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兌沉吟著,循著山徑走到了山頂。


    第一縷陽光照臨大地,曙色照亮了昱照山。


    辰時將近。


    紅霞垂落,映出遠處天邊第一束光芒。


    昱照山延綿幾千裏,形成一個巨大的天然屏障阻隔了天權與瑤光。山高萬仞,險峻難攀,世人難窺其真容,究竟是懸崖峭壁難於上青天,還是平原遠離紅塵叨擾,亦或是仙跡渺渺美如畫,從東延綿至西無人知曉山頂的幽遠亙古。


    子兌去的是昱照山西境的一處山頂,慕容黎相邀之地,金穀壇,乃是昱照山西麵山頂之上的一方平原。


    這一方平原,兩麵環山,巍峨的山峰張開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斷了一切風霜嚴寒,靜靜的沉睡在群山環抱中,遠離紅塵叨擾。上百種不知名的野花爭香開豔,將這個亙古寧靜的金穀壇裝點成無邊花海。


    花海中心,一株合抱粗的無名花樹盤根錯節,樹冠極大,在花叢深處形成一柄巨傘,想來已是上百年之久。大片粉紅,粉白,鮮紅的花朵開的極其豔麗,層疊相擁,幾乎壓彎了花枝。


    晨風撫過,花落如雨蕩漾開來。


    宛如人間仙境。


    比花更絕的是人,慕容黎一襲紅衣及地,環抱吟畔,淡淡站在這花雨之下,任花落灑滿全身,似乎在這落花之下站了很久,顯得有些寂寥。


    子兌緩緩從花叢中走過,坐在慕容黎對麵。


    他落座的是一方石凳,而在他麵前,刻著一尊石質棋盤,此棋盤呈正方形,盤下有四足,局麵縱橫各十七道,盤麵上曆經風霜蹉跎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仿佛天地初生此棋盤便已存在。


    等候千年,隻為迎這天局一戰。


    良久,子兌緩緩開口:“辰時已至,公子這局當如何下?”


    慕容黎坐下,任花瓣沾染肩頭,也不拂去,淡淡道:“此乃天權境內,主自當讓客三裏,自然是子兌國主執子先行。”


    棋盤上擺著兩個藤罐,都裝著價值不菲的棋子,子兌黑,慕容黎紅。


    子兌也不謙讓,在棋盤上落了一子,遙望天權王城:“天權硝煙四起,公子這局子能否落完?”


    黎明曙光照亮了慕容黎眼眸,他隨手落下一子,淡淡道:“此局終了,國主就可收網了。”


    “是嗎?”子兌聲音中帶著狐疑與不屑,“公子當真是算無遺策。天權王已攻破昱照山關隘,卻不知這魚兒如何能落在本王網中?”


    慕容黎淡淡一笑:“天下如棋,這便是我之棋局。”第三子落下,棋盤之上已是一片肅殺之氣。


    子兌目光冷冽,凝視著慕容黎。


    他之棋局,就是他讓棋子落哪,棋子便隻能在哪,絕不會脫離他的掌控,魚兒也隻會遊入他事先布好的網中。


    “十萬精兵。”慕容黎緩緩道。


    紅子落下,“就是在下與國主的賭約。”


    子兌執子的手頓住,虎軀挺直,目光逐漸冷厲:“你意欲何為?”


    慕容黎淡淡看著山脈之下,那裏也是一方平原,三麵環山,山峰的另一麵,一條江河靜靜流淌,將那片平原與更廣闊的沃土隔開。


    “那川流不息流淌的是霧瀾江,將天權與琉璃隔開,琉璃善工匠,聽聞數年之間建造了數艘巨艦,每艘可容納千人,這山脈之下隱藏的十萬琉璃精兵就是從霧瀾江上渡過來的吧?”


    慕容黎轉頭,幽幽的看著子兌:“十萬精兵,國主是派來欣賞風景還是為了獵蛇,亦或是,襲擊天權?”


