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全宋各州各府各軍的官招商之策,皆如火如荼地開展著。


    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貨品很快就走出本州,受到了多地百姓的歡迎,也令更多人知曉,原來大宋的物產資源竟如此豐富。


    比如:綿竹的燒春、越州的竹紙、嶽州的黃茶、黔州的驢皮膠等等名聲本不是很大的貨品,都紛紛傳到汴京城,一時成為流行之物。


    至於齊州,更是走在所有州府的前麵。


    除了不斷完善官招商之策外,王安石和司馬光已開始試行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等多種變法策略。


    一切都欣欣向榮地走著。


    而皇宮中也在有條不紊地清理汞、鉛、丹砂之毒。


    趙禎的心情出奇得好,愈加篤定自己還有機會生下一個兒子。


    ……


    九月十五日。


    經中書省考察篩選,朝廷著重賞賜了舒州、蔡州和唐州的主官。


    此三州的商貿情況相對落後,但在執行官招商之策上卻表現得甚是優秀。


    趙禎心情愉悅。


    當即寫下三幅飛白書,贈予三州主官。


    分別是:舒州桑皮紙、蔡州白硯、唐州玉器。


    此三類分別是各州的特色貨品,趙禎予以此激勵三州主官再接再厲,大興商貿。


    ……


    九月二十五日。


    嶽州突然成為汴京百姓談論最多的地方,更有一些文人士子和商賈已乘船奔嶽州而去。


    嶽州知州,便是那個慶曆四年春被貶的滕宗諒。


    滕宗諒在嶽州期間,重視農桑,修築防洪長堤,政績與官聲頗佳。


    不過,在執行官招商之策上,嶽州因本來商貿就不差,還未曾激起太大的水花。


    嶽州之所以引得無數人討論與關注。


    乃是因範仲淹的一篇文章——嶽陽樓記。


    滕宗諒擴建嶽陽樓後,便邀請好友範仲淹為嶽陽樓寫一篇文章。


    哪曾想。


    範仲淹一出手,便是千古名篇。


    “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


    嶽陽樓記,瞬間升華了嶽陽樓的格調,同時也展現出了範仲淹豁達的胸懷。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試問天下能有幾人做到。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更是天下士大夫官員應追崇的最高德行。


    一篇文章,直接帶火了嶽陽樓。


    令無數商賈文人都想站在嶽陽樓上看一看。


    商人遠行,豈能無貨,更何況嶽州臨近長江與洞庭湖,水路甚是快捷方便。


    一時間,嶽州的商貿驟然起勢。


    範仲淹完全沒想到自己的一篇文章,竟能為嶽州的商貿賦稅帶來翻倍式增長。


    他當即向滕宗諒寫信,提議若在嶽陽樓上召集外地商人談生意,不失為一方美談,亦能引得更多商賈前來。


    歐陽修看罷此文,不由得感歎:“範希文,實乃天地間第一流人物,聖人不外如是乎!”


