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大福半眯著眼躺在榻上含糊著撒嬌,將糖塊咬得咯嘣作響。


    “太晚了...”謝見君濡濕手巾,給他抹了把臉,“明日再聽故事。”


    “不嘛....”他翻了個身,張開手等著換裏衣,“那我想聽著安眠曲入睡....”


    “小崽子,要求還不少。”謝見君拿他無法,索性坐迴到床邊上,一麵拍著他的後背,一麵低低地輕哼。


    月色輕柔如薄紗,落在二人身上,暈開一片朦朧的光影,他的聲音也溫和清潤,讓人莫名地安心。


    *


    明文裹著厚棉衣靠在廊前的石柱上,今日是他輪值守夜,尋常大福睡著後,他就在屋中小榻上歇息,今夜主君遲遲未出來,他便多等了時候。


    屋門驟然被從內拉開,謝見君修長挺立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聽著動靜,趕忙站直身子,“主君...”


    謝見君點了點頭,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默聲的動作,而後將屋門重新掩緊,把伺機鑽進屋的風雪悉數都擋在了門外。


    “主君,您今夜不迴房嗎?”明文見他轉身要走,但離開的方向並不是主屋,便撐起傘跟上前去詢問了兩句。


    “我還有事情要做,今夜就歇在書房了。”丟下這句話,謝見君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傘,隻身走下長階,沒入淒寒的風雪中。


    翌日朝中點卯,內侍來報,說謝見君以偶染風寒,生了熱症為由告假三日。


    第250章


    謝見君的確是病了, 昨夜他在雪地裏坐了半宿,凍得整個人都涼透了才迴書房歇息。


    起早,眼瞅著過了往日盥洗的時辰, 喬嘉年仍沒聽著他起床的動靜, 硬敲門進來, 才發現人已經燒得渾身滾燙, 半昏不醒。


    他趕忙知會了府裏人, 駕著馬車去南寧街請益元堂的大夫。


    雲胡得知此事, 將倆孩子安置好後,急匆匆趕過來,剛一進書房就打了個寒噤,“這屋中怎這般清冷?”


    明文正搬著炭火進門,聞言便道:“喬小子說他進門時, 窗子是半掩的,許是昨夜風大, 把窗子吹開了, 主君又睡得熟了些, 這才染了風寒...”說著, 他看了眼窗外朦朦雪色,歎了口氣,“這麽大的雪,還不知道喬小子什麽時候能把大夫帶過來呢。”


    “嗯..”雲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輕手輕腳地進屋撩開床邊的帷簾。謝見君額前搭著冷水浸過的帕子,睡得並不很安穩,他麵色潮紅, 唿吸也斷斷續續,時不時還輕咳兩聲。


    “去拿些水來…”雲胡頭也不迴地吩咐著身後的明文。


    明文倒了盞熱茶遞上前, “主夫,方才主君醒了一陣,說是擔心過了病氣給您和孩子們,叮囑您莫長留在此處。”


    雲胡不吭聲,拿棉帛濡濕了茶水,洇了洇謝見君的唇瓣。


    “怎麽、怎麽不聽話…”謝見君眼睛睜開一道兒細縫,認清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雲胡後,他啞著嗓子道:“不是不讓你過來嗎?”


    雲胡扶著他坐起身,拿手邊上的皮裘將人裹得嚴嚴實實,見他眉宇間遮掩不住的纏綿病氣,心疼地嗔怪道:“你病得厲害,我如何不擔心?歇在書房裏也就罷了,竟還睡得那麽熟,連窗子被吹開都未曾察覺…”


    謝見君摸了摸鼻子,沒敢說是自己故意敞著窗子,他喉間忽而湧上一陣癢意,連忙掩住嘴,臉別向他處猛咳了幾聲,扯得牆上的陰影也跟著晃了晃。


    雲胡給他輕撫了撫後心,又讓明文換了熱茶,自然地遞到他嘴邊,“快喝些水潤潤。”


    謝見君身子綿軟無力,連茶杯都端不住,遂就著小夫郎的手抿了兩口,“祈安和大福呢?”


