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夜再次來參見慕容黎時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王上,畫舫同執明國主一同消失了,方圓十裏,碧波萬頃,皆無蹤跡。”


    陸路走過,總會留下蛛絲馬跡,有跡可循,水上則不一樣,海麵空闊,平靜的波濤中,留不下任何足跡,海上風雲變幻,真正掌舵的水手有時都辯不明方向,何況是天權國主這種連王城之外都極少踏足的人。


    果然執明並未將他的忠告放在心上,動了畫舫龍首,讓畫舫啟動自行而去了。


    慕容黎扔下竹箋,起身:“傳本王令,召集此縣最好的水手,出海,尋找畫舫。”


    方夜領命,巽澤迎麵而來:“沒用的。”


    方夜頓足。


    巽澤瞟了方夜一眼,笑吟吟道:“那是艘自行船,無需人力,船底滾動軸承由機關操控,可快可慢,一旦航駛,緊靠人力劃行的船隻再快也無法追上,據我所估,畫舫啟動已有兩個時辰,現在去追,上哪找去?”


    找不到就不找嗎?那可是天權國主,若是丟了,豈不是攤上大事。


    方夜臉色變了變,頓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等著慕容黎決斷。


    慕容黎靜靜思索,巽澤的話帶著某種合理性,普通人力船追不上機關操控的畫舫,這點,他很清楚。


    顯然,執明著了巽澤的惡當,巽澤對執明雖有恨意,不至於要命,大抵因為蠱茶被毀對執明略施懲戒。


    他必定知道,執明會扳動龍首,啟動航行。


    慕容黎輕輕歎了口氣,孩童心性。


    巽澤走到慕容黎麵前,笑得無比燦爛,悄悄道:“我那艘畫舫以精鋼為龍骨,船體由古檀木所造,堅固無比,就算是海上風暴,也無法摧毀,我下船時已關閉所有機關樞紐,天權國主的安危阿黎大可放心。”


    畫舫機關關閉,想必執明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慕容黎眼中有絲無奈,對方夜道:“找還是要找的,去吧。”


    方夜迷惑,什麽叫找還是要找的,所以隨便找找,做做樣子?


    嗯,那就隨便找找吧,總不至於叫天權的人說王上無情,自從得知宣城那次,執明對慕容黎起了殺心,假戲真做,差點要了慕容黎的命,方夜其實對執明也是心生怨恨的。


    有人代勞給執明難堪,樂意之至。


    “幾日能到玉衡?”慕容黎問。


    他問的是巽澤,問的是畫舫。


    巽澤:“三日,它會自己迴到雲蔚澤,我們明早啟程,大約能先一步迴到仙人府。”


    如此,便好。


    如此惡作劇,大約,不好善了。


    ……


    黎明,是那麽安靜。


    那位滿臉堆笑的年輕人安靜的思索了一個晚上,望著麵前淩亂的紙筆,臉上的笑容繼續綻放。


    感歎:“慕容黎,好手腕,借這場戰爭變政,竟是我弄巧成拙,為你搭好跳板。巽澤,如此修為,不借外力果然很難對付。”


    下屬垂立在一旁,緩緩詢問:“族長,祭司屍體被懸於午門,受盡侮辱,屬下是否去帶迴讓他入土為安?”


    “愚蠢。”那人臉上仍是笑容,眸子卻像一雙魔咒,盡是戾氣,“人死為夷,夷死虛無,虛無縹緲間,何必執著肉身凡胎。”


    他笑了起來,“你若也想被慕容黎的人抓去懸屍,我並不阻攔。”


    棋子,一旦從棋盤上拿走,價值就已被利用殆盡,即便活著,也不能再浪費一子,何況是具屍體,自投羅網嗎?他可沒有那麽愚蠢。


    一具屍體而已,懸成幹屍也已無足輕重。


    慕容黎引君入彀,他怎會鳥入樊籠。


    下屬身子震了震:“屬下明白了,可先生的這場刺殺以失敗告終,會不會影響族長大計?”


    那人慢慢道:“仲先生不是要執明的命,而是要執明認定這批殺手是佐奕的人。”


    佐奕借天樞人身份刺殺執明,仲堃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真正的目的就是把執明繞進去,讓他篤定那是佐奕的人。


    那人悠然笑道:“佐奕到哪了?”


