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赴雲雨,一夜纏綿。


    金輝色的日光灑向大海,晨曦鋪在海之盡頭,窺視著天地大美的奧妙。


    慕容黎隨著第一束陽光的溫暖醒來,一睜眼,就見巽澤絕塵如仙的笑意。


    整個居室的門窗早已被打開,漫天金輝灑向露台,灑向寢室,灑在巽澤身上,宛如給他渡上一層清風明月,隻在山間自由徜徉。


    辰時將過。


    巽澤向來不到日上三竿不起,這麽早起,莫不是有貓膩?慕容黎疑道:“你幾時醒來?”


    巽澤眨了眨眼:“卯時。”


    慕容黎輕輕起身,看著巽澤的嬉皮笑臉,微笑:“怎不叫醒我?”


    慕容黎曆來自律,五更起,極少賴床,隻是有巽澤在側,莫名心安,才敢有片刻貪眠。


    巽澤取來早已熨平的衣物,替慕容黎一件一件仔細穿上:“我們出門遊曆大好河山,阿黎不用早朝,應該輕鬆自在的睡到自然醒,陪我一起長命百歲。”


    遊曆江湖,幾乎丟了半條命,慕容黎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微笑止住:“世事蹉跎。今日可有奏章送來?”


    “我批了。”巽澤給慕容黎戴上配飾,束好腰封,拿出一封奏本遞給慕容黎,道,“興修水利,墾荒拓土,慎擇良吏,布德施恩之計都是利國利民良策,我就替阿黎批準了,順便注了細則方案,讓臣子實施起來可順風順水。”


    慕容黎展開奏本,朱紅色批文都是模仿著自己的筆跡,逐字批複,注解全是要點,絕無廢話。顯然巽澤替他分擔朝事,下了不少功夫,慕容黎笑容溫暖:“阿巽這般為我,才早起的?”


    “當然不止,批奏本是隨手。”巽澤為慕容黎洗漱修飾麵容,極具輕柔的用玉梳將他的頭發一縷縷梳理整齊,用一根極細的玉簪別住,才取來一頂玉質的冠戴在他的頭上。


    冠麵是玉質的珍寶打造,像聖山冰雪一樣的顏色,冠心鑲嵌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慕容黎一眼就認出是巽澤曾讓他帶在身上的避毒珠。


    鑲入冠心確實比攜在身上方便許多。


    妝容已竟。


    慕容黎誇道:“這玉冠很別致,你做的?”


    “嗯。”巽澤微微側頭,柔情似水凝視慕容黎,仿佛看著神的莊嚴與繁華,愛意溢滿心間,“隻有阿黎,能將世間任何一種裝飾穿出無上榮光。謫仙的淋漓風華,展現得天地歎息,總令我魂不守舍。”


    “亂花漸欲迷人眼,你莫非又在犯困?”慕容黎微笑,打量著巽澤,他有著天空最純淨的湛藍,隻隨意用仙鶴簪綰著部分長發,就是常人無法想象的美。


    可他極其吝嗇他的美,從不願在世人麵前燃放,以至於旁人對他的美貌一無所知,或登徒無賴,或皆顫,或滑稽淩亂?


    隻在慕容黎麵前,絕塵如仙,清俊如神。


    巽澤附在慕容黎耳邊,極盡輕柔道:“獨擁佳人,春光懶困,猶如花梢在。”


    他的膩聲細語直撩進慕容黎心坎,讓慕容黎一瞬間耳廓緋紅。


    他實在太過縱容他了。


    慕容黎努力沉靜片刻,神色自若道:“下不為例。”


    巽澤臉上笑容更燦爛:“你下不為例,我就梨花亂落,哭給你看。”


    “……”慕容黎蹙眉,“成何體統。”


    你不怕丟黎澤閣主的臉,本王還怕丟瑤光王室的臉。


    不過,巽澤梨花帶雨是怎樣一番光景?慕容黎頗為好奇,嘴角微微笑起。


    見慕容黎容顏璀璨,巽澤笑出聲來:“你想看,晚上給你看,何為淚落如殤。”


    本王何時想看了?


