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褚擔心他纏著謝見君不讓出門,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哄道:“爺爺一會兒帶你去庭院中捉蛐蛐兒,如何?”


    明明惦記著想玩,祈安卻還矜持上了,像個小大人似的攤手,連語氣也學著許褚一般故作老成,“沒辦法,那也隻好這樣了。”


    “學人精。”謝見君輕點了下他的額頭,溫聲嗔怪道。


    雖是不疼,但祈安還是皺著眉頭撫了兩下,半刻又整個人撲在謝見君身上,吧唧兩口啄了啄他的臉頰,“沒事的,我還是喜歡阿爹,我最乖了,所以等阿爹忙完,請再來陪祈安一起玩吧。”


    這迴語氣又換成了通情達理,大抵是跟雲胡學的,但謝見君此時卻沒了想笑的心思,這心裏頭被忽而湧上來的愧疚攪得酸酸澀澀,他重重地頷首,伸出小拇指,作勢同祈安拉鉤。


    伴隨著小家夥嘰裏咕嚕一通聽不懂的咒語後,一大一小勾在一起的手指擱半空中晃了晃,祈安笑意斐然,好似得了什麽了不起的承諾,跟著許褚離開的腳步都蹦蹦,輕快不已。


    小孩子可真容易滿足呀...謝見君禁不住發出羨慕的感歎。


    趕著扒了兩口碗中還溫熱著的米湯,他迴屋換了身玄青常服,便叫上喬嘉年出門。


    悶在府上憋壞了的喬嘉年,一見著人便張手撲過來,“老大,你都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有多想你!都說了我不會給你拖後腿,你北上竟還是不帶我,這沒有我在身邊侍奉你,你多無聊呀!”


    他像隻花蝴蝶似的,圍著謝見君身邊嘰嘰喳喳喋喋不休。


    熟悉的聒噪聲連綿襲來,謝見君久違地一陣頭大,好脾氣地安撫了兩句,又保證下迴外派出京一定帶上他後,這才哄著喬嘉年快些趕車去尚書府。


    


    設宴,便需得有人作陪,謝見君到時,已經有不少官員在正廳等候。


    他大概掃了一眼,前來赴宴之人,都是師文宣的得意門生,季宴禮曆來少不得出席,年初一那日,處處擠兌他的管大人居然也在場。


    但這迴碰麵,管大人再無先前的輕慢神色,待他的態度可謂是如沐春風,好到都有些殷勤諂媚了。


    “瞧瞧,還得是臉皮夠厚才行。”落座後,季宴禮挨著謝見君,低聲揶揄道。


    其實不單單是這位管大人,連之前僅僅點頭之交的官員,再見謝見君都笑嗬嗬地主動上前來寒暄,年長些便“賢侄、賢侄”地喚著,同齡人無論官階都尊稱他一聲“小謝大人”,也算是應驗了那句話,“當人得勢時,周圍的人都是好人。”


    太子苦鬥安王數年無果,謝見君出使一趟西北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眼下褫奪了親王封號的三皇子被幽禁在府上,恐是這輩子再無翻身之日,也再無法給太子榮登皇位的這條路添堵。


    誰替太子分憂,解決了這一大麻煩,誰就是大功臣,毋庸置疑。


    眾人已然默認,茲要是這位年輕的戶部左丞大人安安穩穩地行事,不作妖,一朝太子順利繼位,記掛著這份情意,保他後半生榮華富貴應有盡有,無可厚非。


    局勢明朗,論誰還沒點攀高枝兒的想法?謝見君也看出眾人是有意結交,朝他遞橄欖枝,他自然不會撫了師文宣假借接風洗塵之名,特地給他鋪路的這份心意。


    青年才俊,棟梁之材,庸中佼佼,拔群出萃.....


    活了兩輩子沒見識到的誇讚人的成語,今日像一頂頂高帽似的,“咣咣咣”砸在謝見君的腦袋上,砸得他暈頭轉向,不知天地為何物。


    其實是被灌的。


    酒酣興起之時,諸人簇擁著,這個敬完,那個舉杯,謝見君手中的杯盞就沒空過,被扶著出門上馬車時,他還隱隱約約地聽見柳雲煙埋怨師文宣,說這做先生的人,身為長輩,也不曉得去攔著些,瞧把倆孩子給灌成什麽樣了,走路都不穩妥。


    馬車從尚書府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喬嘉年擔心他家老大喝多了酒,脾胃不舒坦,一路都走得慢騰騰。