    下屬:“佐奕已悄悄到了玉衡。”


    那人的目光顯得很慈悲:“記住,佐奕與慕容黎的這場見麵交易,一定要讓執明湊巧見到。”


    他們之間的嫌隙早已支離破碎,無論怎麽努力,都能在拚合的瞬間重新破碎,他不介意再加深這道裂隙。


    衝動是魔鬼,他要魔鬼給他們製造一場不可預見的悲涼。


    下屬垂首:“是。”


    一人抱著一隻碩大的木盒走進來,呈到那人麵前:“族長,不負所望,東西已取到。”


    那人將木盒接過,放置桌上,輕輕打開,手掌往木盒邊沿重重一握,血液蜿蜒流動,他生動的笑著,讓手掌的血液滴到木盒中,臉上呈現出虔誠而寂靜的光輝。


    盒中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吟,微微震動,透出奪目的光芒。


    絕世神兵的劍芒。


    啪!木盒蓋子合上。


    血,依舊被握在手中,他凝視著手中的血,笑得越發燦爛。


    “很好。”


    這才是最終目的。


    很快,他就會打開那個地方,接收神力,將天命擎在手中。


    ……


    第三日。仙人府。


    整棟府很安靜,依舊輝煌奪目,不容諦視,若不是幽風中飄出一股淡若縹緲的血腥味,它絢爛的樣子不會讓人想到它被一場浩劫洗滌過。


    侍衛伏在羽瓊花圃的青石板上,臉色十分虛弱,脊柱上裸露著一道巨大的口子,鮮血幾乎流盡,染紅了羽瓊花瓣,卻早已凝固,他虛弱不堪,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扶住巽澤的腳說了兩個字:“劍閣。”


    就垂首氣絕而亡。


    巽澤蹲下,細細琢磨著侍衛傷口,片刻,站了起來,轉而對慕容黎道:“不出所料,果然衝著神劍而來,劍閣被盜了,正是祭司那夥人。”


    他眼神轉向慕容黎的時候,總是特別溫柔和煦。


    仿佛天大的事都不是事,隻有慕容黎才能讓他盡化柔情。


    有人闖入劍閣,盜走神兵,他卻還一派氣定神閑,慕容黎站在羽瓊花圃中,看著雲絮墜地的花朵,那上麵,還殘留凝固了的暗紅,緩緩道:“以祭祀為名,攪亂天璣玉衡,讓你無暇他顧,他們最終目的,是為了盜取五把神劍,看來玉衡也早被獵人盯上了。”


    巽澤若無其事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慕容黎沉聲道:“瑤光王城尋不到,尋到玉衡倒是遲早的事。”


    巽澤假扮瑤光國主,擲劍立斬劉雍那次,但凡心思縝密之人,定能窺探出端倪,猜到是玉衡郡主所為,瑤光王城雖重兵把守,對付修習之人仍力有未逮,神劍不在王府,矛頭直指玉衡不足為奇。


    巽澤嬉皮笑臉湊上慕容黎:“好不容易集齊的五把神劍被盜了,阿黎你竟然不擔心?”


    慕容黎淡淡道:“阿巽遊湖支走仙人府所有人,大開中門,想必就是為了釣魚上鉤,難道阿巽不是早就備好贗品,就等他們來盜了嗎?”


    “知我者,莫過於阿黎你。”巽澤緩緩點頭。


    “然而,阿巽,你似乎忘記了一件事,玉衡,有奸細,放在劍閣裏的贗品一定還在。”慕容黎歎息一聲,踏著青石板行去。


    “去劍閣看看。”


    ……


    劍閣是仙人府的禁地,郡主巽澤的寢宮。


    這棟仙人府房子連綿六七棟,慕容黎寢宮坐落在正中央,劍閣在正東方,靠近仙人府後山,無人敢無事接近。


    因為巽澤有潔癖,凡人氣息不應沾染仙人居所,後山與劍閣都是下屬不能靠近的地方,也因為劍閣裏布滿機關,和巽澤修習的秘密。


    頃刻間殺人,頃刻間成為一流高手的秘密。


    誰都想成為一流高手,但是來到這裏的人還沒有機會成為一流高手,就能頃刻喪命。


    慕容黎與巽澤將宮門打開,房屋很簡單,也很幹淨,看似並未遭到洗劫,整所房子全都是極厚極重的木板搭建而成,因為木板更容易設置機關暗器。


    屋內陳設很簡單,桌子,椅子,白玉床,巽澤不是個奢侈的人,他所有奢侈的陳設都擺放在慕容黎寢宮了,所以他的寢宮,特別清簡。


    唯一稱得上價值不菲之物就是那張白玉床,通體潔白,晶瑩剔透,散發著一種清冷暗香,如寒梅傲雪,冷而清幽。


    巽澤拉著慕容黎向白玉床走去的時候,腳步看似隨意,又有些不隨意,當他駐足在白玉床邊時,這間屋子已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木板鑲嵌的牆體如屏風開合自動打開,巨大的縫隙中五個長盒顯現出來,立在牆體中,巽澤隨意按下白玉床上的一個花紋,長盒應聲而開,五把兵器靜靜躺在盒子中。


