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斟酌片刻,望了眼身後蔭鬱的林子,“咱們先把橋鋪起來。”這橋是滄河村連接外麵的唯一的路,要想進村,隻能從此處過,遂除了將原來的橋恢複原樣,別無他法。


    領了命令,士兵們各自散去。不多時,原本沉寂的林子迴蕩起“吭吭坑”伐木的動靜。


    謝見君站在高石上往江對麵眺望,奈何白霧彌漫,隱隱約約地看不很清楚。


    “老大,昨日來滄河村的衙役找到了!”喬嘉年小跑著過來稟報。


    “找到了?人怎麽樣?”謝見君問。


    “隻找到了一個..”喬嘉年麵露難色,“就是、就是...”


    說話間已經有府兵押送著人過來,隻見那衙役渾身血汙,蓬頭垢麵,嘴裏不住地念叨著,“合上了!都合上了!”,儼然一副神誌不清的模樣。


    “兄弟們在林子裏砍樹,他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來的,見人就抓著衣服,像現在這樣說什麽合上了,怕是受了刺激,人已經瘋了。”喬嘉年歎了口氣,雖說不是自己朝夕相處,一同跟著老大並肩作戰的兄弟,可看著好好一個人,如今成了這副模樣,他心裏酸酸澀澀的,如何也不是個滋味。


    謝見君大抵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他們昨日去甘寧縣時,就曾遭遇過地麵驟然裂開轉瞬又合上的駭人事兒,那時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幸好反應及時,才沒有釀成悲劇,但這衙役恐怕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說不定失蹤的另一個人就是在地麵裂開時,掉進裂縫裏了。


    他將隨行的大夫喚來跟前,讓其瞧瞧這人的情況。


    哪知大夫隻搭了個脈,少頃,就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沒救了。


    謝見君隻得將神誌不清的衙役先送迴縣城,交由惠民醫所的醫館們再給想想辦法。


    短暫的小插曲過後,諸人繼續有條不紊地伐木搭橋,一直折騰到太陽快落了,才勉強鋪出一條能供人走路的木橋。


    此時顧不得仔細修繕,謝見君立時就帶人穿行過木橋。


    好不容易過了橋,還沒進村就聽著裏麵此起彼伏的慟哭聲。


    一灰頭草麵的婆子從村子裏衝出來,撲倒在謝見君身上,用力地錘著他,“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是不是人了!你們怎麽才來啊!這村子裏的人都要死絕了!”


    謝見君被結結實實地拳頭錘得胸口生疼,他嗬退了欲上前拉開婆子的士兵,示意他們先進村尋裏長,自己則留下耐心地安撫著婆子,“對不起,是我們來晚了。”


    那婆子涕淚橫流,沾染得他滿身都是塵汙,即便如此,也不見他又半分盛怒,反而說話的語氣還愈發溫和,隻待人宣泄了須臾,逐漸冷靜下來,謝見君才伸手撐著婆子站起身。


    “大娘,村子裏現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難言,倒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的裏長,將她拽去了一旁,迴神對著謝見君連連請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懷。”,說這話時,那裏長的聲音聽上去濕漉漉的,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一般,他眸中布滿了紅血絲,眼底真真發青。


    “無礙。”謝見君輕聲寬慰道,緊接著便聽裏長繼續說道:“地動那晚,大半個村子都陷進地縫中了,地上全是噴湧而出的血,昨日還能聽見從底下傳來的敲擊聲和哭訴聲,草民便帶著幸存下來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個血窟窿,大夥兒都嚇破了膽,到今日您們來時,就已經沒有動靜了,不管俺們怎麽喊,都聽不著聲音了....”


