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此人,與天權王隔著天地之殊,輪迴之遠,甚至犧牲掉曾經傾盡所有奪迴來的家國,就僅僅一個承諾拱手相讓,他的心中就沒有一絲恨意需要親手了結此人嗎?


    慕容黎眉目淡如遠山,目光中沒有一絲波瀾:“這樣的人,何配。”


    那就是一個陰溝裏的臭蟲,不配沾染他的風月清華。


    子兌凝思:“然而慕容國主步步為營的算計又都是為了天權,本王著實有些看不透。”


    慕容黎淡淡問道:“何為天下?”


    子兌一怔:“中垣為天下,琉璃為天下,遖宿亦為天下。”


    慕容黎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麽蒼遠:“天下,是四海升平,天下,是山川大地再無殺戮,天下,是我。”


    天下是琉璃退居霧瀾江以北,天下是遖宿退軍三千裏,天下就是慕容黎。


    子兌猛然一驚,慕容黎眼中的高華清遠讓他看到了一絲不屑。


    那種不屑代表著中垣或是執明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枚棋子,可信手拈來,也可隨意扔去,可置於棋盤,亦可棄如敝履。


    子兌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駭然與茫然:“你就不怕本王將此人留著日後對付瑤光天權嗎?”


    “國主欲行善積德,蛇未必知恩。”


    天權就是最好的例子。


    慕容黎輕輕道,“本王能捉他一次,就能捉他十次百次。”


    今日棋局贏一次,日後也能贏十次百次。


    子兌雙手輕按棋盤,向前欠身,直視慕容黎。


    “慕容國主棋術之精湛,本王算是領教了。”


    他眼中浮出一抹勾魂攝魄的光輝。


    無名花簌簌落下,似乎被這升騰的殺氣攪碎,砰然暴散,在棋盤之上炸開一團彩霧。


    此人的每一顆棋子落下,都是在設置精妙的局,每走出一步,都精確無誤。殺伐攻守,波譎雲詭,在他優雅閑適的風度中就做到滴水不漏。


    手持名花美酒,談笑之間,就令風雲變幻,如今親眼目睹,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天權硝煙四起,殺伐亂天,慕容黎卻在此閑看落花與風月,又將此局控製得精準無誤,權謀心思之深令人膽寒。


    卻是子兌渴望又永遠無法達到的至高境界。


    “然而,卻留不得你。”


    殺意冰寒,從子兌眸子中爆射,遍布慕容黎全身。


    在這一瞬間,子兌毫不懷疑,他要殺了慕容黎,此人留著,中垣必不可圖。


    慕容黎一動不動,卻似乎在為子兌攪碎的花兒歎息:“人生如棋,落子無悔,縱有開局無數,終身卻隻有一局。”


    “子兌國主,落子擬定,也都是天命而已。三思而行。”


    一股厲風如尖錐的劍芒,直插入兩人之間,形成一個扇形將慕容黎包了起來,瞬息之間,子兌那狂如蒼龍的殺氣被遠遠震開。


    一雙冰冷的眸子冷冷的遊移在子兌身上,如此冰冷,如此陰寒。


    子兌卻不能發現這雙眸子究竟藏匿何方。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殺氣比他強悍不止百倍,無論他動作有多快,對方都能比他快一百倍將他頃刻殺死。


    雙肩一震,殺意散去。


    嗆然一聲輕響,一道劍光如蛟龍起鳳,裂空而出,子兌持劍在手,傲然道:“離魂劍在此。”


    他們曾有約定,駱瑉人頭換取離魂劍。


    他眸子冰冷,迴劍入鞘,將劍擱在棋盤上,攪亂了兩人精心布置的雲子:“與天權友邦之誼,就地解除。有勞蘭台令大人迴稟天權王。”


    結盟在此開始,就在此結束。


    這個人,心中的傲骨,權術的算計,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征服的。


    隨即釋然,爽朗一笑,朝山下走去。


    “有朝一日,你到琉璃來,看看琉璃風物。”


    慕容黎站起來,輕輕拜別。


    ……


    庚辰從風霧中走來:“公子,琉璃國主就這樣走了?”


    慕容黎:“自然。”


    庚辰有一絲不解:“可公子言語行事之中似乎有處處壓製他的意圖,就不怕日後他舉兵來犯?”