    墨陽,千勝,雲藏,謹睨,離魂。


    五把贗品,鍛造工藝精巧奇絕,與真劍一般無二,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唯一不同之處,贗品不能噬血,與主人無法產生心靈感應。


    贗品還在,未有人動過。


    “看來他去了另一個地方。”


    巽澤麵色沉了沉,一拂袖,長盒關閉,牆體縫隙轟然合上。


    他又按了按機關,響聲傳來,屋內那張桌子轟然折疊為數截,往下沉去,放置桌子的那個地方已然出現一個四方入口,斷為數截的桌麵儼然組合為通往暗室的階梯。


    巽澤拉著慕容黎踩上階梯,從入口處鑽了進去。


    那是一條長長的密道。


    巽澤的腳每落下一個步子,密道的燈就亮一盞,直到將整條密道照得亮如白晝。


    慕容黎跟著他的步子,若有所思:“瑤光的劉雍,天璣的祭司,玉衡的奸細,這些人似乎都不是突然叛變,而是從一開始,或許更早以前,就是幕後之人安插在各國之間的暗棋。”


    鈞天下轄,以北鬥命名,天權,瑤光,天璣,天樞,天璿,開陽,玉衡,每星都隱藏著一柄神兵,八劍合一,神力無邊,暗棋的作用,就是窺探神劍的所在。


    巽澤道:“看來這個人野心不小,如此深謀遠慮,八劍誌在必得,不過也甚是狡詐,神劍是阿黎費力收集的,豈容他投機取巧,坐享其成。”


    慕容黎道:“天樞西北山峽,延綿千裏,暗衛隻能探到冰山一角,窺視不出全貌,僅憑一卷帛絹,無法確定樞居與這個神秘首領真正藏匿所在。你說過那個地方有神力,他們蓄謀已久盜劍,興許就是要開啟這股力量。”


    巽澤嘻嘻道:“既是神力,凡人豈能輕易得到,隻要有我在,我就會讓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密道盡頭有一扇石門,石門上雕刻著一朵巨大的曇花,巽澤啟動機關,曇花一分為二,向兩邊緩緩移去,出現一個密室。


    這個密室並不狹窄逼仄,相反的,它像一個世外桃源,裏麵生長著各種奇花異草,珍奇蟲蟻,芬芳馥鬱,水流幽靜,一股清涼的風迎麵吹來,讓人有種心甘情願地沉醉其中之妙。


    奇異的味道撲鼻掃過,慕容黎一陣昏厥,欲仙飄忽,有些無法清醒,卻寧願沉淪其中,不願醒來,這種感覺讓他心底生出一陣漣漪,微妙到臉頰有些潮紅。


    “阿黎,吃下這個。”巽澤扶住慕容黎,手中撚出一顆殷紅的藥丸,遞到慕容黎麵前。


    慕容黎接過,並未遲疑,直接咽下,道:“這是?解藥?”


    巽澤點頭:“這些是我精心培養出來煉製丹藥的奇花異草,都是世間罕見之物,也是劇毒之物,它們之間會產生一種異香,讓人吸入致幻,沉淪其中,無法醒來,不日便會在幻境中毒發身亡。”


    他心情有些低落,不再說話,拉著慕容黎往深處行去。


    解藥服下,慕容黎靈台清醒,也不多言,如此機密危險的地方,神劍若還是失竊,隻能說明這個奸細是巽澤非常信任之人。


    既是非常信任之人,下手殺的時候總是會觸及內心,有些悵惘。


    他們雖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卻也不是慈悲為懷之主。能留給叛徒的結局,就是一具全屍,算是最好的成全。


    曾經他也因庚寅之死,毫不猶豫下毒殺了公孫鈐,那個亂世中唯一遺留的清流,唯一可稱得上謙謙君子的人,也是他這生唯一錯過的知己。


    不曾悲傷,唯有悵惘。


    秘境盡頭是棵巨大的迷穀樹,樹下矗立一塊巨大的石碑,石碑光滑,毫無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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