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像是黑暗,在執明身上一點點蔓延,他的心冷到穀底,不可置信望著慕容黎:“你,要與本王打?”


    夭紅的天雨亂落,打濕了慕容黎單薄的衣衫,他的眼中,看到的隻有漫天血色。


    “我曾經一直有一個疑惑,天下霸業和血肉至親究竟哪一個更重要,可笑嗎?可笑至極,我哪來的血肉至親,我父王,我兄長,我金蘭之交,我所有親人都在那場瑤光的覆滅中殉國了,我哪來的血肉至親,我為何還幻想去考慮這麽愚蠢的問題,是因為我心中總是滿懷著期待嗎,當真值得我去期待嗎?我若是讓瑤光再一次覆滅,那我還剩下什麽,與殉國有何區別?我早沒了血肉至親,我還不能擁有天下霸業嗎?我還不能用我這身血肉之軀守護我瑤光萬民,守護我父輩兄長的亡魂嗎?”


    “我曾一度以為我得到了答案,如今想來,可笑至極。”


    “你若是要毀了本王的瑤光,那便贏了我手中的劍,踏過本王的屍體。如此便能隨了你的意。”


    血肉至親?執明腦中宛如針紮一般疼得有些恍惚:“本王不與你打,我不與你打。”


    “執明國主若還念及與本王的一絲情誼,便即刻退兵迴天權。”嗆然一聲響,灼影劍出鞘,如長虹貫空,筆直的插入泥濘中,立在他兩中間。


    慕容黎冰寒的話語直擊執明:“越此劍,你我從此陌路。”


    “不打,便退迴去。”


    灼影劍立在執明麵前,像一根刺,深深刺入執明的心,慕容黎向來清冷,從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的歡喜,真正的恨怒,但現在,執明第一次透過如此平靜的表情,看到了慕容黎心底的震怒與決絕的淒傷。


    他的話深深挑開慕容黎的逆鱗,用他的逆鱗刺在他的心上,濺開的血痛徹骨髓的澆滿全身。


    執明驟然一驚,忽然意識到,他絕不能向前一步,絕不能觸碰他的底線,否則,他將會永遠永遠失去他。


    他不能和他一戰,絕對不能踐踏摧毀他所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與你打,我為什麽要和阿離打,我這就迴去,本王迴去,阿離不要生氣,我都聽你的,我迴天權就是了。”


    “撤退,撤退。”執明含著淚水,含著委屈,突然感到無比難受,無比害怕,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這一劍刺入的不是冰冷的泥濘,而是慕容黎的胸膛,他的心中,感到無盡悲傷,血與淚交織著,連痛楚都無法觸摸。


    隻剩下悲傷。


    仿佛隻要慕容黎轉身,就會消失在世界盡頭。


    今日的阿離,散盡了所有的清冷,他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從未在他麵前自稱本王,他的眸子,從未像今日這般殷紅,他的樣子為什麽讓他心裏那麽悲傷。


    慕容黎眸子中沒有一點溫度,突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庚辰緊緊的扶著他,就那樣突然走了。


    他走了。


    ……


    這場雨,是末世之雨。


    ……


    陰雨連綿,宛如散不盡的愁緒,隔著十裏的距離,一切都那麽朦朧,那麽迷離。


    毓驍目光從漫天雨簾中追逐著那抹紅色,直到消失在雨絲盡頭,任雨落濕了全身。


    斥候來報:“啟稟王上,執明國主已退兵。”


    毓驍淡淡的,目光依舊投向遠方。


    他們,在亂世之下,相識相知,依偎取暖,也曾交心知己,也曾相互算計,他們應並肩而立,如日月雙懸,共同照亮這個混濁的塵世。


    前塵往事如浮光幻影,一掠而過。


    他們都應擁有屬於自己的天下,他們的肩上,承載著幾百萬人的期盼,命運如何輪轉,皆是使命。身不由己,心不由身。


    他不能為他放棄遖宿,他也不會為他放棄瑤光,他們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從此天各一方。


    所以,他隻能為他守護著他所要守護的家國,隻願他幸福,平安,順遂。


    山河守衛,為君一人。


    那是他一生的承諾。


    “整兵,迴遖宿。”十萬大軍整齊的漸行漸遠。


    驀然迴首,看他的故鄉,看他呆過的地方,吹他吹過的風。


    也許,這是最後一眼。


    ……


    灼影劍帶著阻隔一切的力量,發出一聲鏘然龍吟,立在執明麵前,仿佛一柄從天際飛縱而下的巨大利刃,縱橫在黎明之下,泥濘之上,攔截了一切宿命糾葛。鋒芒貫天地而來,一直灼入執明胸膛。