    到家門口前,謝見君算著時辰,雲胡也該從甘盈齋迴來了,他沒下車,隔著門簾道自己喝多了酒,走不了半步路。


    喬嘉年是個機靈的,當即便意會地跳下馬車,小跑著進府裏尋人。


    “不是去先生那兒赴宴嗎?怎麽還醉得走不動路了?”雲胡神色焦急地跟著他往門外走。


    “主夫,您還是快去瞧瞧吧!我來找您時,主君都開始說胡話了!”他表述地越是嚴重,雲胡越是耐不住,腳下像穿了風火輪似的,走得快飛。


    門外,馬車安靜地矗立著。


    “也不停在避風口,這要是著涼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雲胡蹙著眉抱怨道,前腳剛踩上馬車,一隻修長的手撩開竹簾,將他一把拽進了車裏。


    謝見君麵色薄紅一片,他歪著腦袋,朝小夫郎憨笑了兩聲,從身後抽出一枝新紅海棠,“今日去先生府中,瞧著那一樹海棠花開得尚好,便采來贈予你,想邀你一同欣賞。”


    他一雙醉眸水光瀲灩,竟比手中的花枝更顯幾分俏豔。


    雲胡似是被撲麵而來的酒氣,熏染出些許的醉意,他怔怔地望著謝見君,直至這生得秀氣雅致的麵容一寸寸挨近,柔軟溫涼的唇瓣覆在唇上,他下意識垂眸,被扣住後頸帶至懷中。


    索求的親吻從此刻開始,端得一身清潤如玉的皮囊褪去,謝見君像是不知饜足的野獸,肆無忌憚地啃咬著自己的獵物。


    看似平靜的馬車中,掩藏著激浪彭拜的波瀾。


    海棠花枝亂顫,落了滿地的旖旎繽紛。獵物被貪婪地拆骨剔肉,吞咽進腹中,吃幹抹淨。


    “分明是行過明路的正經夫夫,偏像一對偷歡的風情愛侶。”被名義上的醉酒之人抱下馬車時,雲胡失神地想到。他就不能相信這人的鬼話,白日宣淫什麽的,可不是誰都能承受得起。


    


    謝見君是真的醉了,灌下一海碗的解酒湯,悶頭再睡醒時,腦袋裏猶如重錘敲擊,疼得兩鬢青筋突突突地跳。


    幸而今日還能在家休一日,他生了怠惰之心,一個翻身環住小夫郎的腰,絮絮叨叨地問起從尚書府聽來的事兒。


    “你說這個呐...”雲胡曉得當日在甘盈齋遭了刁難的事兒瞞不住,聽著他問,索性就挑揀著重要的地方講了講,說到自己為籠絡客人們,依照著承諾給了十倍價錢的賠償後,他倒嘶一口涼氣。


    謝見君幾乎能想象到小雲掌櫃躲在外人瞧不見的地方,半夜獨自捧著小錢罐肉疼得直犯抽抽的可憐模樣,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守財奴,是得好好規整規整你鋪子裏的夥計了。”


    “唉...”雲胡歎了一聲,“好在有昌多和滿崽幫忙,客人們也都是明事理的人,不然我還真有點不知所措。”他那時曾想,倘若謝見君在身邊,這些風風雨雨,或許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出麵處置,但轉念又想,他是誇過海口的,是軟肋沒錯,但也是盔甲。既是盔甲,就不該成為累贅。


    小夫郎的那點不可說的小心思,做夫君的人又如何看不明白?謝見君攥住他的手,包裹進掌心裏輕揉了揉,安撫的話還沒說出口,屋門被“咣咣咣”敲響,這保不齊又是哪個小討命鬼來了。


    “爹爹,阿爹,你們醒了嗎?”小討命鬼貼在門板上,聽屋裏的動靜。


    “這就來了。”雲胡應聲。熱騰騰黏糊糊的溫情轉瞬即逝,沒了繼續賴床的理由,他撥開謝見君,摸索著套上衣裳,起身開門時,與端著荔枝的大福撞在一起。


    “爹爹,這是長睿哥哥的阿爹托府裏人送來的,說南豐今早剛到的商船,正新鮮著呢。”大福一麵說,一麵歪著頭墊腳往屋中望,瞧見謝見君還躺在榻上,他眉梢微翹,曲起的指腹刮了刮臉頰,“阿爹羞羞!”