    子兌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陽光多麽溫和,他的心情,還是那麽陰冷。


    這個機密,稱得上絕對的機密。


    因為地理位置的影響,縱使他聚集二十萬大軍在此,阻隔了連綿高山,天權都不可能發現,這是很多年前他跟隨他的父王與天權先王在此對弈,接受天權先王的贈劍時發現的。


    所以,金穀壇這個地方,隻有他一人知道。


    琉璃與天權之間,隔了連綿高山與一條江。高山之下這灘平原是個缺口,霧瀾江是唯一的阻礙,隻要解決從江上行走的問題,他的大軍就可以悄無聲息進入昱照山西麵,天權境內。


    所以他的父王離世之後他就開始建造巨艦,期待有天利用這項先進武器直搗中垣。


    山脈之下,有十萬琉璃精兵,隱於叢林。


    子兌緩緩遊動著目光,慕容黎,究竟天下有沒有你看不透的謎團?有沒有你戰不勝的人?


    “是,又如何?”他的聲音很冷。


    慕容黎微笑落子:“國主集兵在此,無視與天權友邦之誼,此局終了,若在下略勝一籌,在下便代天權王與國主解除邦交。國主退迴霧瀾江以北,從此再不入中垣。”


    琉璃與天權那脆弱的邦交之情子兌從未想過繼續維持,然而,入不入中垣卻不是一盤棋局能決定。


    他,偉大的子兌國主,是不會將功勳霸業放在這可笑的棋盤之上的。


    淡淡的晨嵐仍是那麽寧靜,良久,子兌冷笑:“若不呢?”


    “十萬精兵,將是我殺你之劍。”慕容黎如指點江山,淡雅而談。


    子兌目中冷厲化為狂怒,方圓十裏都是淒豔的死亡之氣。


    他相信,隻要他的刀出鞘,慕容黎那瘦弱的身軀便可斷為兩截。何談指點江山?


    慕容黎整個人看上去優雅,溫文,微微道:“奇門遁甲之術,國主可深諳?”


    他閑雅儀態中,讓人不得不懷疑十萬精兵,在奇門遁甲麵前,可全軍覆沒。


    亦或是,十萬精兵之上的山林中,早就布下了瑤光精兵的埋伏?


    子兌想起了他一盞茶時間內將整片院子方位調換,終究沒有看破,究其原因就是這奇門之術。或許這奇門之術真能撒豆成兵,亂石點陣,以丘林殺人?


    他慢慢冷靜下來:“本王若贏了呢?”


    慕容黎:“若是在下棋差一招,則拂袖而去,從未到過此山。”


    琉璃十萬精兵,是要攻打天權亦或是退居,都與他無關,他隻餘兩袖清風照明月。


    “你要賭棋,莫非本王不敢?”子兌落子,他要重新審視這盤棋局,“本王近日聽聞,已歿的瑤光國主曾憑一已之力攪弄風雲,致使鈞天戰火燎原,那國主風姿便如公子這般一襲紅衣不曾褪下。不知公子可識得?”


    “在下便是。”慕容黎道,“隻是拿迴屬於自己的東西,攪弄風雲不敢當。中垣這個染缸,有沒有我慕容黎它都已經汙穢,本王隻是隨手清除了一些雜質而已。”


    震驚從子兌臉上浮過,他的震驚不是因麵前這人是瑤光國主而震驚,而是震驚慕容黎的坦然承認。


    慕容黎:“國主暗查本王的身份,是否就覺得可以以此威脅於本王?”


    子兌看著棋盤,一時不知如何迴答。隨即展顏而笑:“果然事事瞞不過慕容國主,不錯,本王暗查國主身份確有此意,國主高風亮節坦言,倒顯得本王小人之心。”


    慕容黎看著遠方,眼中一片落寞:“位於群峰高處,暴露於人前,縱使有再多神機妙算也難免招人算計,故而隱退暫避鋒芒。”


    子兌微微一愕,點了點頭,又落下一子:“本王聽聞,本王的胞弟子煜就是前往救援瑤光的路上招人算計而殞命的。”


    “對於子煜,我深表遺憾。”慕容黎兩指夾著棋子,久久不落,一陣感歎,“溺水者尚不能自救,又如何迴身解救岸上之人。”


    子兌傲然而坐,侃侃而談:“鐵血兒郎,戰死沙場,也不辱沒我琉璃兒郎之名。此事本王自然不會算在慕容國主頭上,要祭劍,也要那耍弄奸計之人的鮮血染滿這三尺劍鋒。”


    “國主之願,必將實現。”


