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裏村同冬雲山附近的桐塢村,情況十分相似,他們村中水井打上來的水,喝起來泛著鹹口,平日裏用水都得去山上挑山泉水,趕上雨雪時節,山路泥濘,單隻是走路都費勁,更別說是背水下山了。


    謝見君從裏長那兒聽來此事,當即便修書一封,讓宋沅禮挑選幾個腦袋瓜子伶俐,又手腳麻溜的漢子過來,效仿上半年在桐塢村竹筒引泉的法子,幫著十裏村的裏長上山砍竹子搭架子,又在村裏鑿出幾處石槽,以便農戶們將來接水食用。


    至於開荒那處,雖然鑿不出水井,但好在附近有條河流,隻是距離稍稍遠了些,他同經驗老道的老人們商討著畫出了筒車的圖紙,交由木工們加班加點地忙活,在河岸架上一節節竹筒拚湊出來,拿竹索固定住的的圓盤狀的竹輪,每當竹輪轉動時,每一節中空的竹筒便會隨著竹索上下翻轉兜滿水,而後再在將水傾斜進水槽內,用作農田的灌溉,既省力又方便,可比農戶們一鬥一鬥地來迴運容易多了。


    解決完吃水灌溉的問題,謝見君見村民有條不紊地開荒,便寬下心來,轉頭還沒歇口氣,就又換了地方,活脫脫跟個陀螺似的,一刻都不停歇。


    這一晃大半個月過去,白頭縣下屬的幾個村子,陸陸續續地都被他摸了個遍。


    白日裏,他跟農戶一起下地開荒,忙時,就把自個兒當塊磚,哪裏有需求就往哪裏搬,甭管什麽髒活累活,都跟著往前湊,閑時,村民或坐著或躺著在田地裏歇著,他也不在乎地上灰撲撲,衣擺一撩便席地而坐。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贛州府城的知府大人,是個博施濟眾、平易近人的好官,同那些個成日裏隻會窩在縣衙裏吃香的喝辣的,幹享福的狗官不一樣。


    眾人見了他,一個個都親切不已,謝見君帶著大福離開時,各類山菌果子,野兔豚肉不要錢似的往馬車上塞,直擠得小崽子吆喝著喘不動氣才作罷。


    這小家夥跟著村裏孩子下河摸魚,上山爬樹,能玩的地方,齊齊去了個遍兒,渾身曬得跟小黑猴似的,身子骨摸著卻強健了不少,實在不枉他費心巴力地帶出門,折騰了這一趟。


    迴城時,適逢酉時過半,他喚陸正明去甘盈齋接上滿崽和昌多,在白頭縣的這半拉月,除去惦記著獨身前往曹溪的雲胡,還有這兩隻打小顧到大的崽子。


    家裏沒個正經長輩,許褚年事已高,還得顧著書院裏備考的學生,大大小小的事兒都靠他們倆自個兒張羅,謝見君一時心生歉疚,幹脆大手一揮,帶去春華樓,狠搓了一頓。


    席間,滿崽吃著謝自家阿兄給挑好刺的魚肉,興致勃勃地同他講起前些日子甘盈齋發生的事兒。


    “阿兄,你都不知道昌多有多厲害!”


    “如何厲害?說來我聽聽..”謝見君手肘半撐著下頜骨,一臉的好奇模樣。


    “那日有老嫗跑來甘盈齋尋釁滋事兒,非說自己吃桃肉罐頭,吃壞了肚子,泄瀉個不停,嚷嚷著要咱們賠看病的藥錢,但其實是她吃了前兩日家裏變味的剩菜,鬧了腹痛,想借勢來黑些銀錢,我們頭迴碰著這種事兒,一時之間都不曉得該如何辦才好...”


    “可誰知昌多不聲不響,提著算盤就上了,三言兩語,據理力爭,直斥得老嫗臉紅脖子粗,末了敗下陣來,灰溜溜地跑了,之後數日都不敢再從甘盈齋門口過了!”


