猜測了。”


    花不冷一怔:“閣主,這有區別?”


    “有。”


    慕容黎道,“倘若後來才起的殺心,最多推測他不想遭天門掌門誤會,壞了天傾山莊名聲,但他大可再呈一個人情,說是替天門攔截,指不定天門同樣對他感恩戴德。”


    花不冷:“林霸天那憤怒的狠勁,一口咬定濮陽卿與他勾結,濮陽卿怎樣都會滅口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慕容黎搖頭道:“這隻是一方麵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林霸天徹底失去了價值,到了該死的時候,所以天門掌門未至他已動了殺心。”


    花不冷看著慕容黎手中的雙雙玨,道:“價值就是這枚玉玨?”


    “你取了一樣好東西。”慕容黎微笑,“濮陽卿今夜殺人,表麵是自證清白,撇清關係,讓人認為他與林霸天毫無瓜葛。實際上從他送人給本閣開始,就應當覬覦林霸天的某樣東西,這件東西隻有林霸天平安後才能雙手奉上。林霸天當時可能迫於形勢,便與他合作,今夜知道被濮陽卿擺弄了一道,所以才要毀了雙雙玨。”


    花不冷疑惑:“東西出現了,那濮陽卿應該要保林霸天的命,又為何要殺呢?”


    這也是慕容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來說濮陽卿救人出牢獄,就應該保人平安,殺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亦或是,這中間出了什麽變故。


    可變故是什麽?


    “玉玨沒出現之前,濮陽卿就用陣法困死林霸天的手下,證明即便拿不到這個東西,他依然是要殺林霸天的。”慕容黎仔細看著雙雙玨,總覺得獸首有些奇怪,似乎缺了什麽。


    “林霸天在濮陽卿眼中,應該很早就是顆廢了的棋子,他丟失價值之前的用處?”


    江水嘩嘩,小杜就在江邊用石子打著水漂,他大約是知道慕容黎與屬下有事相商,很識趣的不上前打擾。


    慕容黎看著小杜,看著水花,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除非他與我所行一致,林霸天的命也是籠絡人心的一個手段。這樣的話,為了清除忠於林霸天的所有勢力,送人劫獄就不難解釋了。”


    他用林霸天的命給小杜籠絡天門。林霸天不得人心,門派分裂是必然的結果,濮陽卿也可幫分裂的勢力清除異己,奪門主之位。


    花不冷立刻心領神會:“屬下這便去查鬼門內部,看看當年有沒有發生內鬥,分裂了什麽旁支。”


    “此事不急,我大概已經想到。”


    黯淡的月色,在青石板厚厚的青苔上無聲無息轉移。青石板的盡頭,就是小寒山,坐落著數十間低矮的古屋。


    古樸的建築裏沒有一絲光,仿佛沒有一個人,甚至連生者的氣息都被抽空了。


    慕容黎並沒有收迴目光,古怪的山中氣氛,幾乎證實了他的想法。


    “他們要動殺招,在哪都可以殺,為什麽要在小寒山前的竹林裏?我想他們一開始可能是要借黎澤閣或者盟主的勢力殺了越獄的林霸天,但本閣未出手,壞了計劃。而一旦讓林霸天出了竹林,事態就會不受控製,才急於兵行險招,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了林霸天的活路。”


    “唯一能讓林霸天有轉機的便是小寒山與這枚雙雙玨。”


    慕容黎手中的雙雙玨,在月光下,散發著詭異的光。


    花不冷道:“屬下明白了,能讓林霸天翻盤的勢力就在山中,玉玨便是信物。”


    “八九不離十。”


    濮陽卿看上的力量,怎會是那不堪一擊的二十六名嘍囉,想用那些人的死來迷惑他鬼門徹底消亡,未免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慕容黎笑容如冰:“玉玨被搶,那分支一派定然坐立不安,你且去山中查探,看看有什麽不同尋常之人出沒。”


    花不冷道了聲是,人已出了十丈,隱入黑夜的沉霧中。


    *


    慕容黎喚了小杜,小杜背著他的長刀,也向漆黑的山間古屋行去。


    空寂森冷的青石小道,令小杜不禁寒顫,支吾道:“公子,這裏好像是個荒廢的村子,也不知道有沒有落腳點。”


    他的聲音傳到風中。


    一聲歎息,自風中而來。


    “遠上寒山石徑斜,紅霧深處索陰魂。”


    “慕容國……嗬。”那歎息冷冷一笑,凋零片刻,“慕容公子,別來無恙,我已在此恭候您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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