    被自己兒子嘲諷了,謝見君臉不紅心不跳地上手摸過荔枝,仔細剝去外殼,露出內裏白嫩嫩的果肉。


    大福嘴都湊上去了,愣是沒吃著,水靈靈的荔枝被直接塞進了雲胡口中。


    果肉甘甜軟彈,好似“絳紗囊裏水晶丸”,雲胡咯吱咯吱嚼了兩口後,麵前伸過來一隻平攤的掌心,他想也不想,自然將果核吐到了謝見君手中。


    滿崽盯了兩茬,阿爹剝好的荔枝肉一個沒蹭上,但這番體貼憐愛,卻學得有模有樣,見雲胡又嚼了兩下後,他主動把手伸到雲胡嘴邊,“爹爹,這裏!這裏!”


    謝見君抿嘴笑,也不去跟他爭搶。這言傳身教是為人父母之責,被澆灌長大的小樹苗是何模樣,全然來自於父母映射的這麵鏡子,幸而大福這顆小樹苗,一路茁壯成長,不僅不長歪,有朝一日還會長成能夠遮風避雨的參天大樹。


    大參天大樹福還在為成功接到爹爹的果核而沾沾自喜,想起今日前來還有重要的事情。


    他將袍袖一擼,露出腕間的袖箭,“阿爹,爹爹,這是常將軍送我的!”他說著,還撥弄了兩下袖箭頂端蝴蝶片,隱隱能瞧見架設其中的利箭。


    昨個兒謝見君和雲胡歇下得太早,沒給他顯擺這玩意兒的機會,今日便借著送荔枝過來的由頭,跟倆人炫耀起來。


    謝見君知道常知衍特地讓府裏人來接大福過去,就是為了送他這東西,故而瞧見了也不意外,倒是雲胡驟然瞪大眼眸,這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哪怕沒見過袖箭,但知道常知衍送的玩意兒定然不是普通的東西,他心中警鈴大作,“大福!”


    大福被喚了個愣怔,抬眸見謝見君捂住雲胡的嘴,“爹爹?”


    “爹爹無事,隻你自己看好這東西,切莫讓弟弟拿了去,還有…”謝見君頓了頓,神色嚴肅道:“你若拿袖箭射傷無辜之人,阿爹不僅會沒收,還會收拾你,聽著了嗎?”


    大福清楚阿爹說的“收拾”絕不是麵對著牆角罰會兒站這麽簡單,他用力地點頭,豎起四根手指,保證自己絕對老老實實,不亂玩。


    完事,他見謝見君神色無異,暗戳戳地湊上去問“天底下最最最最好的阿爹!過幾日,我能不能帶著桃木劍去公主府上找常將軍?常將軍說要教我學耍劍的招式呢!”


    “恐怕你一時半會兒見不著常將軍了。”謝見君揉了把好大兒毛茸茸的腦袋,“常將軍自今日起便不在府上了。”崇文帝允常知衍一日時間,迴家中探親,今個兒怕是已經出城去了。


    護送睿王迴京的軍隊此刻在城郊五十裏外紮營,非陛下親召,不得入城。他作為一軍主帥,自然不能再迴城裏,也不能隨處亂溜達。


    “那我去找常庭晚。”大福退而求其次,他就是想出去玩,甭管找誰。


    “隨你。”謝見君同他有過約定,但凡將夫子每日布置的功課寫完,便不幹涉他的行蹤。畢竟大福如今這般年紀,還能無憂無慮地玩多久?沒必要非得將他關在家中,折斷他的羽翼,剝奪作為孩子的天性。


    一朝心願達成,大福心頭那股子高興勁兒,明晃晃地擺在了臉上,滿崽從屋外進來時,瞧著他滿麵喜色,抬手勾了下他的鼻尖,“能出去玩,這麽樂嗬?”


    大福眉目微彎,笑起來時,眸瞳眯成一對小小的月牙,瞧著可愛極了,也難怪誰見都說喜歡這孩子。


    “明日要不要同我去南巷,聽說來了一個雜耍班子呢。”滿崽半蹲下身子,故意逗他。


    “不行哦。”大福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義正言辭地拒絕:“明日學堂開課,我還得去上學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季子說要給你和祈安買糖餅子呢,誰知你們倆都去不得,看來隻能我代你去嚐嚐了。”滿崽故作惋惜道。季子這家夥月初從衢州迴來後便入仕翰林院了,明日正趕上朝廷休沐,他二人索性約著要去南巷湊熱鬧。


    “明日你們早些迴來哦,這城中最近都不太安寧,別在外逗留太久.....”雲胡曉得滿崽來這兒是想同自己和謝見君報備一聲要出門的事情,遂順著他的話,跟著囑咐了一句。


    “放心,最晚戌時,我保準迴家。”滿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側目瞧著謝見君還不想動彈的慵懶模樣,他朝大福招招手,“走了,咱給你爹爹和阿爹騰地兒。”


    大福又想給滿崽顯擺自己的袖箭,嚷嚷著“小叔叔,等等我!”,便追著他出門去了。


    喧鬧了大半刻的屋裏,重歸於平靜。


    見謝見君的眸光一直追著倆人的背影,雲胡打趣他道:“既是這般不放心,不妨明日你也跟著同去,正好看看那雜耍班子,若是有意思,趕明兒咱也去。”


    謝見君聽出了小夫郎話中的揶揄,紅著臉連連搖頭,“我去作甚?莫不是叫晏禮看我笑話?”


