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燈掌上來的時候,佐奕的眼眸淡淡挑起。


    他輕輕歎著,絲毫沒有傷感的神色:“仲君這傷,挺重的。”


    那位滿臉堆笑的年輕人給昏迷不醒的仲堃儀解開一層層繃帶,細微上藥:“若不是先生提前服藥吊著一口氣,可能比這更重,這傷要讓先生躺上月餘,傷及心脈,就算醒來,這一年半載也是不能動武。”


    佐奕有些冷漠:“這執明下手還真是不留情,本郡主曾經那位艮卿就是如此死在他的手上。”


    那人手上動作未停,緩緩道:“聽說他滿世界找郡主報那三劍之仇,在下倒未曾想到郡主竟舍得棄了開陽,躲到這山坳樞居中混沌度日。”


    “草率了。”佐奕不禁感歎,泛起一陣苦澀,“本郡主下手還是輕了些,當時應該直接殺了他的。”


    那人給仲堃儀傷口包紮後,衣衫整理好,走到矮幾旁提酒自斟自飲:“不是郡主不想殺吧,隻是因為有人壞了郡主的好事。”


    佐奕走到那人對麵坐下,嘴角浮起一個微笑,道:“所以呀,實際上本郡主兩個都想殺。”


    若非玉衡郡主救執明之時出手不凡,身法鬼魅,他又怎會被嚇破了膽躲到這山坳中混沌度日,執明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敢迴開陽,當時傷了執明又沒弄死還真是失策。


    那人一笑:“聽說玉衡郡主潦草度日,不曾在離州,不知跑哪個仙山洞府修煉去了。聽說執明這些日子去了離州,未帶一兵一卒,你說趁著那位天外之人閉關,讓天權國主橫死在玉衡,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沒有了玉衡郡主的玉衡離州就像丟失了保護傘一樣,風雨很容易在這片土地上砸出巨坑,這天權國主若是橫死玉衡,天權定不會善罷甘休,瑤光天權又是血戰到底不死不休的局麵。而玉衡乃瑤光屬地,若要止息兵戈,就保不住玉衡郡主,這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妙計。


    “你真壞。”佐奕眼中露出愉悅的光芒,“實際上本郡主已經安排殺手潛入離州,伺機行動,說起來,本郡主真是有些想念開陽的王府了。”


    那人再度笑了:“原來郡主早就運籌帷幄,倒顯得在下有些班門弄斧。”


    佐奕道:“執明跑到離州莫不是為了慕容黎?可這慕容黎對執明避而不見不知又在打著什麽算盤?”


    “慕容黎狡詐過度,我這些手下近身不得,查不到任何有利信息,如若不是借執明的手,先生至今可能還被關押在某個不可知之處。慕容黎究竟在做什麽,也隻有等先生醒來才能知曉一二了。”那人輕輕為佐奕斟了一盞酒,仿佛他是個好客的主人,將最好的東西拿出來與客人分享。


    “前些日子,樞居西北側被高手襲擊,機關損毀過半,先生的一萬人被屠了兩千,對方大概有什麽急事才突然撤走,否則這最後的庇護之地將毀於一旦。”


    “哦?”佐奕舉起酒盞,淺飲一口,有些吃驚,“看來這也不是一個絕對隱蔽之地,竟然還有人尋到,不是慕容黎和執明的人,莫非又是那位神仙郡主?”


    那人凝視著,注視著盞中的酒水,微微笑著,眼神中倏然閃過一道精光,又慢慢變成和藹可親姿態:“把玉衡的水攪渾,希望他下次來的時候把慕容黎一並帶來,先生還有禮物要送給慕容黎呢。”


    那將是一份無比厚重的禮物。


    悠悠的歎息像是讚歎,又像是惋惜。


    ……


    沉香散成的青煙嫋嫋,織入了夜色中。


    二十艘巨艦橫戈霧瀾江麵,仿佛陰雲中攪動的雷霆,帶著雄霸天下的氣勢,即將起航,分裂中垣。


    這挺拔傲岸的巨艦,每艘可容納千人,隻需五趟,就可將十萬精兵運到對麵——昱照山山脈之下,悄無聲息進入天權腹地。


    子兌端坐在船頭,躊躇滿誌:“慕容黎,應該毒發了吧!”