    慕容黎從棋盤上拿起離魂劍,嗆一下拔出,劍光如狂龍般直指蒼穹,展顏:“本王便是讓他知道,有我慕容黎在的一天,中垣便不可圖,唯有退卻,方是上策。”


    一個慵懶的聲音傳了過來,說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大言不慚,剛才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死翹翹了。何況這個子兌,武功可不弱,你放走他無異於放虎歸山。”


    巽澤身形一轉,坐在慕容黎對麵,伸手,接住一朵花瓣,花兒豔紅,在他手心輕輕打著轉。


    庚辰目光冷冽,這個人,每次都如此與公子說話,絲毫沒有臣下之禮,若不是看在他救過公子份上,當真要把他提了扔到山下。


    況且,以公子的身手,子兌未必是對手。


    卻不知為何,公子又總是由著他任性胡鬧。


    連南風都覺得自家郡主每次都在作死的邊沿試探,所以隻要巽澤麵見的是慕容黎,南風就很有分寸的消失不出現。


    慕容黎收劍入鞘,看著巽澤,輕輕道:“有郡主在身側,本王何懼?”


    “呸!”巽澤不屑,“本郡主可不敢奪人之位,你的貼身侍衛冷冷的目光像要吃了我似的,王上,我好怕怕。”他目光所及之處是庚辰,一副你看不慣又能耐我何的得意神情。


    “你……”庚辰怒目,實在不能忍。


    慕容黎搖了搖頭,忽然笑了笑。


    那一笑,百花垂落。


    ……


    平原中一片死寂。


    兩麵環山,山的那一邊是一條寬大流淌的江水,平原盡頭還是高山,沒有出路。


    靜謐如幽玄,駱瑉心中漸漸生出一絲疑惑。


    仲堃儀給的撤退路線,應該萬無一失,然而此處並無一兵一卒前來接應,甚至是個死地。


    仲君既然清楚的知道天權秘境,這條秘密之道就應該會在計劃開始之前告知,不可能等到計劃失敗才傳送而來。


    當日仲君送來連弩應該證明在仲君的計劃裏天權這一戰是不可能敗的,也就是說明,仲君不可能算到此戰潰敗,以至於連夜送飛鴿而來,所以這封飛鴿傳書是假的。


    飛鴿的內容是真的,但飛鴿不是仲堃儀送的。


    駱瑉的內心開始崩潰,即便他再精明,得知那個權謀算術不敗之人還活著,並且迴來報仇,都會產生深深的恐懼,而在這種恐懼之下是不可能保持正常思考的。


    泣血魂歸。


    慕容黎攻的就是他的心。最後一刀刺在要害讓他一瞬間大腦空白,突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天,是晴的,霧瀾江的江水被太陽蒸起一團團煙雨,將這方平原籠罩在其中,空氣悶塞得讓人有些易暴。


    駱瑉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若是有人埋伏於兩麵高山叢林之中,他與他的兩萬人馬,後果隻有一個——死。


    他迅速整理部隊,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這是一個死地,沒有任何生路,他現在必須馬上離開,帶領這部分人馬集中進攻昱照山其中一處關隘,或許還能僥幸逃出去。


    遙遠的江岸上傳來一陣陣鼓噪聲,隨著這悶塞的天氣,一下一下,如重錘般敲打在所有人心底。


    所有人忍不住停下動作,探首張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出了什麽事。


    恐懼開始迅速蔓延。


    駱瑉臉色慘變,果然,此處有伏兵,隻是,他明白得有些晚了。


    他親自將他的兵卒帶進自己的墳墓。


    十萬精兵,如地獄的修羅,出現得毫無征兆,黑壓壓擠滿了這方平原,將駱瑉與他的兩萬天樞士兵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瞬息之間,天樞士兵發現,他們陷入了絕境,不是說仲大人前來接應嗎?這些陌生的麵孔,又是什麽人?


    子兌從人群中走出來,目光一眨不眨盯著駱瑉,發出一聲厲嘯:“殺!”


    “除了這個人,留給部落首領。”


    琉璃士兵發出震天怒吼,如一道道黑色的閃電,摯出雪亮的刀鋒,展開屠殺。


    駱瑉感到一陣絕望:“你是誰?”


    “一位向你索命的人。”子兌貫徹他的命令,“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全滅不留。”


    “殺!”


