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一片靜謐。


    官員們都在細細品味著蘇良的話語。


    蘇良之言,戳穿了“紙賤傷民”和“以一紙養一城”的假象。


    舒州知州白遠山此舉,表麵是在興商貿。


    實則是一種用百姓利益去博弈而謀求政績的賭博。


    是一種惡意操控桑皮紙價格,以官衙霸權將百姓強行綁在商貿經營之上的惡劣行徑。


    最終的結果——


    商人們賺了錢,官衙增加了賦稅,白遠山等官員增加了政績。


    但是,舒州桑皮紙的名聲將會被漸漸搞壞,被市場所棄,那些以紙為生的底層百姓都將會失去飯碗。


    此舉儼如涸澤而漁,殺雞取卵。


    這是地方主官認知不足,急於求成犯下的過錯。


    是好大喜功,欺世盜名,從未站在百姓角度思考問題犯下的過錯。


    其必須要為腦子一熱定下的錯誤決策負責。


    朝廷允許地方官員嚐試甚至犯錯。


    但前提是,初心必須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天下百姓。


    白遠山這種行為,出發點便是錯的。


    甚至,他極有可能知曉此舉是竭澤而漁,但為了仕途,依然選擇這樣做。


    這樣的地方官員,並不在少數。


    ……


    這時。


    翰林學士、知諫院歐陽修站了出來。


    “官家,一州之主官肩扛一州百姓之命運。白遠山為個人仕途政績做出錯誤決策,理應為此擔責,應重罰且令天下知,以此讓地方官員們引以為戒!”


    “變法之要,在於富國富民。一切為個人政績而大搞噱頭,最終導致百姓利益受損者,皆應重處,而不能最終令百姓承擔所有後果!”


    趙禎點了點頭。


    權是權,責是責,不能有權而無責。


    大宋的一些地方官員確實過得過於安逸,且投機取巧的方式太多了。


    趙禎想了想,道:“蘇景明,朕命你在兩日內將今日之言撰寫成文,此事應令天下人知曉。”


    “臣遵命。”蘇良拱手道。


    “範景仁,朕命你立即趕往舒州,將舒州情況徹底調查清楚。”


    “臣遵命。”殿中侍禦史範鎮拱手道,他乃是審查此等案件的熟手。


    “至於舒州知州白遠山,中書先將其免職,而後根據情況懲戒,絕不可從輕判罰!”


    “臣遵命!”杜衍、吳育、陳執中三人同時拱手。


    “那……今日便議到這裏吧!”


    趙禎正欲起身離開,包拯突然站了出來。


    “官家且慢,臣還有話要說。”


    趙禎麵帶疑惑,道:“包卿,還有何事要奏?”


    包拯環顧四周。


    “官家,今日若無蘇景明,恐怕我們都要被白遠山蒙蔽了。臣在想,此事不但是白遠山之錯,官家和在座的諸位皆有過錯!”


    “論對紙張的研究,多位同僚都勝於蘇景明;論地方執政經驗與對商貿之事的了解,亦有不少同僚高於蘇景明。滿朝官員,為何隻有蘇景明發現了這其中的謬誤?”


    “臣以為,朝堂之上,存有嚴重的慵懶怠惰之風,人人皆應自省,若凡事都要靠著蘇景明去發現,累死了他,我大宋也難以興盛!”包拯驟然放大了聲音。


    包拯,不愧是包拯。


    知開封府後,也沒忘了踐行台諫官的職責。


    此番話,將蘇良以外的所有人都斥責了一頓,包括坐在上位的趙禎。


    包拯之言,雖不是很好聽,但卻句句在理,令人難以反駁。


    垂拱殿內,人人低頭不語。


    趙禎也是麵露尬尷。


    不久前,他還特賜舒州飛白書。


    此飛白書無疑加劇了白遠山的惡劣行為,但總不能讓他這位官家在朝堂道歉吧!


    眾官員其實是有能力發現這種謬誤的。


    但很多官員根本沒有將地方的官招商之策當成自己的事情。


    他們關注的都是白遠山致三名紙戶焚身而亡該不該重罰,下意識就將舒州執行官招商之策到到底正不正確忽略了。


    這是慵懶所致,也是做官的陋習所致。


    當然,也有趙禎的縱容。


    大殿內,頓時再次安靜下來。


    蘇良則是樂了。


    當下的朝堂就缺像包拯這般較真的人。


    這時,陳執中站了出來。


    “包學士所言甚有道理,我等人人都應自勉。官家,是中書失察導致官家誤聽誤信,臣懇請罰俸三月,以此自省。”


    不得不說,陳執中此話的水平頗高。


    一下子便將趙禎的決策錯誤抹去了。


    此刻,一旁的杜衍和吳育再不站出來顯然不合適。


    中書除了要處理政事,還要擁有及時站出來為官家背鍋的能力。


    “中書失察,臣亦自請罰俸三月!”二人幾乎同時開口道。


    這時,樞密使夏竦也站了出來。


    “臣也有失察之責,以致此事蒙蔽聖聽,臣亦自請罰俸三月。”


    “臣自請罰俸三月!”