    他伸出手,仿佛已握住了天下,而權謀算術無敵的慕容黎,在他一個巧妙設計的意外中,毒發身亡隻是早晚的事。


    那個他無法征服的最大對手,阻擋他君臨天下的絆腳石,即將會在中垣淪陷之時歿去,子兌會拿整個天下為他殉葬,何其之幸。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敵人與朋友,有的,隻是立場。


    合作或者毀滅,本就在一念之間。


    他偉大的子兌國主,將以霧瀾江為起點,君臨天下,將中垣盡數歸於掌中,細細領略中垣文化。


    一個小醜一般的人躲在黑色大氅中,沒人看得清他麵目,他發出剔骨般冷硬的聲音:“國主之意是讓天權遖宿相互猜忌在瑤光領土上開戰,三國內鬥將是國主的可乘之機,不想慕容黎中毒之際還能將此事化小,解了三國之亂,倒在意料之外。”


    子兌自信般點頭:“慕容黎此舉等於自掘墳墓,隻會毒發加速死亡,至於天權國主,不足為懼,本王從未將他當作對手。”


    瑤光國喪的消息,應該被封鎖了吧,他琉璃的毒,毒性如何,他最清楚。


    中垣大地如何地廣物博,也是不可能有解藥的。


    沒有了慕容黎,這個天下誰與爭鋒,誰還配做他的對手。


    真是想一想都讓人無比興奮。


    他微微閉上眼睛,幻想著輝煌的一切,宣布著命令:“今夜過江,明日踏平天權,再攻瑤光。”


    慕容黎太聰明了,就因為太過聰明,才會忽略這個極其意外又簡單的巧合,毒殺。


    而實際上他的最終目的,是一箭雙雕,獵殺仲堃儀和慕容黎,一個仇人,一個絆腳石。總之,都應該死,無論死的是誰,他都不吃虧。


    如寒風滑過冰錐,多出一絲冷意也不會令人警覺,這風是來自天際還是出自人為。


    ……


    此刻,月上中天。


    江麵寂靜,一片瓊華,照耀寰宇,將整條霧瀾江全都籠罩在淡淡的憂鬱中。


    一聲驚唿,一個士兵伸出一根手指,遙指江麵:“大家看,那是不是仙人?”


    琉璃士兵們一陣驚訝,一陣歡喜,整個軍營開始有些騷亂,都抬起頭,伸長脖子遙望那遙遠寂靜的江域。


    仙人傳說自古便有,篤信仙道之人在尋訪仙跡之路上從未停止,但仙人行蹤縹緲,世人哪能見其真容,若說在這月華江麵出現仙人,有幸遇之,那何其之幸。


    閑雲度月,仙人何處?


    子兌睜眼,緩緩抬頭,就見一個淡淡的人影踏著一葉扁舟出現在遙遠的江麵上。


    輕舟輕行,巽澤負手而立。


    金黃色的明月仿佛一隻碩大的圓盤,懸在他的身後,藍衫落落臨風,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袛,俯瞰著眾生螻蟻。


    這距離是如此之遠,然而子兌仿佛有種被逼視的錯覺,他站了起來,發出蒼穹之音:“來著何人?”


    仙人,那是愚昧無知的人祈求上蒼垂憐時幻想出來仰視的對象,子兌雄霸天下,王者之風,自然不信仙邪。


    風輕月冷,巽澤的聲音縹緲如風,隔著百丈江麵,飄到子兌耳中:“路過打秋風賞景的。”


    子兌虎軀挺直,目光冷冽:“閣下走錯了地方,過了霧瀾江就是琉璃境內,無風無景可賞,閣下請迴。”


    巽澤微笑,如月清俊,如日威嚴:“實在不能如您所願,在下賞的就是琉璃風物,打的就是您的秋風。”


    他的聲音溫煦無比,但子兌能感受到有種威嚴肅殺之氣,淩空壓於自己身上。


    這人是來找死的。


    “布陣。”


    子兌右手輕輕一揮,大營中徒然響起一陣嘹亮的號角聲。


    戰甲摩擦聲也隨之震響,十萬精兵,不愧是王族精兵,經過短暫的混亂,片刻喧鬧,便靜了下來,整齊列隊,二十艘巨艦圍成十麵埋伏陣,裏八艘,外十二艘將整座營盤及子兌護住。


    十萬精兵,卻不能令巽澤有一絲動容,他站在輕舟上,手持琉璃盞,從腰間酒壺中倒出鮮紅的酒液,月下舉杯,淡然淺酌:“子兌國主毀約忘諾,在下前來兌諾。”