    滿崽說得興起,手舞足蹈之際,險些一巴掌掀翻了昌多的飯碗。


    昌多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著碗躲到一旁,待三人眸光整齊望向他時,他臉頰臊得通紅,“我哪有滿崽誇得那般厲害,隻是見老嫗心虛得厲害,才篤定這裏麵有鬼的。”


    謝見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虧了你反應快,這甘盈齋裏有你幫忙,雲胡在外也能寬心了。”


    昌多羞赧地垂下眼眸,心裏好似煙花炸開,劈裏啪啦地濺起滿身歡愉,能得來這麽一句誇獎肯定,可比吃著好吃的零嘴,穿上好看的衣裳,更讓人高興了。


    


    從春華樓出來,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謝見君招唿幾個崽子趕緊上馬車。


    馬車穿過長街上,噠噠噠行進了兩刻鍾,陸正明扯緊韁繩,“大人,咱們到了。”


    謝見君囑咐三小隻在車上等著,自己則掀開竹簾,頂著雨跳下馬車。


    正打算迴家拿傘,霧沉沉的雨幕中,驀然走出幾個身穿蓑衣之人,乍見他出現在府衙的後院門口,一行人齊齊“撲通”一聲跪地叩首。


    “大人,求您發發善心,救救甘寧縣的百姓吧!”


    第201章


    閃電猶如銀光撕開烏沉沉的黑雲, 伴隨著轟隆一聲悶雷劈下來,掩藏在鬥笠下的麵孔若隱若現。


    謝見君眉心微蹙,隻覺得麵前之人眼熟得很, 可真要說起在哪裏見過, 倒也沒什麽印象。


    “主君..”昌多挑起布簾, 探出半個腦袋, 雨珠細細密密地砸落, 遮掩住他的視線, 僅瞧著一團綽綽人影,“發生…”


    他話未說完,就被謝見君擺手打斷,“昌多,你帶著滿崽和大福先迴屋。”


    雖不知現下是何光景, 但聽著主君的語氣凝重,昌多不敢耽擱, 當即褪下外衫, 將大福一裹, 還貼心地捂住他的眼睛, 同滿崽一前一後進了門。


    繡紅宅門一開一合,屋外便隻聽著瀟瀟的雨聲。


    為首瞧著有些書生氣的文雅儒生又重重地一叩首,“大人,下官乃是甘寧縣的縣衙主簿紀萬穀。”


    謝見君一怔, 心道難怪覺得眼熟,年底錢閔來府城述職時,他曾於高堂之上, 遠遠地見過此人, “你方才所說, 讓本官救救甘寧縣的百姓,是為何意?”


    紀萬穀抹了把被雨水打濕的臉頰,先是迴望了一眼自己帶來的一對老夫婦,而後又謹慎地窺探了一圈四周。


    謝見君看他行事這般臨深履薄,聯想到這三人冒雨前來,又挑在夜色深邃時找上自己,想來所求之事必當小心,故而截斷了他的話頭,避開旁人耳目,將一行人都引進府衙內。


    西廳裏,陸正明奉上幾盞剛沏好的薑茶後,便退至謝見君身後,垂眸聽令。


    “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兒?”謝見君問。


    “大人,自您上任一來,下官多次聽聞您的濟世愛民,懷遠以德之舉,一直對您心生崇敬,遂此次前來,請求大人您念在甘寧縣的百姓,亦是甘州子民的份上,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紀萬穀鏗鏘道。他話音剛落,身子一側,讓出躲在後麵的老夫婦。


    老夫婦年事已高,走路都有些蹣跚,如今見了心心念念的知府大人,隻顧著磕頭行禮,磕磕巴巴地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瘦弱不堪的身子抖如篩糠。


    “莫怕。”謝見君見狀,蹲身將二人從地上扶起來,溫聲安撫道。


    “爾等隻管將冤屈老實道出,大人眼明心亮,自當能懸斷是非。”陸正明跟著催促,他費了好些力氣,才將老夫婦從甘寧縣帶出來,若此次所求之事不成,有沒有下迴,都得另說。


    老夫婦彼此眸光相碰,卻是誰都沒有先開口。這紀主簿說帶他二人去伸冤,但沒提是找剛上任的知府大人,要知道他們想要狀告的人,盤踞甘寧縣數十年,又有當地的豪商鄉紳相交相護,如此盤綜錯雜的情勢,豈是一個無根無節的年輕官員,能對抗得了?


    謝見君單瞧他倆神色,就知道二人在顧慮什麽,他耐著性子坐迴原處,端起四方桌上的茶盞,撇去浮沫輕抿了一口略有些放涼的薑茶,片刻,不緊不慢地緩聲道,“你們跋山涉水地來府城一趟,斷然不容易,隻是多耽擱一刻,恐要多危險上一刻,倒不如早些把事情交代清楚,本官也好給你們明公正道。”


    話至於此,紀萬穀拚命地使眼色,老嫗猶豫了須臾,“嗷”地一聲膝行半步,猛地扯住謝見君的衣角,慟哭出聲,“青天大老爺,您救救俺兒吧!前些日子,有一夥人莫名其妙地闖入俺家,不管不顧地綁走了俺兒,說不日就要把他嫁作河神川後當新娘!”