    “臣自請罰俸三月!”


    ……


    唰!唰!唰!


    陸續有官員站出,紛紛攬責。


    這不僅僅是攬責,而是讓趙禎避免尷尬,讓趙禎無須言錯。


    曆朝曆代,皇帝哪能有錯。


    隻能是臣子的錯,皇帝是萬萬不可能有錯的。


    蘇良看向趙禎露出了笑臉,不由得感歎道:這真是“包拯直麵斥君王,滿朝官員爭背鍋”,朝堂事也都是人情世故啊!


    “咳咳……”


    趙禎幹咳一聲,道:“眾卿有此心意即可,無須罰俸,都各自迴家自省吧,朕也須自省,以後做事務必要認真謹慎一些!”


    趙禎將場麵話一說,包拯也就不好繼續追究是誰的責任了。


    此話落後,朝會便結束了。


    ……


    兩日後。


    蘇良的新文章《論舒州桑皮紙書》火熱出爐。


    此文,共計五千四百三十二字。


    借舒州桑皮紙之事,講述了一名地方官員應有的操守與德行,告誡天下地方官員莫頭腦一熱為個人仕途而做害民之事……


    進奏院刻書局當即開始謄寫刻印。


    蘇良定稿後,便將此文送給了劉長耳一份。


    反正此文是要告之天下的,讓別人賺錢,還不如讓劉長耳先販賣一些抄錄本,賺一筆錢。


    在劉長耳將此文傳到街頭後,民間的一些書坊書館,競相抄錄。


    當下,蘇良的文章已成為書商眼中的暢銷品。


    印製多少,便能賣出多少。


    甚至一些十六七歲的女子也會挑著仿照蘇良筆跡最像的抄錄版購買,將其放在床頭。


    汴京街頭的書攤,經常供不應求。


    此文一出,也引發了無數書生學子的熱議。


    “徒為仕途考績而不顧百姓利益,此等官員,該死!真是該死!”


    “焚毀百姓養家之紙,而不做任何賠償。此等行為,同害百姓命無異,此等策略不是為救民,而是令窮苦百姓身死滅絕,其罪大焉!”


    “好文章啊!這位蘇景明蘇禦史,不寫詩詞,不談風月,一出手便是此類經世治國、可流傳千古的文章,真乃大才也。”


    ……


    半個月後。


    殿中侍禦史範鎮徹底查清了舒州之事。


    舒州知州白遠山因禁止百姓自由買賣桑皮紙,導致多家紙戶難以維持生計。


    有數名紙戶因私自售賣,還被關押進了牢獄。


    底層的紙戶們沒有不罵他的。


    他們造紙的技術確實一般。


    但以前仍能維持生計,而在施行“紙賤傷民”之策後,他們的紙張全都被燒掉了。


    即使他們願意送給貧苦人家的孩子當成練筆紙張,白遠山都不準。


    隨著《論舒州桑皮紙書》傳到舒州,更是有人稱白遠山為危害舒州的酷吏惡魔。


    此等罪過。


    白遠山大概率是要被除去官身,舒州的其他官員受到連累,必然也會被貶謫。


    與此同時。


    朝廷對各個州府的監管都變得嚴苛起來。


    一些不作為和搞小手段的地方官員也被百姓們揭露了出來。


    比如:荊湖南路衡州知州,一個六十餘歲的老知州。


    他在執行官招商之策時,做得全是表麵文章。


    他一大早便出城去了官道,天黑方歸。


    看似在官道上招攬外地客商,其實是在城外的一方野湖,打窩垂釣。


    他覺得自己已無升官希望,故而一直在裝樣子。


    他還有一個十六字的口頭禪。


    “聞事莫說,問事不知,閑事莫管,無事早歸。”


    他讓下方的官吏,將此話當成做官的準則。


    他稱,如此做,做官才能清閑。


    朝廷得知這種擺爛的官員後,自然是直接將其罷黜。


    ……


    此外。


    江南西路,洪州知州的小手段耍得更為別致。


    洪州有一特色果酒,名為李子渡,頗受外地人喜歡。


    乃是助力洪州商貿的主要商品。


    洪州知州並沒有像舒州知州白遠山那般,禁止百姓售賣。


    他將原本一角三十九文錢的李子渡酒,直接提價到七十九文錢。


    然後百姓若對外賣酒,不得低於七十九文錢。


    此舉,自然是讓外地客商購買州衙特定商戶的“最低價酒”。


    百姓的酒根本賣不出去,隻能批量低價賣給那些商人。


    此舉,洪州的商稅確實提高了,但不但坑了洪州百姓,還坑了外地的商人。


    洪州知州還自稱是‘全州最低價’,可謂為了升遷,陰險到了極點。


    其也在罷黜之列。


    ……


    蘇良看到各個州府因官招商之策,錯漏百出,並不感到意外。


    這就是一個排毒的過程。


    排完毒,大宋應該就能變得精神一些了。


    ……


    十一月初五,天氣漸漸轉冷。


    放衙之後。


    蘇良走出禦史台,正欲迴家,忽然看到巷道中停著一輛馬車。


    窗簾掀開,露出一張白皙的國字臉,臉上還隱隱閃爍著四個字:夙夜在公。


    車內坐著的,正是包拯包希仁。


    包拯看向蘇良,道:“景明,可飲一杯否?”