    謝見君聞之,隻覺得心髒似是被一雙手用力的攥緊,疼得他喘不動氣來,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錘下的拳還要難捱。


    “老大,您怎麽了?”喬嘉年見他臉色不對勁,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裏長似是沒察覺到異常,繼續自顧自地說,“好多人跑著跑著就掉進了裂縫裏,那裂縫開開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沒有能爬的上來的,這下麵層層疊疊,不知壓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著的人。”謝見君後退兩步,搭在喬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緊,指節微微泛白。


    “是!我這就去知會王將領!”喬嘉年轉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麽來,邁出一半的腿又收了迴來,“老大,你從昨天開始就沒吃什麽東西,也沒闔過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別耽擱時間,趕緊去!”謝見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處稍稍平息,便跟著前去救援。


    為了救被擠在殘垣窄縫之間的民戶,他們這些士兵徒手搬開石塊,接力似的把傷者送去村外臨時搭建起來的避難所,至於那些一時半會兒撈不上來的人,便想盡辦法送些吃喝進去。


    搶救傷者的同時,謝見君讓人盡量將農戶家中的糧食也都扒出來,物資緊俏,受災的人又多,單指著來時帶的那點東西根本不夠大家填飽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隻能就地焚燒,用以銷毀,以防疫病傳播。除此之外,他還給遠在甘寧縣縣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讓他們送些物資過來村子。


    如此,斷斷續續忙活了五日,眼見著正常人不可能在斷食斷水的情況下存活這麽長時間,謝見君正打算結束搜救,安置災民,卻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墾荒田地旁的一處小屋裏。


    “哎呦,他們是上個月搬過去的,主事兒的漢子腿腳不咋地利落,幹活確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倆人還育有一個四歲的孩子,當時俺們都慌了神,倒是把這一家人給忘了。”裏長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釋。


    雖說已經六天了,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但謝見君這心裏頭總有點不得勁,遂一聽裏長上報過來,便帶人趕了過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處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顯眼。


    “有沒有人還活著?”謝見君一麵揚聲高喊,一麵拿撬棍敲擊著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塊。


    士兵們也都沒閑著,連日的搜救下來,大夥兒都有了經驗,搬起石塊來也會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這又是喊又是敲,折騰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氣。謝見君心裏萌生了退意,想著自己恐是一時上頭,明知不可為,還偏要為之,愚蠢得厲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將要打算離開時,從石堆下隱約傳來極輕的石頭相撞的聲音。


    “有人!有人!”大夥兒萎靡的眸中驟然亮起一盞光。


    “老大,居然有人還活著!”喬嘉年大喜,指著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顫動。


    謝見君心中也歡喜不已。


    一場地動,整個滄河村活下來的百姓不足百人,他們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見慣了太多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喪氣事兒,冷不丁還能找到有喘氣的活人,一個個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動作都變得輕快起來。


    但扒開一層層壓在人身上的碎石瓦礫後,眾人這才發現,方才一直迴應著敲擊聲的竟然是個孩子,而他的一雙爹爹,在地動發生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體給他搭起了一座避難的堡壘,抗住了重重砸下來的木梁,而他本人正是因為胸前的長命鎖恰好抵住了一根穿透他爹爹身體的利刃,才僥幸撿迴了一條命。


    在場所有人齊齊紅了眼眶,那二人身子已然僵硬,但還是維持著最開始護佑孩子的動作,他們費了好些力氣,不惜折斷孩子爹爹的胳膊,才將餘著一口氣的孩子,從“堡壘”裏麵抱出來。


    謝見君趕忙交由隨行過來的大夫,看士兵們正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夫夫倆的身子歸原,一時之間,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天下來,他見過有餘震發生那刻,隻顧著自己逃命的,也見過兩個孩子同時壓在一個石板下,做爹娘的隻讓救兒子,不要小哥兒和姑娘的,薄恩寡義之人看得多了,愈發覺得眼前這對夫夫讓人欽佩。


    遇難逃生是天性,但保護孩子,是為人父母的本性。


    第221章


    謝見君帶人將滄河村地毯式的搜尋了一遍, 再找不到生還者後便決定離開此地,迴甘寧縣。


    一場地動,滄河村的屋舍盡數倒塌, 他本打算勸說村民們集體遷村, 但大夥兒記掛著喪生的親眷, 怕這些人迴來時無處可歸, 說什麽都不肯走, 無奈之下, 他隻好留下一部分士兵幫著重建屋舍。


