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恆。


    執明隨莫瀾扶著,下了馬車,仰頭向天,隻見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晨光灑了下來,正照在雲蔚澤半山腰這座壯麗的府邸上,是那樣的輝煌奪目,不容諦視。


    南風介紹著:“這是郡主拆巨資為王上打造的王府,神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氣勢恢闊堪稱第二個瑤光王府,給王上寄思鄉之情。”


    阿離總是悶悶不樂的,想要什麽,本王統統給你拿來?


    我若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那……本王命人在宮裏建個高台。


    他隻能無奈笑笑,王上不必當真,我不過說笑罷了。


    這個高台,三年複三年,不過成了一個玩笑,一場空談。執明竟不知道,慕容黎想要的隻是他的故鄉,從來就不是什麽月亮。


    若是心意相通,多麽諷刺的四個字。


    他的身邊,他從來就不是唯一,他沒有做到的事不代表別人做不到。一場鄉思,一棟府邸,金城所至,金石為開,也不過如此。


    執明細細體味著心底的茫然痛苦,君王的戲言,終究隻是戲言,空言為他負天下,怎奈血染他故鄉,這輝煌氣闊的仙人府如隔了一段紅塵眷戀,他腳竟有些邁不出去。


    仙人府!


    那三個熠熠生輝的大字不容諦視,懸在大門頂雕梁畫棟上,如神明的光輝,俯照眾生螻蟻。


    仙人之名,凡人豈能褻瀆,這名取的……也頗配阿離謫仙之姿。


    隻是,也有些俗不可耐的韻味。


    莫瀾瞧著這塊巨大牌匾,知道執明難受,頗具鄙夷:“仙人府?阿離有謫仙之姿,你家郡主還真是會諂媚奉承,順杆往上爬,連府邸之名都不忘帶入討好之意。”


    南風鄙視的迴道:“仙人府三字可是王上親自所題,以彰顯郡主仙姿,為郡主賜號,你說這話,是在鄙薄王上文采?”


    莫瀾噎住,早知道這三字是慕容黎所題,管它什麽仙人府,凡人府,幽冥府,魔窟府,他都能誇上三天三夜,豈有鄙視之意。


    他小聲為自己憤憤不平吐槽著:“既是為阿離建的王府,不叫慕容府,偏生安上郡主之名,這擺明了意誠心不誠。”


    “你怎知此府之名不是從慕容府改做仙人府?”南風恢複那高傲的神情,淡淡道,“王上和郡主同居之府,王上的府,賜郡主的名,本就是神仙眷侶,在下覺得絕配。”


    執明沉著臉,難看極了。


    仙人二字不過是慕容黎隨手一揮而題,哪有什麽意義。


    南風曾覺得巽澤對執明有很深的誤解,現下,他似乎懂這個誤解的來源,就想替巽澤將這份仇恨深挖下去,給執明製造些不痛快。


    他打開兩扇大門,躬身迎兩位金主進府,臉上似笑非笑。


    巨大的花圃徐徐鋪開,整個府邸入園處鋪滿盛開的羽瓊花,品種繁多,高矮相間,有緋紅,淺紅,粉白,天藍,淺紫多種顏色。


    微風起時,亂花吹雪,美輪美奐。


    簇簇羽瓊已開到極盛,在府中鋪成一片厚厚的錦繡。


    莫瀾驚呆了,他從未見過這麽大片羽瓊花海,而且顏色各有不同,從前在天權向煦台,也隻是栽了幾盆白色的,完全體會不到芳菲飄浮,雲絮墜地的美感。


    這,怕是將整個天下的羽瓊花品種都給移植過來了吧。


    這位玉衡郡主,究竟是什麽神仙人物,有如此大能力。


    南風道:“這是郡主為王上種的七色祥雲,寓意旭日高升。這些羽瓊花經過特殊培育,花期可長達六個月,開花之時呈現七種不同顏色,流連其中,如踏七彩祥雲,置身仙界。”


    “美,當真是美。”莫瀾眼眸微闔,踏進這片花圃中,靜靜感受著晨風吹拂,簇簇嬌豔,仿佛皓雪開於妖紅之上,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不可方物,如臨仙蹤。


    執明黑著臉,他可感受不到什麽雲絮墜地之美,腳踏祥雲之妙,隻有一肚子的酸氣:“淨整這些虛的。”