    那麽冷,那麽肅殺。


    慕容黎走了,蕭然帶著瑤光軍隊也走了,他想追上去,緊緊抱住他,讓他不要走,可他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怕他們的情誼悉數被斬斷,他怕他又一次在他麵前倒下成為一具屍體。


    他怔怔的站在距灼影劍十步之外,不敢向前一步,細雨如冰錐,縷縷刺在身上。


    天權大軍已退,執明慢慢抬起頭,蒼白的臉上帶著雨與淚的痕跡,不知道何去何從,他無法忘記總是一身血色滄桑的慕容黎,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記憶。


    他要他迴他的天權,可他怎能如此迴天權,天長地久,要永遠承受相思之痛,孤獨之苦。


    那是怎樣的懲罰?


    曾經大軍壓境,他也不曾怒過,也不曾這般決絕,為何他看他的每一眼,宛若生死盡頭,都像是永別。


    “為何會這樣?阿離,你為何要我迴天權,你不是說過王上想去瑤光王城,何時去都可嗎,如今為何立劍而誓,斬斷希冀。阿離,你不要本王了嗎?”


    “阿離,為何要與本王一刀兩斷?為何要成為陌路?本王從未想過要動你的瑤光,也不是真的要殺毓驍,本王隻是一時氣言,本王不要與你成為陌路,阿離……”


    “阿離,你不要走,好嗎?本王再也不敢了,本王以後都聽你的,你迴來呀……”


    執明跪在冰冷的泥濘中,忘記了通透琉璃的赤子之心,忘記了桀驁不馴的王者霸氣,忘記了靈魂中所有的腹黑與光明,他跌倒在塵埃泥濘中,摔得如此狼狽徹底。


    風雨未盡,熱血已涼。


    ……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


    一輛馬車迎麵飛來,莫待停穩,莫瀾就連滾帶摔奔到執明麵前,驚聲叫著:“王上,出大事了。”


    莫瀾曆來大驚小怪,毛毛躁躁,尖聲驚語,執明早已習慣,並不想搭理他,伸出一隻手:“扶本王起來,迴天權吧。”


    既然慕容黎和自己劃清界限,為何還要去碰一鼻子灰,先迴天權,以後的事,再說吧。


    哪知莫瀾竟然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在他麵前手舞足蹈,帶著極其焦慮的神色語無倫次:“誰還有時間管你啊王上,阿離命都快沒了,誰有那個功夫管你,王上你的怒氣消了嗎?毓驍被王上打跑了嗎?王上心中的疑惑解開了嗎?那王上趕緊隨微臣走,晚了可能連阿離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執明氣不打一處來:“胡說,阿離剛才還來阻攔本王,護著毓驍想與本王開戰,下了逐客令要本王迴天權。”


    “什麽,阿離剛才來過?要王上迴天權?”莫瀾一著急,幾乎跳了起來,就想一扇子拍在執明頭上,可執明畢竟是他的主,他縮迴了手,帶著一股深深的怨念低著頭,“王上你竟然要和阿離開戰,完蛋了,這迴真的完蛋了,你第二次在阿離地盤上撒野,阿離肯定生氣,阿離被你害死了,阿離肯定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才要你迴天權。”


    執明怒喝:“隻是一場風寒,什麽叫時日不多,別在本王麵前提死字,別在本王麵前說如此晦氣的話。”


    “阿離騙了大家,阿離根本不是什麽風寒。”莫瀾越說越急,轉身,從車裏把醫丞給拖了出來,丟到執明麵前,大聲道:“你還不趕緊和王上說清楚,是想等著人頭落地嗎?”


    醫丞一看到執明,嚇得瞬間就跪了下去:“王上,微臣有罪,微臣醫術不精,請王上饒恕微臣……”


    莫瀾打斷他:“說重點,廢話真多。”


    “慕容國主,不是風寒,是中了毒。”醫丞驚惶的看了執明一眼,又埋下頭,“恐隻有五日之命。”


    執明身子猛然一震,忍不住淒厲的吼道:“你說什麽?”