    甘寧縣彼時也已經結束了搜救,日子實在太久了,久到沒有人能熬得過這場天災,士兵們翻遍了碎石瓦礫中,再找不到任何生還的希望。


    地動發生的第七日, 時值端午節。


    往年這個時節,正是甘寧縣最為熱鬧的時候, 大夥兒一個個都頭簪艾花, 孩子們身貼艾虎, 起早吃上個熱騰騰的水團子, 便結伴出門去江邊看你追我趕,如火如荼的扒龍舟。


    看完了龍舟,再來一碗香津津的五黃飯,吃完還有係彩絲, 鬥百草,入夜時,家家戶戶也會拿出來雄黃酒來淺酌一口, 被踢有多愜意了。


    但如今,城中富戶能避的避, 能逃的逃,隻留下尋常百姓。


    數日不曾梳洗,人人都是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哪裏還有心思慶祝這不合時宜的端午節。


    謝見君也全然沒有心情,原因無他,隻聽曹靖舟說從前幾日開始,百姓之間不知怎地就流傳起一個謠言,說是此次地動全是因為得罪了河神川後,遭到了天譴而導致的,今早衙役們更是在濉河邊上抓到了幾個偷偷摸摸地祭拜河神的百姓。


    這幾個魁梧漢子捆了一苦命哥兒,想要將他丟進濉河給那勞什子川後做新娘,被抓後,其中一人還梗著脖子強嘴拗舌,“就是因為今年沒有祭祀河神,川後發怒了,才要降罪於我們!”


    “大人,您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無辜的百姓,隻要給川後供上祭品,川後一定會饒了我們!”


    “錢大人在時,甘寧縣何曾遭過此等劫難!左右那哥兒父母已不在世,若是能嫁作川後,也是他的福氣!”


    謝見君冷哼一聲,“這福氣送你,你要不要?”


    “大人何出此言?我本身為漢子,怎可嫁作旁人為妻,祖上知曉怕是要蒙羞的!”漢子肩背繃得挺直,見謝見君不買賬,便轉頭衝著懵懵懂懂的百姓吆喝起來,“鄉親們,你們仔細迴憶迴憶,這些年甘寧縣一直風調雨順,靠的還不是年年給河神進貢?不過損失一個哥兒罷了,就能換咱們縣城一整年的安寧,這點買賣劃不劃算?”


    眾人本就因著地動受了驚嚇,偏又敬畏神明,耳根子軟,經不起挑撥,不過三言兩語就被喝得朝著濉河方向,跪地祈禱,口中念念有詞,更有甚者,竟對剛被救下來的哥兒蠢蠢欲動,如若不是常知衍在旁帶兵鎮著,恐怕要亂成一團。


    “大人,這怎麽辦?”曹靖舟沒經曆過這場麵,隻從紀萬穀口中聽說過謝見君處置前一任縣令錢閔,以及聯合起來搜刮民脂民膏的鄉紳和神漢的壯舉,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


    謝見君睨了他一眼,當下手探至他身後,用力地將人往前推了一把。


    曹靖舟被推得身子一趔趄,站穩腳跟後,他冷不丁對上此時已經同仇敵愾,誓要恢複祭祀的百姓們,驟然心下一慌。


    “老大,他能行嗎?”喬嘉年壓低了聲音,湊到謝見君跟前耳語道。有自家老大珠玉在前,他實在瞧不上這個畏畏縮縮,一臉窩囊勁兒的曹知縣。


    “不行也得行,他是一城知縣。”謝見君打定了主意不吭聲,就等著曹靖舟開口。這小子先前已經失了民心,又不招衙役們待見,倘使不在這個時候想辦法收攏人心,之後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那個...”曹靖舟憋了半天,眉頭一皺,高聲道:“都別吵了!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一問,費心巴拉地從頹垣敗瓦下把你們這些人扒出來的,到底是誰?!”


    百姓們被斥得一怔,一個個麵麵相覷。


    “劉嬸子,你家住南屏街,離著這兒有數裏遠,是誰把你背到這兒來的?”


    “王叔,當初把你從土堆裏挖出來時,你話都說不利落,眼瞅著人都要翻白眼了,是誰一針一針把你紮迴來的?”


    “還有,那邊的趙家小子,餘震那會兒,碗口大的碎石劈裏啪啦砸下來,又是誰把你護在身子底下,自己被砸破了頭,斷了胳膊?”


    曹靖舟倒豆子似的挨個數落起來,相處了今日下來,他竟也能將百姓們認了個大概,現下說起來可謂是有理有據,“祭拜什麽河神?什麽川後,你們都給我睜開眼瞧瞧,大夥兒能得救,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靠的是夜以繼日,不知疲倦的他們!”