    他強烈的感受到了威脅,比毓驍更有過之,甚至隱隱嗅出克星的味道。


    莫瀾繼續沉溺在無盡花團錦簇中:“王上以前不也是送花送簪送金印嗎?府邸,恢宏不失雅致,名花,妖豔不損清幽,與阿離謫仙之姿絕配,怎麽成虛的了,這比向煦台的好看多了。”


    好你個拆台的莫瀾,吃裏爬外的東西。執明憋起一股子氣,陰沉沉的看著莫瀾,幽幽道:“莫瀾,你看這些羽瓊花顏色是不是同我們所認知的不一樣,玉衡郡主修仙亦修魔,指不定這培育手法就是把花種在人的屍體骨頭上,然後每日澆血助長,你想像一下你腳踏骷髏骨,哢嚓一聲脆……”


    “王上,微臣錯了,微臣膽小,別嚇唬微臣。”


    這麽大片花海,若下麵都是屍塊,得埋多少屍骨?


    莫瀾仿佛看見一隻隻骷髏啟動利爪,三百六十度旋轉頭骨,腔內盛放幽慘綠火,卷起漫天腥風銳氣,朝他腦際插來。


    瘮得他腿腳打顫,哪裏還顧得上欣賞美景,一溜煙就跑到盡頭,抓著扶欄,大口喘息粗氣,臉都嚇白了。


    南風走過去,看著丟了三魂的莫瀾,兀自鄙夷歎息:“這可是集天下之精粹,真是見識淺薄。”


    花中澆血,這花還能活嗎,早腥死了。


    沒文化,真可怕。平時無事多讀書吧,淨搞些稀奇玩意,有用嗎!


    不過這花下麵有沒有隱埋屍骨,南風詭秘一笑,意味深長。


    “天權國主不是要見王上嗎?王上寢宮布置同瑤光王府的相似,國主想必是能找到,在下便不領路了,去晚了怕是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


    有風吹過,帶來一片蒼涼的白色,執明心中泛起一陣悲涼,咬著牙,循著這陌生而熟悉的路徑,大步而去。


    ……


    “阿離……”


    淡紅的色澤宛如一塊遺忘許久的畫布,在宮殿莊嚴裏孤獨的展開。


    執明跑到這滿天紗幔下,唿喚出聲。


    沒有迴應。


    無盡的悲傷繚繞開來,一如四季變化的浮雲。


    執明感到一陣劇痛,心筆直的沉了下去。


    沒有清冷玲瓏的慕容黎,隻有一如死去的慕容黎。


    仿佛他們讓他來,臨行一場最後的告別。


    慕容黎,躺在這個死寂無聲的世界裏,孱弱的等待著墜落。


    如風中的一片羽毛,隨時會隕落消失。


    毒素早已將他的英俊莊嚴,風采若神碾為塵埃,隻剩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枯瘦,靜靜的躺在隻有唯一一種紅色裝飾的這張床上。


    錦繡中,慕容黎仿佛一具冰冷的骸骨,全身透著死亡般的冰冷,再無半點生的氣息。


    他的年少白皙不複存在,臉早已超出了人類蒼白的底線,再也無法說得上美。


    宛如亙古不化的冰雪,在水波映照下,隨時都會變為透明,是那麽晶瑩易碎,幾乎再多加一指,便會散成漫天流螢。


    一滴清澈的淚,從執明眼中墜落,在這個死寂無聲的寢宮中迴響。他顫抖著身子,跌倒在床邊,哽得喉頭尖澀酸啞。


    “阿離,為何我做什麽,總是在傷害你,你起來,把這些傷痛都往我身上捅,都加諸在我身上,隻要阿離好起來。”


    執明撕裂的眸中滴著淚水,努力扶起慕容黎緊緊抱住,慕容黎心脈化為可怕的寂靜,如同瞬間枯萎的花,跌倒在他的懷中。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沒有知覺,隻能感受到垂死的慕容黎。


    執明的心碎裂般疼痛。


    “阿離,你睜眼看看我,我把我送過來了,任阿離處置,要殺要剮要刨心都隨阿離,隻要阿離高興。”


    慕容黎的身體變得那麽沉,宛如一尊毫無生機的石像,倒在執明身上,再也無法醒來。


    本是玲瓏剔透無雙王者,為何偏要經曆這世間的萬種劫難。


    都是因為執明,都是他的錯呀!


    “阿離,你睡了多久?你可不可以醒一醒。你若離我而去,我將何去何從?”