    “可。”蘇良興奮地坐上了馬車。


    自包拯知開封府後,就變成了大忙人。


    蘇良幾次找他閑聊喝酒,都是剛說幾句話,就被開封府繁瑣的事務打斷了。


    當下。


    滿朝官員提起包拯,無一不豎起大拇指。


    包拯知開封府後,處理冤案,整治街道亂象,挖溝修渠,清理髒亂……


    汴京城在他的管理下,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好。


    片刻後。


    二人來到一家不知名的小酒館,尋了個包間坐下來。


    包拯不擅飲酒,經常是包拯喝半斤,蘇良喝一斤。


    二人經常都是點四盤小菜,偶爾還會吃上一碗清湯麵。


    一聊便是一兩個時辰。


    閑聊數句後,包拯與蘇良碰杯,一飲而盡,然後問道:“景明,你可有興開封府商貿之法?”


    “嗯?蘇良不由得一愣。


    包拯以為蘇良沒有聽清,又問道:“可有興開封府商貿之法?”


    噗嗤!


    蘇良忍不住笑出聲來。


    “希仁兄,汴京城已集聚天下一半之財,漕運四通八達,其他州府用十年恐怕也追不上開封府。商貿還需再興嗎?”


    包拯撓了撓頭。


    “事實雖如此,但為兄看著各個州府的商貿都在蓬勃發展,唯有開封府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因各個州府的發展,商貿還衰敗了一些,心中覺得自己沒有做好啊!”


    蘇良非常了解包拯的性情。


    不做則已,一做就要做成天下人的表率。


    開封府作為天下州府之首,在官招商之法上若沒有什麽建樹,包拯便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包希仁,一生要強。


    蘇良微微皺眉。


    依照當下開封府的情況,包希仁肯定不需要坐在官道上攬客。


    汴京城外的官道上和汴河上,全是外地客商。


    想使得窮人變富簡單,想使得巨富再變富,就比較困難了。


    “我好好想一想,若有想法,便直接去開封府。”蘇良端起酒杯。


    包拯點了點頭,與蘇良碰杯,而後一飲而盡。


    當即,蘇良將此事放在了心裏。


    ……


    十一月初八,天氣晴冷。


    蘇良告假一日。


    今日,他要去陪唐宛眉去醫館檢查一番,此外還準備帶著唐宛眉去相國寺的集市上轉一轉。


    心情好,身體才能好,唐宛眉也需要多活動活動。


    一大早。


    蘇良租了馬車馬夫,帶著唐宛眉和桃兒出了門。


    三人先去醫官。


    確定唐宛眉的身子沒有什麽問題後,便來到了相國寺。


    相國寺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五、十六,皆有集市。


    而三人到達相國寺之時,周邊已經車馬盈門,行人接踵摩肩了。


    相國寺的前三道門都是露天鋪位。


    主要售賣一些日常雜物、草席鞋子、時果香囊等。


    走廊裏有珠翠、頭麵、花朵、胭脂水粉、繡作等。


    這裏也是唐宛眉最喜歡的區域,三人在此區域停留了近半個時辰。


    陪女人逛街,甚鍛煉耐性。


    而後,三人還逛到資聖門前,買了一些土特色和香藥。


    進來容易出去難。


    蘇良扶著唐宛眉,饒了大半圈才從相國寺走了出來。


    人實在太多了!


    而後,相國寺前又出現了嚴重的堵車情況。


    蘇良不由得感歎道:“唉,希仁兄還讓我想一想興開封府商貿之策,再興,汴京城都要擠爆炸了!”


    這時。


    唐宛眉看向窗外路旁,道:“若是再少些人就好了,這些擺攤的也挺不容易的。”


    蘇良跟隨著唐宛眉的目光看向窗外。


    路邊,排了一長列擺攤人。這些人付不起相國寺的攤位費,便隻能在外麵擺攤了。


    蘇良突然眼前一亮,他想到要如何興開封府商貿了。


    隨即,蘇良突然摟住唐宛眉,在其額頭吻了一下,深情說道:“眉兒,伱就是我的福星。”


    唐宛眉對蘇良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昵,早已習以為常,其白眼道:“桃兒,還在一旁呢!”


    一旁的桃兒連忙用雙手捂住眼睛。


    今日便一章了,這兩天家裏有點急事兒,一直在路上,後天恢複兩更,所欠的會慢慢還的,諸位晚安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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