    他手指著身後列成數隊胡子拉碴,衣衫髒亂的士兵們,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有些是自個兒,有些是旁人的,混著髒兮兮的泥沙,瞧不出個正經人樣兒來。曆經了多日的辛勞,原本舞槍弄棍的一雙手早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口子,磨了多少水泡,被曹靖舟一指,齊齊背到身後。


    “要不是將士們和大夫們費心救治,爾等還不曉得壓在何處等死呢!”他一時情緒上頭,話難免說得重了些,“這神明在上,若真的有靈,理應護佑一方百姓安居樂業,又豈會讓你們深陷水深火熱,惶惶不可終日?”


    他字字珠璣,塞得百姓們啞口無言,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


    少頃,就在謝見君忍不住想要添補一二時,方才被提到的劉嬸子緊搓著衣角忽而開口,“俺、俺也不信什麽川後,那錢大人在位時,俺一家四口做活都吃不飽穿不暖,趕上每年祭祀,家底兒得掏空個幹淨...”


    “是這麽迴事兒,俺還是念著馮大夫的情分吧,俺不是昏了頭..”王老漢也跟著接茬。


    很快,陸陸續續有民戶站出來,說自己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那騙錢又害人的祭祀也並非出自本意,是誰掏心掏肺地救自己,他們心裏都門兒清。


    眼見著風向驟變,百姓們逐漸倒向了官府,有人著急了,登時就跳出來,指著曹靖舟破口大罵,說他是縮頭烏龜,隻顧著自個兒的死活,還說諸人是被蒙蔽了雙眼,如果不早早向河神請罪,往後這樣的天災隻多不少。


    謝見君不等人把話說完,便命府役將這挑頭的幾人堵住嘴,拿麻繩綁了起來,丟到曹靖舟麵前,靜等他處置。


    “來人!”曹靖舟深吸了一口氣,堅定的眸光望向居於台下的眾多衙役,須臾,緩緩開口,“凡擾亂民心,興妖作怪者,皆當眾行五十廷杖!”


    原本還對他不滿的衙役們,皆因著方才那幾句鏗鏘之言,對他們這位年紀輕輕的曹知縣有所改觀,故而曹靖舟一發話,眾人斂了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懶散神色,上前壓住挑事之人,當著所有百姓的麵兒劈裏啪啦好一通“照顧”。


    幾人被打得哀嚎聲連連,偏又被堵住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行刑完都昏死了過去。


    曹靖舟令人將其拖下去,丟進縣衙大牢,不日按教唆罪從嚴發落,以此來震懾身懷異心之人。


    


    “別總想著讓百姓們畏懼你。”事畢,謝見君將曹靖舟叫來跟前,溫聲提點了兩句,“畏懼之心固然要有,可若過為已甚,反而得不償失,要曉得鬆弛有度。”


    曹靖舟聽得直點頭,他知道這位知府大人字字句句皆是為了他好,遂格外的聽話。


    謝見君讓他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他轉頭就托婆子哥兒們幫著包了水團子,分給受驚的百姓們,那水團子碧綠粽葉裹著,極小一隻,團在掌心裏水靈靈的,湊近能聞著淡淡的米香,讓眾人悲痛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撫慰。


    除此之外,他還讓人在空地處燃起了篝火,帶頭祭拜了在此次地動中喪生的百姓,又許諾官府會幫著大家一起重建甘寧縣。


    時隔多日,百姓們的臉上終於見了零星的笑意。


    謝見君沒有參與這場熱鬧,他獨身隱在昏暗下,望著天邊碧月,怔怔出神。


    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滿崽的生辰,他到底沒能趕上,也不知道這小子吃沒吃上長壽麵,答應了大福要帶他去江邊看賽龍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雲胡懷著八個月的身孕,恐是連覺都睡不安穩。


    他越是胡思亂想,這心裏就越發空落落,連曹靖舟走近都未曾發覺。


    “何事?”他收迴深思,抬眸問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態。


    “有事直說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何至於這般忌憚?”謝見君莞爾。


    “下官想拿迴那封辭表。”曹靖舟閉了閉眼,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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