    慕容黎微微一笑,將棋子落下。


    兩人一人一子,慢慢的鋪滿棋盤。


    日影中天,光影無聲移動著。


    花落簇簇,隨風灑下大片花雨,卻是被子兌內勁震開,沒有一片敢加諸身。


    ……


    城門,就在執明的麵前。


    瘋狂的殺戮持續很久,他不惜化為修羅,化為劫火,慘烈的戰局還曆曆在目,但是這份浴血奮戰是值得的,他攻破了昱照山關隘,接近了他的王城。


    雖然這份戰功是用無數的屍體與鮮血堆積起來,但他們的豐功偉績會在天權傳頌下去,他們都是英雄,是天權的恩人。


    執明感受不到任何歡喜,心中隻有刻骨的仇恨。


    他一步步向城門走去,星銘劍上的血液被風吹幹了又被染紅,他提著星銘劍,無論如何,駱瑉的人頭都會在星銘劍之下,被丟向淵蔽。


    這慘烈的戰局已經接近尾聲,隻待執明一聲令下,就可攻破城門,直取駱瑉人頭。


    突然,腥甜的風中傳來一聲吱呀輕響,,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


    執明冷笑,舉起手。


    無論從城中出來的是誰,都無法改變他殺伐決斷的心。


    熾烈的日光之下,一位垂垂老者帶著兩鬢斑白,踏著滿地血泊,千裏焦土,向執明走來。


    執明的心猛然震動,這老者宛如末世的唯一救贖,讓執明禁不住淚流滿麵。


    魯大人抬起頭,迎著執明的目光,蒼白的臉上全是淚水,他深深跪了下去:“王上,老臣終於等到您了。”


    執明踉蹌而行,手禁不住顫抖,他將星銘劍遞給莫瀾,深深的彎下腰扶起魯大人:“魯大人,乃我天權功臣,辛苦了。”


    “王上……”聲淚俱下。


    沉悶的戰鼓終於停息。


    這漫天風塵,遍地血色,終於劃上了一個短暫的句號。


    曆史會銘記這一刻。


    不知過了多久,城牆內外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唿喊:“我們勝利了……”


    這一聲唿喊將大家從震驚中喚醒,所有人都瘋狂起來,融入這場劫後餘生的狂歡中。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明百姓,每個人心中都被點燃,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他們勝利了。


    他們守住了這座城,守住了天權,守住了千千萬萬人的性命。


    等所有人的歡唿之聲漸漸小了,執明才抬起頭,眼中的恨意還是那麽濃,他大聲問道:“叛賊駱瑉在何處?”


    天權出了兩個叛臣,一個是威將軍,一個是駱瑉。


    威將軍已被執明斬在星銘劍之下,駱瑉,執明也不會放過,他所有的血都要為子煜而流,寸寸淩遲,一滴都不能剩下。


    這一刻,突然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是的,駱瑉,人呢?


    所有人都在這混亂的戰爭中失了方寸,沒有人注意駱瑉到底去了哪裏。


    因為,城內的人以為城外攻城的是駱瑉的軍隊,而執明認為城內是駱瑉在防守。


    所以,當發現城內城外是自己人之時,驚喜衝斥著整個天權王城,沒有人知道駱瑉去了哪裏。


    ……


    駱瑉去了哪裏?


    駱瑉帶領那兩萬士兵循著紙條上的小道走到一方平原之處,三麵高山森然羅列,他望著這片平原,久久沉默。


    命令大軍休整,他則是停下來思考一些可能漏掉的關鍵之處。


    ……


    彩霞滿地,綠意成蔭。


    慕容黎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隻剩一子,不知他要落向何方。


    他看著山下那片平原,淡淡一笑:“魚兒已到網中,子兌國主可收網了。”


    紅子落下,“國主,輸了。”


    輸棋的代價,退迴霧瀾江以北,從此再不入中垣。否則,十萬精兵,將埋骨於此。


    子兌看著棋盤上雲子,這是一招妙手,直接挖斷,就算子兌還有多餘棋子補斷也無力迴天。此前的種種布局都是為了迎接這一子的落下,這一子落下之後,棋盤上的整片棋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猶如蒼穹之劍一劍破天,周邊林立全部傾塌,可謂神來之子。


    子兌沉吟著:“慕容國主從一開始就知道本王屯兵在此,故意引此人前來,是否借我之手斬了這兩萬人馬,保存天權實力?”


    “十萬大軍在此,純粹欣賞風物豈非可惜。”慕容黎淡淡道,“本王答應將此人送到國主手中,自然要信守承諾,至於要全滅或是留著於本王何幹。”


    子兌銳利的目光盯著慕容黎,似乎要看到他內心深處:“聽說因為此人天權王才與慕容國主反目,國主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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