    慕容黎收迴笑容:“本王拭目以待,看看今夜阿巽如何擠出貓淚。”


    說完,走到桌旁,端起桌上一碗熱騰騰,看似無比色香的八珍清粥,不管不顧喝了起來。


    那粥味道有些奇特,說不上哪裏怪,但甜甜糯糯的,除去奇特的怪味,喝起來沁入心神,無比爽淨。


    慕容黎想來是巽澤做的早餐,未曾警惕,直到碗中才剩下最後小半口,餘光瞥到巽澤似笑非笑的表情,慕容黎頓時心中一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因為巽澤全然一副壞事得逞自信滿滿。


    巽澤壞笑:“阿黎,你疼嗎?”


    慕容黎擱下碗,努力不往那個方向去想:“……”


    巽澤笑嘻嘻:“昨夜,我可是很輕的,還疼?”


    慕容黎此刻真想挖個地洞把巽澤揍進去,咳嗽道:“沒有……”


    巽澤一把抓住慕容黎的手,順便抓住了碗,燦爛如花:“這是止疼藥,不疼,怎麽喝止疼藥?”


    “止……疼?”慕容黎怎知是止疼藥,他隻不過饑腸轆轆,有點口渴。


    巽澤得意猖狂:“對呀,止疼的。”


    做成一碗清粥的止疼藥?慕容黎對巽澤鼓搗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極度無語,如邪門歪道一般。


    對付邪門歪道,必要比之更邪。


    “阿巽比我還清楚,使用部分靈力,就不會有任何傷害,完全不用擔心疼與不疼的問題。”慕容黎反手握住巽澤的手,拽入懷裏,扶上他的腰,饒有興趣道,“莫非是阿巽腰力不好,才熬了止疼藥,為自己準備的?”


    “我豈會腰疼。”乍入慕容黎懷裏,暖香沁脾,腰上力道傳來,巽澤哪裏受得住,立馬舒了下腰肢,狼狽的挪出慕容黎懷抱,隻聽哢嚓一聲脆響。


    慕容黎甚懂其意:“豈會……腰疼?”


    巽澤臉色一變,欲哭無淚:“好呀,阿黎,你把我腰……扭斷了……這下完蛋了……”


    慕容黎立刻抬起那僅剩的半口粥,送到巽澤嘴邊,善解人意寬慰巽澤:“止疼藥,本王親測,效果立馬可見。”


    巽澤扶著腰,一口喝了下去,哀怨道:“這不是止疼藥。”


    慕容黎似笑非笑:“嗯?”


    “避毒湯,找老瘋子要的配方和靈根,喝它可以百毒不侵,將近兩個時辰才熬出來的。”巽澤擱下碗,淡淡一笑,正色,“外麵旁門左道之流太多,我擔心你,特意給你熬的。”


    他卯時起身,為的是這碗百毒不侵的粥。


    慕容黎心中觸動,溫情脈脈:“玉冠上已有避毒珠,想來應該無礙。”


    巽澤道:“避毒珠隻能避毒煙瘴氣,避不了入口之物。我左思右想,仍舊不放心,雖然阿黎隻是去見小杜,可江湖險惡,我們不知道小杜身邊會不會有如陌香塵那般容易讓人忽略的陰邪小鬼,把毒物下入幾種不同物品之中,讓其相克又相生,再發揮毒性。所以隻能防患於未然。”


    同理龍欒宮弟子藏毒於屍,需焚燒屍體毒性才發揮。慕容黎看著巽澤:“阿巽對江湖生存之道懂得多餘我,當真不同我一道去?”


    “老瘋子口中沒有一句真話。”巽澤難得的皺緊眉頭,“他有事瞞著我,我得詐他說實話。”


    “好,各自小心,晚上相見。”


    真正殺人不眨眼的江湖,從來都不會給任何人優待。


    *


    武林盟主並沒有盟主府,城裏唯一還算得上氣派的建築便是荒廢了數十年的城主府,隨便打掃出來,方便眾武林群豪議事,就是如今小杜住的地方。


    慕容黎以黎澤閣的身份押解林霸天而來,他遵守著江湖規矩,拜小杜為盟主,林霸天的斬殺權,也交由小杜做主。


    從盟主發檄文昭告江湖,清剿黑市惡徒數百者眾開始,小杜已由寂寂無聞的毛頭小子一躍而起,成為少年英傑中的翹楚。


    威望今非昔比,聲名不可同日而語。


    慕名小杜者不計其數,除了各種小門小派,更是多了許多散落江湖的遊俠。


    遊俠大多我行我素,獨來獨往,與其說是不入門派,不守規矩,倒不如說大門派眼高於頂,他們伏低掃地看門也未必能進幫派,隻能散落一地,隨處浪跡。


    他們無門無派,無根無主,自然對同樣無門無派的當今武林盟主惺惺相惜,生出共鳴,就如漂浮於海浪上的孤舟撥開雲霧,迎來巨艦一般,是仰望天極的主心骨。


    見天下第一大派黎澤閣也願遵盟主規矩,聽盟主號令,其喜悅之心洋溢,心底更肯定了小杜這位盟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諸人交頭接耳,熱鬧異常,將原本荒廢的城主府渲染得煥然一新,人氣十足。