    “都病成這副模樣還惦記…”雲胡沒好氣道:“先生帶著祈安在院子裏玩雪,大福在小書房習字,兩邊各有人仔細看顧著呢,倒是滿崽沒去子府上,大抵看我脫不開身,一早跟著昌多去甘盈齋了。”


    謝見君頷首,又止不住湧出幾聲咳嗽。他眸光穿過小夫郎,望向他身後的明文,“李盛源出門了嗎?”


    “迴主君,李管事兒方才便動身了。”明文道。


    他這一病,需得去宮中告假,中間醒的那一陣,便是囑咐李盛源做這事。雖說領了協理封禪大典的差事,但戶部還有右丞坐鎮,缺他一個無關緊要,他也想學著方旬偷個懶,擋一擋這身外的糟心事。


    雲胡自是也知道,見他生著病還操心這個,又操心那個,不由分說地將人按迴到榻上,一層層厚棉被掖緊實,美其名曰讓他捂汗,好快些退熱。


    謝見君心虛,一句辯駁的話也不敢說,就聽著小夫郎一麵吩咐府裏人再給房內添些炭火,一麵譴明文去灶房傳話,讓婆子做點清淡的吃食,末了還不忘尋人去迎一迎,請大夫一直未歸的喬嘉年,陀螺似的忙不轉,他又有些愧疚了。


    


    喬嘉年請來的益元堂大夫是跟宮中太醫院的齊太醫一並進府的。


    彼時,謝見君剛被雲胡耳提麵命著閉眼歇息,府內下人便來報,說是聖上體恤謝大人宵衣旰食,身體抱恙,特許齊太醫前來診治。


    “沒安好心...”雲胡在旁極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他也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謝見君在崇文帝跟前受了委屈,這會兒聽著是宮中派人,心裏尤其不舒服,“打著診治的旗號,還不曉得要折騰什麽呢。”


    謝見君失聲笑了起來,拍拍小夫郎的手背以示安撫,見小廝引著齊太醫進門,他掙紮著坐起身,披了件外衫側倚在榻上。


    常被儒冠束起的黑發,如今淩亂地散落在肩頭,有幾綹還濕津津地貼在額角上,襯得人麵容愈發憔悴。


    齊太醫一瞧,心中便有了分曉,他上前拱了拱手,“謝大人,老夫受聖上之命,前來為您診脈。”


    謝見君撩起衣擺,配合地伸過手去,就見這齊太醫搭在他腕間停頓了片刻,緩緩開口道:“大人,您這寸口脈浮而緊,是為風寒侵表,經氣凝滯之象,待老夫為您開副方單,您照著服用兩日湯藥,便可痊愈。”


    “有勞您費心了。”他道了聲謝,重新又躺了迴去,瞧那病懨懨提不起勁來的孱弱模樣,任誰也不會覺得有假。


    齊太醫不緊不慢地提筆寫下藥方,交由一旁已經端好送客架勢的雲胡,“夫人,可否請您去煨些厚厚的米湯來,這劑湯藥的藥性烈,大人受寒體弱,服用前須得喝些米湯先暖暖脾胃。”


    照理說,這些瑣事本不該吩咐當家的主夫來做,但聽這話中的意思,是想尋個由頭將自己支開,雲胡接過藥方,看了眼謝見君後,不情不願地往門外走,順道還一並遣散了屋內侍奉的家丁們。


    “小謝大人,老夫今日走這一趟,並非全然為了給您診脈...。”齊太醫倒是個敞亮人,屋門一關,他便同謝見君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聖上所言,說您太會挑時候,昨日才領了新差事兒,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病了,實在蹊蹺,故而命老夫前來探探虛實。”


    謝見君早料到有這一茬,然他既是打定了要告假幾日避避風頭,斷不會草草地裝個病,隻是沒想到這位齊太醫居然會如此實誠,實誠到...他神色一怔,莫名地意識到點什麽東西。


    “太子殿下托老臣給您傳句話...”齊太醫謹慎地環顧了一圈四周,壓低聲音道:“這入粟拜爵一事兒,殿下也會幫著再想想辦法,還望左丞大人安心把病養好,早日迴歸朝堂,為聖上分憂。”


    這話說得漂漂亮亮,但謝見君心中卻是叫苦不迭,這聖上一言既出,豈有半道上追迴的道理?太子昨日在早朝上大鬧一通,幾乎讓崇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前顏麵掃地,還不知道要怎麽收場呢,怕是自身都難保,還能給他琢磨出勞什子辦法來?“對了,齊太醫,太子如今境況如何?”