    他的目光,幾乎將醫丞殺死。


    醫丞以頭觸地,再不敢抬起分寸:“慕容國主毒邪深重,元氣衰竭,胃氣已敗。死脈之相,微臣救不了。這毒頃刻就會要了人命,慕容國主如今還有一息尚存,大概是吃了什麽丹藥控製毒素,來了未盡之事,可若是有情緒波動,毒血攻心,便是一日也活不了。”


    情緒波動!他今日所為足夠引發軒然大波,足夠觸碰他的逆鱗,足夠讓他怒不可遏。


    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仲堃儀攻心之言的最終目的。


    慕容黎雙瞳布滿深深的夭紅,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清澈,蒼白的臉被細雨染成灰白。


    他怎會想到,那是慕容黎生命隕落的倒計時。


    他隻以為是一場風寒……


    所以他不迴應他心意隻是不想讓他承受得而複失的錐心之痛,與毓驍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終於知道那時,他心中為何如此悲傷,愛到刻骨,才有的感知,感知到他將不久於人世,可他偏生如此冥頑不靈,連感知的預測都被怨怒侵蝕拋之腦後。


    他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要護著他,可最終給他的,是致命一擊。


    執明猛然感到一股腥熱湧了出來,一口鮮血噴出,意識倏忽間化為一片混沌,他痛苦的跪在泥濘中,抓著醫丞,眼中化為寸寸利刃,幾乎將醫丞淩遲:“你為什麽不早說,你為什麽不早說,你為什麽不早說!”


    淒厲的聲音震響在風雨中。


    聲聲撕裂,血淚齊湧。


    醫丞如一灘泥,早已癱軟在地。


    莫瀾扶著執明,將他的手從醫丞身上生生掰開:“王上,他也是不敢違抗阿離的命令才隱瞞的,如今是趕緊去看看阿離還有沒有希望,我們天權不是有很多秘藥嗎,說不準就有能解毒的,目前隻有他了解阿離的毒,王上可不能殺他呀。”他朝醫丞使了使眼色。


    醫丞匍匐著退了半步,身子抖成篩子:“微臣一定盡力。”


    執明麵色慘白的站起,一言不發的猛衝了出去,直奔那輛馬車,把車卸下,牽出馬匹,猛地翻身而上,用力一夾馬腹,朝南陵城狂奔而去。


    ……


    南陵城靜靜矗立,慕容黎走到城門之下,他垂下頭,一寸寸站直了身子,哪怕再往前一步他都走不動了,心血幾盡。


    生命,已被提前透支殆盡。


    庚辰扶著他,淚流滿麵:“公子,毓驍國主已走,天權的兵也退了。”


    慕容黎笑了,笑容是那麽淒迷。


    毓驍金石之盟,山河一諾,執明斬斷希冀,粉碎輪迴。


    瑤光,終是護住了。三國之亂危機已化解。他們,都會迴去,從哪來,迴哪去,迴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時光,會讓人慢慢淡忘,遺忘曾經輪迴中走過的這抹血色之殤,久而久之,不會再有人記得。


    一切都會隨風而逝。


    他的身子輕輕從庚辰手中滑落。


    不再有痛苦,他不會再感知到痛苦。


    “公子……”庚辰淒厲的鳴嘯聲仿佛寒冰墜入了春水。


    ……


    馬在執明身下,筆直向南陵城飛馳而去。


    他在他生命的盡頭,還帶著嘲諷與輕蔑,用傷人的話刺他,濺起淋漓的血,最後,他能帶走的,隻剩下他的屍體。


    這一生,他傷他如此之重,有什麽資格要他做出迴應,有什麽資格祈求得到他的寬恕。


    他想用盡力量去守護他,卻給了他那麽多不可承受之重。


    那毒,頃刻就會要了人命。


    隻有五日之命,是靠著一顆丹藥維係的。


    情緒波動,一日也活不了了。


    未盡之事。


    慕容黎從地獄拖著一息迴來,一定是來與他告別的。


    他讓他迴天權,隻是不想他知道真相,受蝕骨灼心的焚烈,記憶輪迴之苦。


    可他為何沒有想到,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無論年歲輪迴了幾載,他將他刻在骨子裏,如何能忘,如何不痛。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這抹血紅的記憶中煎熬,縱使天荒地變,也不能消退。


    得知真相的那天,他依然會痛徹神髓,依然會後悔到不能自己,後悔不在他生命盡頭裏多給他些溫暖,捂著他冰冷的心。


    他丟下狠話匆匆離去,隻是因為那毒——已攻入心脈,他已不能支撐哪怕片刻。


    阿離若是死了……


    “不……不會的……”執明腦中已是一片混沌,空空亂麻,隻剩下淚水在空中墜落。


    “阿離,本王來了,阿離你不要走,阿離你要等著本王,要等著本王……”