    雲胡輕嘖一聲,曉得這是踩到做阿兄之人的尾巴上了,笑著切了話頭,“季家的那位嫡子也中了進士,聽說是十五名呢。”


    “季同甫?”謝見君蹙眉。他迴京至今這兩三日,隻知道季子中了狀元,對這次殿試的結果沒怎麽關注,故而雲胡提起,他還愣了一瞬。


    反應過來,他神情複雜,一臉的高深莫測,“季東林往他身上傾注了那麽多心血,能考中進士也是意料之內。”


    “這人真是奇怪,同是自個兒的孩子,偏他待子這般冷漠,不當迴事兒,知道考中了狀元,又想起來聯絡,三番五次地著人去敲門,大言不慚地說帶子迴鄉祭祖,淨顧著往自己臉上貼金。”


    謝家和季家來往多年,雲胡早從師念那裏得知了不少季家內宅之事,這會兒說起來,他禁不住唏噓,“還好子爭氣,又明事理,別說是隨著迴鄉了,連府門都沒讓他爹進,那尚書府的管事兒數次碰了壁,叉著腰在門外大罵子不識好歹,被咱們滿崽聽著了,一腳給踹出二丈遠,半晌沒爬起來呢。”


    “這小子如今知道上心了。”謝見君輕撚著小夫郎鬢角垂下的發絲,似笑非笑地調侃起來,那語氣怎麽聽,怎麽酸溜溜的。


    雲胡促狹地睨了他一眼,“狀元郎踏馬遊街當日,香囊絹花可是一個都沒接呢,還因著被某人放了鴿子,一路上都冷著臉,不知傷了多少哥兒姑娘們的心....依我看呀,這倆人就差捅破中間那層窗戶紙了。”


    “那也得季家正經備好三書六禮來提親。”謝見君莫名端起做阿兄的架子來,他擔心有朝一日在婚事上委屈了滿崽,故而這旁人該受的禮節,季家給他弟弟隻能多,不能少。


    雲胡見他這幅護短模樣,幾乎要忍不住笑,但轉念一想,滿崽若真是嫁人了,自己確實舍不得,想要接著逗他的心思,立時就被水澆滅了。


    轉日,


    已過戌時,天色漸晚,信誓旦旦保證早些迴家的人卻仍不見影兒,謝見君有些著急,吩咐陸正明帶幾個府裏家丁去南巷找找。


    這個時辰,戲班子都散場了,就算是從南巷匍匐著爬迴來,也該爬到了。


    他耐不住,打算去季府一趟,不成想剛走到門口,便迎上趕來的季宴禮。


    季宴禮神色緊張,因著來得匆匆,額前洇滿了汗,顧不上寒暄,他張口就問,“見君,我家那混蛋弟弟來你這兒了嗎?”


    第266章


    兩家孩子都不是那沒有分寸之人, 即便再貪玩,歸家的時辰也斷斷不會拖過戌時,更不會到這會兒, 一點消息都沒有。


    謝見君想起昨日雲胡隨口說起近些天, 城中不安寧, 不知為何, 這心裏總墜墜著些許的不安。


    他們進府裏等了片刻, 李盛源傳信迴來, 說是南巷確實有一家戲班子,這幾日搭台唱戲玩雜耍,今個兒熱鬧到酉時才散場。福伯前後腳地趕過來,他帶家丁圍著南巷轉了好幾圈,打聽到晌午時候, 一同看雜耍的眾人中,有人見過季子和滿崽, 但據那人迴憶, 戲班子撤走後, 倆孩子就不知去向了。


    “莫不是著了拍花子?”季宴禮下意識道, 反應過來也知不可能,二人都到了婚嫁娶親的年紀,哪裏還會同小時候似的,拍花子給塊糖就能騙走。


    “城門口去過了嗎?”謝見君忽而想起什麽來, 連忙看向相繼迴程的兩府家丁,家丁們提前約好一般,默契地同時點頭, 又同時搖頭,這是去問了, 但沒追尋到蹤跡的意思。


    “等找到這混蛋小子,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頓不可。”季宴禮薄唇緊抿,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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