    而此刻。


    唯一感到不是很高興的,可能就是眉山的小蘇軾和小蘇轍。


    二人剛背完蘇良、王安石、司馬光,三人合著的《官招商書》,馬上又要背誦《嶽陽樓記》了。


    他們的童年,不是在背書,就是在背書的路上。


    ……


    十月初八,天氣轉涼。


    舒州突然出事了。


    就是那個在大半個月前被朝廷嘉獎,被趙禎賜飛白書“舒州桑皮紙”的舒州。


    舒州的一家百姓紙坊,因製作的桑皮紙質量不佳,被舒州知州白遠山勒令衙差燒毀。


    紙坊三人在桑皮紙燃燒時,一怒之下衝進火海,全部殞命。


    舒州知州白遠山上疏請罪,並將詳細情況匯報給了趙禎。


    桑皮紙,主要產自北方。


    舒州桑皮紙因糊漿錘成工藝別具一格,紙質潔白輕滑,深受廣大讀書人喜歡。


    自官招商之策執行以來,白遠山便將桑皮紙作為舒州商貿的重點,並提出:以一紙養一城。


    白遠山做事雷厲風行。


    他迅速抬高了桑皮紙的價格,並將舒州紙戶們的桑皮紙全權交給商人整體出售,以此抬高桑皮紙的利潤。


    他還稱:紙賤傷民。


    唯有桑皮紙貴起來,舒州百姓才能過上好日子。


    正是因白遠山“以一紙養一城”和“紙賤傷民”的說法,才讓趙禎對白遠山印象甚好,覺得他是一名能臣。


    白遠山為了桑皮紙外售,嚴查質量,導致很多造紙質量不過關的小作坊倒閉。


    大量本能使用的桑皮紙,直接被焚毀。


    此外,白遠山禁止舒州百姓自由買賣桑皮紙,寧可毀掉,也絕不低價售出。


    而這次因銷毀桑皮紙,更是導致三名百姓意外身亡。


    依照大宋律令,此種情況大概率會以官員失察罪、貶官論處。


    但緊接著。


    舒州通判徐侗上奏,稱此事非白遠山之錯,完全是百姓不貫徹執行官招商之策所致。


    徐侗還呈上了數百舒州百姓聯合簽名的請願書。


    舒州百姓們稱:當下的舒州還離不開白遠山,懇請朝廷免於貶謫。


    趙禎對白遠山印象極好,且對“紙賤傷民”和“以一紙養一州”的新概念甚是喜歡。


    他考慮再三後,決定從輕處罰。


    當即批示,予以言責,扣除一季俸祿即可。


    但當此批示送到中書時,卻令杜衍、吳育和陳執中三位相公產生了分歧。


    “舒州知州白遠山執政過於嚴苛,致百姓意外身死,怎能隻予以言責,扣除一季俸祿,此懲罰太輕了,必須予以貶謫!”杜衍一臉認真地說道。


    “杜相,是舒州刁民阻礙官招商法在先,白遠山深受舒州百姓擁戴,若將其貶謫,恐怕……恐怕很多百姓都會不願意,且易壞了地方官員們執行官招商之策的勁頭!”陳執中開口道,他確實做到了事事都從趙禎的角度考慮問題。


    “不不不,陳相,這些百姓可並未阻礙官招商之策,隻是造桑皮紙的水平不行。水平不行,不能算有罪吧!”


    “此乃三條人命,任何原因都不能成為令其免於貶謫的理由!”杜衍一臉正氣地說道。


    “但是,舒州若沒有白遠山,誰能還能將‘紙賤傷民’和‘以一紙養一州’的想法執行落地,兩位相公是在反對官招商之策的執行嗎?”陳執中也來了脾氣。


    ……


    三人頓時吵成一團。


    此事,很快就引起了禦史台和諫院的關注。


    朝事有爭議,台諫必參與。


    當即,唐介和歐陽修便將此事的相關資料分發給了台諫官們。


    明日相公們若在朝會上論及此事,台諫官們自然是要參與討論的。


    蘇良看完此事的所有卷宗後,不由得麵色凝重,喃喃道:“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這位知州的路,恐怕是走錯了!”


    ……


    翌日,朝會上。


    杜衍一出列,便提出了舒州紙戶身死案。


    “官家,舒州三名紙戶身死,乃是舒州知州白遠山苛政所逼,依我大宋律令,不可不貶謫!”


    當即,陳執中站了出來。


    “臣以為白遠山無絲毫過失,此事明明是有刁民作祟,阻礙官招商法的執行。白遠山在舒州官聲極佳,深得百姓擁護,且提出了‘紙賤傷民’和‘以一紙養一州’的新概念,若將其貶謫,恐怕會因小失大,將整個舒州的商貿發展都耽擱了!”


    “臣難以同意陳相的觀點。據白遠山自言,他確實存在強製百姓毀掉桑皮紙的行為,且不予賠償,此舉已是強權欺壓之舉,而今他又令百姓喪命,不貶謫不足以維穩民心!”歐陽修道。


    這時候,夏竦胸膛一挺。


    “舒州知州白遠山,政績向來不錯,此次又是官招商之策執行的表率,臣以為,此等能臣,應寬大處理,若循規守舊,將其貶謫,舒州將會麵臨更大的損失!”


    “沒有了白遠山,難道舒州便沒法興商貿了嗎?他有過,理應貶謫!”