    一刻鍾前,小杜如往常一般去接待各路英雄的會盟拜見,手底下的人不敢怠慢黎澤閣閣主,引慕容黎入聚義廳,派人前去通傳。


    黎澤閣名頭響亮,閣主神蹤難覓,此番神龍現首,風儀自若,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少不了各種巴結諂媚之人,爭先恐後欲與慕容黎結交。


    不堪其煩,弟子隻得以閣主不喜世俗叨擾為由將各類人物拒之門外。嘩然片刻,果如傳言般黎澤閣主隱世不染凡塵,眾人索然無味,便悻悻然散了。


    一場微不足道的鬧劇,本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但慕容黎在漫長而黑暗的流亡生涯中,養成了事事警惕的心性,也在這群散客遊俠中,嗅到了一絲陰霾。


    仿佛一根極細的刺,紮入了血脈中,挑不出來卻令人難以忍受。


    可慕容黎抬頭時,人散院空,鼎沸之聲逐漸遠去,絕無異樣。


    他深吸一口氣,將繃緊的心弦鬆弛下來,大概是鬼門的奸細,欲救林霸天,提前踩點吧,豈非正如他所料一般。


    片刻之後,慕容黎神色恢複如冰,這一切,在沿著他所構想的方向發展。


    *


    數月前。


    梨花風起正清明。


    慕容黎賞梨花後的第二日,再次見了西風。


    西風給了慕容黎一冊關於武林世家門派的詳細名錄。


    慕容黎翻開,目光緩緩掃過:“句餘山,天門。鹹陰鎮,青幽齋。求如縣,鳳苑。小鹹嶺,赤雲穀。取龍城,天傾山莊。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幫派所盤地段,裏麵的人是對是錯,規矩如何,是否都是當地的掌門人令行決定?”


    “王上所言極是。”西風抱著他的竹簡與筆,微微躬身,“江湖規矩,從來隻以實力懾服天下,黎澤閣雖為天下第一大派,不過閣主少出江湖,加之各地天南地北距離甚遠,這些門派傳世百年,自然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地盤,成為當地霸主。實力最大的,正是武林會盟之地取龍城的天傾山莊。”


    慕容黎擱下名冊,隨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江湖門派桀驁不馴慣了,向來不服管製,門派觀念重於性命,想廢他們規矩聽命於政權,估計比殺了他們還令他們難受。”


    江湖人,幹的是刀口喋血的營生,讓他們投靠朝廷,向王權低頭,無異於刀架頸側,逼他們造反。


    慕容黎複國立位才數年,江湖門派傳世百年規矩,想動其根基,猶如蚍蜉撼大樹。


    西風輕輕道:“殺雞取卵,恐適得其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個道理,任何人都應該懂。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慕容黎為瑤光辛苦築下萬裏長堤,他不允許那些看似無害的蟻穴深入決堤而釀成大禍。


    慕容黎擇了另一色的棋子擺上,靜靜道:“不以規矩不成方圓,星星之火尚能燎原,黎澤閣即便不點燃,也已無法置身事外。”


    西風目光注視著慕容黎擺放的棋子,已知其意:“棋盤規則雖不可廢,並非不可改。”


    慕容黎:“願聞其詳。”


    西風:“武林會盟為選舉領袖,領袖自然能號令群雄,隻要以領袖之名去改變規矩,就能堂而皇之牽製他們舉止言行。若有不聽令著,江湖事江湖了,豈敢有不服者。”


    慕容黎繼續擺放棋子,眸子中沒有絲毫寬容與溫情:“本王,阿巽乃至整個黎澤閣也已入局,取龍城規矩更是由天傾山莊決定。謀略遠比武功高低重要,即便阿巽想要奪魁,必然會被人使絆子。所以……”


    西風沉吟:“這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盟主位的會盟。邀約黎澤閣,不過是要讓黎澤閣帶頭見證盟主的誕生。”


    黎澤閣遵從的盟主,天下莫敢不從。


    黎澤閣不遵從盟主,天下可共誅之。


    慕容黎抬起藤罐,遞到西風麵前,微微一笑:“你可願為本王選一顆棋子,放入這棋盤上,靜如止水,騰必九天,亂這一場既定的風雲?”