    “阿離……”


    希望是多麽渺茫。


    二十幾裏的路程,是那麽遙遠,遠在千裏之外。


    胸前的傷口再次撕裂,鮮血染紅了執明的玄衣。


    從戰場到南陵縣府,執明的腳下仿佛鋪開一條慘烈的血路。


    依舊狂奔。


    他越過一輛疾馳的馬車,絕塵而過,那馬車裏的人是否同他一般急著去見心裏人的最後一麵。


    他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踏蹄狂飛,煙塵滾滾將閑賦舒適的人群嚇得驚慌失措。


    他越過鬧市雜鋪,驅散攤販貨物鬧得雞飛狗跳。


    人們隻能惶然逃避,他像一個魔王,隨時會將他們化為塵芥,也無法熄滅他心中的悲痛。


    沒有任何東西敢擋在執明麵前,無論是一個人,一座房屋,還是一條河,都在他的腳下被踏得粉碎。


    一個折角,終於看到縣府大門敞開,馬兒吃痛,跨過高高的門檻,直接衝進了縣府,執明猛然勒住韁繩,馬兒長嘶一聲,前踢揚起,幾乎直立,再落下時,執明整個身子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重重砸在地上,他顧不得疼痛,爬起努力奔跑,砰一聲重重的推開慕容黎曾住的那間寢宮。


    殘破的寢宮中一片荒蕪。


    風雨鑽過窗欞的間隙,在室內彌散開淡淡水霧,偌大的寢宮中空無一人,慕容黎喜歡的紅簾帷幔掛滿屋內,風雨宣泄進來,紅簾飄飄,充滿了淒愴。


    燭火未盡,人去樓空。


    執明滿臉血淚,穿過空曠中室,臥室,停留在書房那張案桌前,紙和筆擺放整齊,一絲不苟,如慕容黎一般,永遠都是片塵不染的謙謙鳳儀。


    可也如慕容黎的紅一樣,紙張上殘留著大片血漬,像是一道傷痕,遮蓋了這張宣紙上原本的墨跡,隻留下斑駁而頹敗的色澤。


    那是慕容黎的血啊,執明心痛到完全窒息。


    他去戰場之前心血就已吐盡,強撐著最後一絲力量又被他的話鞭笞淩虐,受著寸寸淩遲之痛。


    執明腦中意識再次化為一片混沌,顫抖著手抓起那張血液浸透的宣紙,還殘留著墨汁的印記,可無論他如何掙紮嚐試,也永遠不知道這上麵曾經寫了什麽。


    黎明已被暗夜覆蓋,看不見未來和過去。


    曾經,他說,有我在就有你在。


    曾經,他說,王上吃得我便也吃得。


    曾經,他說,若是王上喜歡,我便隨時吹與你聽。


    曾經,他說,我此番叫你前來,並不是要你知道我有多少不得已,而是要讓你明白,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把你交出去。


    曾經,他說,王上待我,總是這般好,我留在這裏,是因為王上待我好。


    這樣的心意還用去驗證嗎?他愚蠢至極。


    道聽途說的謠言,為了一個可笑荒唐至極的驗證親手將他送上絕路。


    血淚,再次從執明眼角墜落,頹然跪倒,萬念俱灰。


    “阿離,本王錯了,本王真的錯了,本王不該聽信謠言,本王不該不信你。”


    “阿離,你在哪裏,你如何忍心拋下本王,獨自舔血。”


    “阿離,本王都知道了,本王來了,你躲到哪裏去了,你出來呀,你出來。”


    “阿離,本王帶了很多天權秘藥,我們總能找到藥的。”


    “阿離,你不要再躲著我了,我們總能找到藥的……”


    “我們總能找到藥的……”


    ……


    那日,一個瘋了的魔王披頭散發奔走在各個角落,任何一抹紅色都不放過,天地搖落,瑟瑟顫抖。


    那日,南陵被掘地三尺,可終究,遍尋無果。


    那日,蕭然撤軍,迴了瑤光王城。


    他們說,瘋了的那個人,是在找什麽人。


    他們說,那個人,大概再也迴不來了。


    ……


    執明抱著那堆天權秘藥,失魂落魄的又迴到那張書案前,定定看著血液染透的宣紙,很久,很久,猛然一口鮮血嗆出,覆在那片血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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