    ……


    垂拱殿上,再次爭吵起來。


    一方要求重判貶謫;一方要求輕判,罰俸懲戒即可。


    包拯、唐介、何郯、範鎮、趙拚等人都參與了進去。


    台諫官們大多都是以大宋法令為依托,要求重判貶謫。


    半個時辰後,眾官員們都討論得有些疲憊了。


    蘇良才緩步走了出來。


    “官家,臣以為既不可罰俸輕懲,亦不可將其貶謫,而應立即罷黜白遠山!”


    唰!


    蘇良的一句話,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在了他的身上。


    罷黜。


    隻有極大的罪名才能將一名州官罷黜。


    蘇良在朝堂上,總是能夠語出驚人。


    蘇良緩緩道:“臣無法判斷白遠山與三名已逝的紙戶到底是誰的過錯,但是僅憑白遠山提出的‘紙賤傷民’和‘以一紙養一州’的決策,便應將其立即罷黜,不然舒州百姓將盡被其所害!”


    “此決策,大謬矣!”


    “首先,紙賤傷民,便是謬論。我朝向來崇文,但多數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依舊買不起筆墨紙硯,紙賤不一定傷民,但紙貴一定傷害天下的讀書人!”


    “舒州桑皮紙,原先價格不過與大青白紙同價,一張七八文而已。但經過白遠山的運作,竟然賣到了十八文一張。本就是普普通通的紙,卻變成了百姓們用不起的紙張。”


    “舒州桑皮紙與鳳翔、眉縣一代的桑皮紙質量大致相仿,又遠遠比不上川蜀、江南的藤紙、沿海的海紙,還有竹白紙、白拳紙、雞林紙等,書商們又不是傻子,在得知價格後,怎會選擇舒州桑皮紙!”


    “長此以往,舒州桑皮紙必然會因價格被淘汰,到那時,舒州桑麻紙的名聲便臭了,白遠山可能遠遷他方為官,但那些舒州的紙戶們又該如何維持生計?”


    “一紙養一城,更是天大的笑話。舒州桑皮紙,不過隻是在周邊的黃州、鄂州、光州、廬州四州售賣而已。汴京城的書生們會選擇使用舒州桑麻紙嗎?江南學子們會選擇用舒州桑麻紙嗎?諸位同僚會選擇使用舒州桑麻紙嗎?”


    “一張紙根本就撐不起舒州。白遠山井底觀天,鼠目寸光,根本沒有經過任何調查,便下此決策,完全是好大喜功,比庸常之官更可恨,實乃舒州之害。這樣的官員難道不應該立即罷黜嗎?”


    “即使是齊州變法,我朝的容忍度再高,犯下如此低劣的錯誤,也必須重罰,不罰,不足以正風氣,不足以讓地方州官們看到他們的錯誤行為將會導致多少百姓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一州主宰,賦其權,更應擔其責,這種決策錯誤,他若不承擔,難道要讓百姓來承擔嗎?”


    蘇良的這一番話,令眾多臣子齊齊傻眼。


    官員們的目光,有驚詫,有羨慕、有凝重、有呆滯、也有迷惘……


    蘇良的認知、遠見、知識麵,壓根就不像是一個二十多歲青年所擁有的。


    這裏的絕大多數人。


    當看到‘紙賤傷民’和‘一紙養一城’這種華麗的詞眼時,瞬間都動心了,根本沒有細想,這裏竟存在如此巨大的決策錯誤。


    不遠處,包拯看向蘇良,眼睛裏滿是欣賞。


    自蘇良入台諫以來,所講的任何話語都是有的放矢,沒有一句空話。


    並且,蘇良從來沒有用撞柱諫、絕食諫、攔攆諫等極端的方式上諫。


    這對於台諫官而言,乃是一種相當稀缺的品質。


    正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一日,蘇良為全朝官員們上了一堂課。


    包括禦座上的趙禎。


    趙禎也撓了撓頭,麵色略微有些尬尷,與蘇良相比,他思考得實在是過於淺顯了。


    蘇良今日也揭開了很多地方官員的小心思。


    為官一方,不過兩三年,很多官員其實都是營造一個可以表功的噱頭,博得關注。


    做的事情大多都是能夠立竿見影的,比如修橋修路,迎合百姓心意的噓寒問暖等等等,這其實都是對百姓最大的不尊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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