    齊太醫歎了口氣,“老夫聽聞,太子今早去了尚書房,因封禪大典一事,同陛下又起了爭執,途中李公公還請了國師過去...”


    “之後呢?”謝見君追問,想來這太子真是執著,戲台子也搭了,戲也已經唱了一天一夜了,師文宣愣是沒將他勸住,明知不可為,還偏要為之。


    “陛下以太子殿前失儀為罪名,罰他在東宮自省一個月,期間誰也不許見,但幸而未剝奪輔政之權,讓內侍將諸臣呈上去的奏折謄抄一份,每日送往東宮。”


    隻是不讓見人,沒說不許參與政事,由此可見這崇文帝的心中,還有他好大兒的位置,謝見君聽後,暗地裏鬆了口氣。


    照目前兩個皇子表露在外的性情來看,他其實更站太子這邊。


    且不論旁的,單說封禪一事,明知國庫就那點薄弱家底,太子尚且知道規勸,雖所用的法子稍顯激進,但相比較三皇子聯合國師,以天將祥瑞之兆,慫恿崇文帝費錢費力地遠赴泰山,舉辦祭祀大典來說,好的不止是一星半點。


    不過他自個兒琢磨了大半宿也沒想明白,三皇子莫名其妙地折騰這一通是圖什麽,或者他想要通過封禪大典,以此來達到什麽目的。


    齊太醫既然已經替太子把話傳到,便沒有繼續逗留的意思,送他前來的馬車還在謝府門前候著,他得抓緊迴宮向崇文帝交差,遂同謝見君寒暄了兩句後,利落地起身告辭。


    “這藥方不會有毒吧?”齊太醫走後,雲胡又貓了迴來,他對著窗外暖陽,將那張藥單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隨即丟在案幾上,“要我看,還是請李大夫再來瞧瞧吧,我安排他去給先生和倆孩子搭脈,這會兒應該騰出空來了。”,他說著,就要再度出門去。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他拉住,“莫要再麻煩李大夫了,就按這張藥單抓藥便是,左右隻是風寒之症,哪怕是不吃藥,悶頭睡一覺也能好個差不離。”


    雲胡半信半疑,他覺得那齊太醫委實古怪得很,要說什麽話,還非得將他支出去,但謝見君避之不提,他也不好開口問,索性喚來喬嘉年,讓他送李大夫迴益元堂時,順便把藥抓了。


    謝見君強撐著精神到這會兒已是極限,應付完齊太醫,一閉眼便陷入了混沌之中。


    所謂“病來如山倒”,他這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像是在寒冰火球裏不停地來迴翻滾,捏著嘴硬灌下去的湯藥,轉瞬就吐了個幹淨,雲胡衣不解帶地貼身照顧,擔心他再受風著涼,將屋子烘得暖騰騰的炭火不斷,還以此為由,謝絕了前來登門探病的人。


    熬過了最初始的兩日,到第三天,謝見君才勉強緩過神,能慢悠悠地下地走動幾步,不用時時臥床。


    雲胡剛寬了心,轉頭宮中又來人了,說聖上有令,命左丞大人即刻進宮麵聖,不得耽擱。


    他一把將溫熱的帕子摔進木盆裏,“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


    “準是有要緊事情....”謝見君讓明文將朝服翻找出來,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他大病未愈,本就沒什麽力氣,衣帶繞在指間幾番都係不緊。


    雲胡拍掉他的手,冷著臉幫他把朝服穿戴齊整,還不忘往腰間革帶係上辟邪的香囊,以及從白雲寺求來的平安扣,仿若宮中那位是窮兇極惡的洪水猛獸似的。


    謝見君乖乖巧巧地任小夫郎擺弄,不敢吱聲。上馬車時,懷裏被塞了個熱烘烘的手爐,雲胡蹙著眉頭站在馬車外,望向他的眸底寫滿了擔憂。


    有外人在,加之自己還在病中,他不便同小夫郎親熱,遂抬手捏了捏雲胡柔軟的耳垂,莞爾道,“放心,最晚日落前,我便迴來了。”