    “阿離,你不要嚇我,我們不要玩裝死這種遊戲了好嗎?”


    “阿離,我究竟要怎樣做,才能給你一世安樂,才能讓你遠離萬種磨難。”


    “是不是隻有本王放手,阿離的璀璨人生才能自由綻放。”


    “可是,阿離,我做不到啊,你已經融進我骨血中,縱使埋骨成灰,我也無法將你忘掉。”


    “阿離,我該怎麽辦?你睜眼看看我,告訴我,我究竟要怎麽做才能不傷害到你?”


    執明聲音嘶啞得宛如夢囈,全身不住顫抖,窒息般劇痛,他是持刀的劊子手,一次一次向他砍去,又將淋漓鮮血攪渾,灌進他的傷口,淩虐他的不堪一擊,讓他承受非人的折磨。


    多深的情誼都經不住如此摧殘,何況他們之間早已嫌隙交織,支離破碎。


    從來沒有信任可言。


    他還能說什麽,對不起是多麽蒼白,道歉有用何來那麽多紅塵糾結,迴憶中,慕容黎那如神明般柔和的笑意似乎還沒有冷卻。然而一切卻已經終結。


    茫茫塵世,他還將奢求他什麽?


    月可落,花可枯,慕容黎卻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執明悲慟欲絕,隻將慕容黎抱得更緊,像一場無聲的啜泣,仿佛一切都已成空。


    他甚至感覺不到,他抱著的是死人還是活人,隻有一片入骨的冰冷。


    他抱著他,宛如抱著千萬年來,唯一的希望。


    ……


    “別抱著王上了,他都這樣了,再勒就真的是有出氣沒有進氣。”


    南風走了過來,在門口駐足,靠在門柱上,仰頭,歎息:“王上如今五感缺失,身體雖然還活著,但是你無論對他說什麽,對他做什麽,王上都是感知不到的,別浪費力氣。就像是靈魂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是感應不到的。”


    莫瀾從南風身邊而過,向執明走去,不忘恨恨的瞅南風一眼,他覺得南風說話真是沒大沒小,沒規沒矩。


    迴頭定要教教他何為規矩,這草莽之氣得改改。


    好歹現在他們是雇傭關係,也算主仆關係。


    執明兩手鬆開,輕輕放下慕容黎,凝視著慕容黎毫無生機的容顏,感到心碎的刺痛:“阿離,會醒的,對嗎?”


    “這可不好說。”南風無可奈何道,“看到王上手臂上生長的紅紋了嗎?那嵌入血脈的紅紋就是一道追命符。”


    執明的心在一陣陣抽緊,輕輕拾起慕容黎垂在床邊的那隻手,掀開長袖。


    蒼白透明,瘦弱見骨的手腕上,一道蛇形紅紋嵌入這蒼白肌膚裏,蜿蜒而上,靈動至極,從手腕,沿著手臂,慢慢的往慕容黎肋下心口遊移。這緋紅之紋仿佛是從血脈深處紮根,逐漸生長顯現出來,與肉體肌膚融合,無法觸摸。


    在蒼白的手臂上,顯得格外陰森。


    南風道:“血紋開始時每日長一寸,但後來越長越快,這妖紅紋路長到心口便噬心之血,是奪命之符,如今已到肋下淵液穴,大概是過不了今夜,這身體也……”


    執明緊緊握住慕容黎那隻纖細見骨的手,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和絕望:“你的意思是阿離撐不過今日?所以你才將本王接來?”


    南風不置可否:“能見一麵總是好的。”


    莫瀾看著憔悴易碎的慕容黎,曾經多麽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如今這般讓人心疼,他感到一陣劇痛:“阿離早就這樣了,為何你不早點讓我們見到?”


    南風道:“早點讓你見又能怎樣,你又能做什麽?就這……抱著哭哭啼啼的,有用嗎?說到底這還不是你們害的。”


    “你……”莫瀾氣結,敢這樣說他家王上,活膩了。但轉念一想,又不是南風的對手,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簍子也是自家王上捅的,怪誰呢?


    執明隻是緊緊握住慕容黎冰冷透骨的手,似乎要給他輸送一點溫暖:“郡主不是煉製靈丹妙藥嗎?難道也沒有辦法?”


    南風臉上浮起一個譏嘲:“這毒的烈性程度國主不妨去問問天權的那位友好鄰邦——琉璃國主,郡主又不是神仙,無藥可解,能將王上命脈續住已經極盡所能,耗盡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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