    西風沉默,並不感到意外。


    他已明白慕容黎的意思,既入局中,焉能坐以待斃?


    良久,他輕輕捏出一顆子,道:“王上,這顆子……”


    “我想。”慕容黎笑容深邃,“隻有棋子本身不知道有這盤棋的存在,他的言行才最有用。”


    這顆子不落棋盤,落的是江湖。西風緩緩將棋子握在手心裏,頷首:“屬下願為王上擇這子,解王上之憂,變江湖為王道。”


    *


    山河壯景的旅途中,慕容黎依次收到西風夾在奏章裏送來的兩顆棋子,其上,筆刻篆體,一曰“木”,一曰“土”。


    *


    小杜有個師父,貌美如花,他耍起刀來,閃動間,總能抖起一個刀花,自稱“刀花太歲”。


    刀花太歲收小杜為徒之前有位好友,癡迷象戲。


    大都博弈皆戲劇,象戲翻能學用兵。他經常花數年時間研究象戲殘局,待到解開殘局便會寫入《古局象棋圖》中,跑到刀花太歲麵前嘚瑟一番。


    他解過七星聚會,野馬操田,夢入神機,蚯蚓降龍,千裏獨行這些千年難解的殘局。


    後來再沒有一盤殘局能入他眼,失去了鬥誌,索性山門一合,沮喪閉關了。


    十年間,刀花太歲都沒看到他出山門來嘚瑟一番。


    直到一個月前,他打開山門,抱著一副殘卷跑到刀花太歲麵前,激動異常的擺上新局研究解法。


    “大征西”局。


    在所有江湖殘局中,著法最深奧,變化最繁複,有殘局之王之稱的“七星聚會”局的難度也遠不如它,堪稱江湖殘局中的王中之王。


    殺機四伏,詭秘異常。


    大征西殘棋譜流傳在千年前的傳說中,至於因何跑到好友手中,刀花太歲無心詢問,因為人生苦短意纏綿,與卿再次相逢日,他簡直比好友還要激動。


    十年分離,兩人難得重聚,美名其曰研究殘棋譜,實則覺得小杜礙眼,隨便找了一個曆練理由給了二兩銀子把小杜打發下山了。


    闖一番名堂?光耀山門?


    小杜銀子花光,窮途末路,便想到奪武林盟主之位作為唯一的出路。


    與慕容黎第一次相識,是在酒肆。


    *


    時正晌午。


    慕容黎走出聚義廳,任一束陽光灑滿全身。


    微微浮起一縷笑意。


    小杜的背景經曆,戲劇性離譜,無論是誰,都查不到與慕容黎相關的蛛絲痕跡。


    西風的這場安排,可謂天衣無縫。


    命運,本不是小杜的,他隻不過是被人在命運之路上推了一把,成為了命運之子。


    他在陽光下向慕容黎跑來,興衝衝的:“我不知道公子今日會登門,陪各路英雄囉嗦了一下,讓公子久等了。”


    慕容黎看他上氣不接下氣,顯然是聽到通傳便馬不停蹄趕來,淡淡一笑:“冒昧前來,盟主這般匆忙,可否因我怠慢了其他同道?慚愧。”


    “那麽多人要寒暄,當然是公子最重要。”小杜迎慕容黎入聚義廳,倒了冷茶,咕嚕咕嚕灌了幾大口解渴,才撓撓頭道,“公子不必客氣,叫我小杜就好,盟主聽著怪不好意思的。”


    “盟主貴為武林領袖,黎澤閣豈敢妄自尊大。”慕容黎絕無架子,微一施禮,“禮不可廢。”


    小杜或許是一枚棋子,但他絕不知道這個江湖是棋盤,更不會知道自己正沿著別人設定好的軌道前行。


    他隻知道,慕容黎這般清冷絕美的人,讓他感到特別舒服,舒服故而喜歡,他便願意為他赴湯蹈火。


    他展現著純真的笑意,邀請慕容黎:“我答應要請閣主喝酒,可惜閣主沒來,不過請公子也是一樣,公子隨我來,我備了好酒,邊喝酒邊談殺林霸天的事。”


    可惜巽澤錯失一頓美酒。


    小杜盛邀,慕容黎並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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