    雲胡沒吭聲,側身讓開行進的路。


    目送載著自家夫君的馬車愈行愈遠,他立在飛雪中,極輕地吐出一聲歎息。


    *


    此次前來府上下詔的小太監,謝見君瞧著眼生,遂上了馬車後,便靠在一旁假寐。


    馬車行出幾裏路,察覺到自己被人輕推了兩下,他微抬了下眼皮,就見那小太監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小謝大人,小的是師大人特地派過來的。”


    一聽是師文宣的人,謝見君猛然坐直身子,趕在這個時候出現,一準是給他打預防針來了。


    果不然,如他所料,小太監將他推醒後,便自顧自說起今天早朝發生的事情。


    那封西戎求和的軍報被崇文帝壓在案頭上數日,終於得以見天日。


    互市通商的消息一經放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眾臣之間引起了軒然大波。


    讚同的一方說西戎提出互市,其實是畏懼我朝國力,與其繼續無休止地爭鬥下去,不如彼此各讓一步,還邊境百姓一片安寧。


    另一方反對的官員則言,西戎此番是為使詐,想讓我等放鬆邊境的護衛,不光如此,他們還想要通過貿易,添補自己所缺,以便進一步侵占熹和領土。


    雙方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整個太和殿亂糟糟的,好似身處鬧市之中。


    謝見君聽到此處,打斷小太監未說完的話,“聖上可否表態?”這事歸根結底,還得看崇文帝的意願。


    “不曾。”小太監果斷搖頭,“起先聖上隻是作壁上觀,任兩邊官員各執己見,後不知怎地驟然發怒,當眾發落了兩位口無遮攔的言官,說熹和泱泱大國,豈容蠻夷覬覦,區區西戎這等未開化之流,也配放在眼裏?”


    “那先生呢?”


    小太監又搖頭,“師大人自始至終都冷眼旁觀,隻是托小的告訴大人,朝中兩派各一半一半,請大人在聖上麵前仔細著迴話。”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入宮門。


    此次奉旨入宮,崇文帝感念他身子骨未痊愈,特許他坐馬車,不用腿著走。


    不僅如此,進尚書房後,還免了他的行禮。


    謝見君被小太監扶著,一路掩嘴輕咳,到崇文帝麵前,還咳得直不起腰來。


    “謝見君,你在同朕置氣?”崇文帝見此,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當然是置氣!謝見君心中暗忖,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斷然不會說出口,遂當即屈膝叩首,道:“微臣不敢。”


    “你覺得朕不應該命商戶將糧食折算成餉銀,充盈進國庫,而是應該送去給五州賑災?”崇文帝認定了他是在表達不滿,說話語氣也沒有先前那般溫和。


    謝見君不吭聲,良久,他緩緩開口,“陛下,您還記得六年前,前任京兆府尹同地方富紳勾結,強行侵占農戶土地一案嗎?”


    “朕記得。”崇文帝道:“被打死的那一雙父母留下的小哥兒,被你收進府裏妥善安置,聽說這幾年一直跟著你夫郎在打理鋪子裏的生意。”


    “昌多那時年紀尚小,微臣體諒他父母慘死家中,身邊再無親眷,故而在結案後將他帶迴府中,撫養長大,但陛下!”謝見君一時著急,說話聲調不由得拔高,“微臣所言並不是這個小哥兒,您想想,不過幾十畝田地,便可使有心之人甘願冒風險...”


    “謝卿!”不等他說完,崇文帝出聲截住,“你是在質疑朕的決策有誤?”


    屋中瞬時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在馬車上傳話的小太監現下都快要哭了,分明他都叮囑過了,這位大人怎還是這般我行我素!


    謝見君扛著鋪天蓋地的威壓,迎頭而上,“陛下,微臣任甘州知府時,曾因建廉租屋,拆除了城西的一片舊屋,有一戶人家抵死不肯搬走,將臣派去勸說的府衙都擋在門外,還拿著麻繩,揚言要吊死在府衙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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