    子兌一怔,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十萬精兵,將是我殺你之劍。”巽澤的身影本來遠在天邊,瞬息之間,忽然清晰起來,一雙眸子冷冷注視著子兌,“子兌國主莫非記憶有損,這才多久,就忘得一幹二淨。”


    輕舟,距巨艦之陣不足三丈。


    子兌臉色驟變,想起來與慕容黎的那局棋盤賭約,棋差一招,便退迴霧瀾江以北,從此再不入中垣,否則,十萬精兵,將是他殺死自己之劍。


    他是那個雄霸天下,以萬骨枯為萬世功勳的偉大王者,如何會將天下霸業壓於一盤可笑的棋盤之上。況且,下這個賭約之人馬上就將成為枯骨,子兌如何還會在意。


    所以他的驟變慢慢擰成一股輕蔑:“狂妄自大,本王便在此恭候閣下高招,看閣下如何以十萬精兵為劍取本王首級。”


    他揮了揮手。


    號角再度響起,天空驟然一亮,兩萬精兵一齊拔箭,萬箭齊發。


    那光芒漫天鋒利,帶著淒豔的死亡之氣。


    箭光化成一團鋒芒閃爍的妖雲,朝著巽澤輕舟轟然騰去。


    這一擊,方圓十丈之內,都會成為死地!


    子兌帶著心滿意足的嘲諷,仙人還是妖魔,都讓你有來無迴,區區一人而已,何足懼哉!


    不可一世囂張跋扈的人他見多了,一人想阻攔他十萬大軍前進的步伐,癡人說夢,他要將這人的美夢捏碎,萬千箭羽紮入他骨血,丟進霧瀾江喂魚,讓他骨頭渣子都不剩。


    巽澤舉杯沾唇,看也不看滿空箭影。


    衣袖揮舞,倏忽間他的身影動了動,仿佛一道閃電在月下蜿蜒空際,電飆雷旋之際,已越過箭雨到了十萬精兵大陣之中,蕭然而立。


    滿空箭羽飛騰,落水而沒,蕩起千萬水花。


    巽澤舉起酒杯,遙祝子兌:“十萬精兵,在下當然殺不完,不過……”


    他嘴角浮起一抹勾魂攝魄的光輝,身形再次拔空而起,宛如神龍般直上九天,刹那間風雲怒變,諸天冷然淩厲。


    他從腰間取出一排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揮手,玉瓶粉碎,瓶中盛著的鮮紅化為一片血霧,飄滿天空。


    血霧緩緩落下,被風吹散,散於十萬大軍的每一處,竟無一點痕跡。


    巽澤懸於空中,一如站在月宮中的仙人,眼眸抬起的那一瞬間,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靜的審視著每一個人。


    十萬精兵呆立。


    巽澤微笑,身形倏然變幻,如利劍從天際飛縱,直逼子兌。


    子兌心下一顫,忍不住跌倒在座椅上。


    巽澤落下,站在子兌麵前,琉璃盞中酒液未灑一滴,淺飲一口:“不過,於千軍萬馬中取你的首級在下就如探囊取物。”


    子兌大吃一驚,張口要說什麽,巽澤氣勁倏然爆發,月光猛然沉重起來,輕雲似乎化為萬鈞巨石,子兌感覺到自己的骨骼被壓得格格作響。


    他心頭閃過一陣驚恐,從腰中拔出長劍,氣勁怒卷而來,手腕骨骼幾乎粉碎般疼痛,五指忍不住張開,長劍跌落。


    這瞬息之間,船上的士兵列著整齊的陣勢,一手刀,一手盾,迅捷而嚴肅的逼近巽澤。


    巽澤轉頭,一雙眸子冷冷掃過他們,淩厲的氣勁在他們身上停留。


    他的雙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蘊含了整個幽冥,僅僅一凝視,就讓人忍不住心悸,他們隱約有種恍惚感,隻有殺人如草芥的人才能發出這種氣勁,他們腳步頓住,臉上全部都露出了驚恐之色,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刀和盾從手中掉下,腿一軟就跌倒在甲板上向後慌忙退著。


    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將屠盡世間一切生靈的。


    但巽澤淩厲的殺氣在他們身上隻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袍袖一拂,坐到了子兌對麵,姿態極為隨意,又為自己淺淺斟了一杯紅色酒液:“子兌國主集兵在此,莫不是想割裂中垣?那在下來得可真是不湊巧,壞了您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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