    鮮紅的血噴在天幕上,紅得像朝霞。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很快,這場戰役就結束了,天樞士兵被屠殺殆盡,駱瑉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囚車中,他的眼中已沒有一絲光亮,成了慘白死灰。


    他徹底敗了,敗得天樞兩萬人永遠埋骨他鄉。


    故事結束,他都無法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敗的。


    屍體堆積如山,整片平原都在暗紅血色之下頹敗。


    子兌吩咐下去,清掃戰場。


    他不會在這個地方留下任何有關琉璃來過的痕跡,這是一個絕對機密之處,就應該一直被隱藏下去。


    長史疑惑:“王上,慕容黎既然是一位已死之人,何不就地斬除?留著必定是禍患。”


    “本王殺不了他。”子兌緩慢沉重的搖了搖頭,“他身邊有股濃重到窒息的殺氣,那人必定非比尋常。”


    長史道:“然此處他已知曉,就不是絕對的機密,日後王上若要行事,必然又得多費一番周折。”


    子兌威嚴宛如大山一般:“這還是一處機密,是他鉗製天權的手腕,天權王若是日後想要吞並瑤光,本王就是慕容黎安插在天權背後的一把利刃。”


    長史點了點頭:“當真如此到好,慕容黎送來如此大禮,所求為何?”


    子兌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越笑越燦爛,越笑越冷厲:“他要本王手中的離魂劍。”


    長史肅然:“天權先王贈送的離魂?”


    子兌點頭:“是的,他在收集八劍,離魂是八劍之一。”


    長史臉上露出驚異之容:“微臣曾聽聞中垣有一個傳說,八柄奇劍,得之可得天下,得六壬者為天命之人,莫非慕容黎要做這中垣的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子兌冷笑,目光深遠,幽寒,“你可知天權先王為何將如此神兵利器贈予琉璃?你又可知為何本王從未想過收集八劍?”


    長史疑惑:“不是當時聯誼的信物嗎?”


    冷笑浮在子兌臉上:“信物?怎會如此簡單。八劍傳說真正的寓意不是預言,而是血色詛咒。”


    長史:“詛咒?”


    子兌嘴角綻放出一絲隱秘的笑:“得八劍者預示不得好死或是同歸於盡。”


    這是一個命運的詛咒,在不久的將來,必會實現。


    是不得好死還是同歸於盡?


    長史慢慢咀嚼子兌的話,良久,緩緩道:“天權先王怕詛咒應驗,所以贈劍給我國,也並非安什麽好心?”


    “自然。”子兌眺望這片死亡之原,心情無比愉快,“中垣,真是個富饒之地,慕容黎,本王會等,等到你不得好死或是同歸於盡的那天。”


    那時,偉大的琉璃將踏平中垣,絕不會停止,以琉璃之名,歌頌這片天地。


    ……


    慕容黎站在山峭上,是那麽憂傷,寂寞。


    他遠遠遙望著那方平原。


    那裏,血流漂杵,染上了無數士兵的鮮血,無論曾經是敵是友,或許他們有的人心中還是承載著一絲慈悲的,如今,都化為一灘血汙,浸染著整個大地。


    眼前突然出現了多年前那一幕。


    戰火在瑤光王城中蔓延,阿煦宛如一隻脆弱的翼蝶,在漫天的血色之中發出最後一聲哀鳴,墜落在他的眼中。


    從此,他的眼中隻有地獄的赤紅。


    濃重的剪影在慕容黎眼中交織著,化為血紅。他不禁後退了一步,天地再如何遼闊,生命竟都是如此脆弱蒼涼。


    所有血色都會退散,唯獨剩下他一個人。


    巽澤扶住慕容黎,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阿黎,迴去吧。”


    慕容黎未答。


    巽澤看著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隻能從庚辰手中拿過披風輕輕給他披上。


    山風撩過,腥甜退散。


    遠遠的平原之上,屍體被完全清理,連血色都清除得黯淡了許多,草原上又恢複靜謐。


    子兌舉起一麵巨大的旗幟,揮了揮,這麵旗幟上印著琉璃巨大的窮奇圖騰,獵獵展開,飛揚在天地之間。


    窮奇展翼而飛,似要搏人而噬。


    他知道,慕容黎在山峭之上看得見。


    然後狂傲一笑,打馬而去。


    十萬大軍載著一大批錢糧,整齊的跟在他身後。


    大軍越行越遠,漸漸的消失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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