    河神...新娘...


    謝見君雙眉微蹙,“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要給川後娶親?”


    “這、這..”老嫗幹瘦的手指緊攪著衣角,不曉得自己該如何解釋這件事兒,她老漢更是垂著腦袋,一棍子打不出半個屁。


    “大人,還是我來說吧。”紀萬穀急不可耐地接過話茬,朝著謝見君一躬身後,娓娓開口,“甘寧縣多年深受濉河洪澇之苦,錢大人便以祭祀為由,每年都向民戶們征收沉重的祭祀稅,除此之外,當地的神漢還會挨家挨戶地挑選出一位適齡的哥兒姑娘,將人帶走,關押到某處,隻等著吉日一到,便為其梳洗打扮,捆住手腳,沉入河中,美其名曰是給河神娶新娘,安撫川後,以保甘寧縣一整年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謝見君聞之,嗤笑一聲,“年年都辦這祭祀,可是本官瞧著,甘寧縣不是旱,就是澇,看來川後即便是娶了妻,也一樣不辦正事兒。”


    “大人慎言,甘寧縣百姓對川後乃是敬仰不已,恐容不得他人置喙。”說起河神,紀萬穀神色凝重。他曉得所謂的“川後”,不過是錢閔夥同鄉紳們聯合起來搜刮民財所找的借口,可如今祭祀一事兒在民戶們心中根深蒂固,輕易動搖不得,。


    他實在沒法眼睜睜地看著甘寧縣一步步落敗下去,百姓們顛沛流離,過著饑寒交迫的苦日子,這才冒著賭一把的念頭,帶老夫婦摸了過來,畢竟當初白頭縣的吳知縣,就是被這位知府大人拿捏住把柄,最後不得不辭官保命。


    果不然謝見君一聽,登時就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擱放下,“糊塗!”他眸色凜然,語氣聽上去,已不似先前那般輕鬆。


    “大人、大人、救救俺兒!”身前老嫗一雙青筋暴起的手,似鷹爪一般緊緊扣住他的衣擺,仿若抓著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她空洞無神的眼眸中透著無盡的麻木與絕望,兩瓣幹澀起皮的唇瓣不停地囁嚅著,“分明都已經給錢了...為什麽不肯放過我淼哥兒...俺家就淼哥兒一根獨苗..拿了錢,為什麽不把孩子還給俺....”


    謝見君用力地攥了攥拳頭,如今他身為人父,更能夠體會這為人父母的心情,倘若自己孩子遭此橫禍,被送給那勞什子河神做新娘,他必是要同這些人拚命。


    “此事本官已知曉,本官這就派人過去甘寧縣打探情況,放心,有本官在,定會讓你兒子全須全尾地迴家。”


    老嫗怔怔地抬眸,似是沒聽清一般,直勾勾地盯著謝見君,仿若想從他臉上瞧出個是非所以然來。


    紀萬穀擔心她失禮,趕忙上前橫在二人之間,“下官人微言輕,所做之事力所不及,懇請大人施以援手,讓甘寧縣百姓早早擺脫這種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日子!”


    “你們此趟迴甘寧縣,切莫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謝見君沉吟少頃後,一字一句地囑咐道。錢閔那個老油子,雖說混跡官場多年,又在甘寧縣一手遮天,做著享樂的土皇帝,但為人甚是機敏謹慎,若是讓他提前得了消息,亦或是摸到些蛛絲馬跡,必然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紀萬穀知道其中要害,直言自己會看顧好老夫婦,讓他們倆安分守常,別礙了大人的正事兒。


    此行目的達到,謝見君見外麵天還下著雨,便想要留他們三人於家中歇歇腳,明日再啟程迴去,紀萬穀婉拒,說自己能出來一趟,已然很不容易,若是呆的時間久了,錢閔難免會心生疑竇,故而如何都要連夜趕迴甘寧縣。


    謝見君招來宋岩和喬嘉年,這二人一貫嘴嚴得很,又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還會些拳腳功夫,有他倆沿途護送,一準沒什麽事兒。


    紀萬穀前腳帶著老夫婦出門,安置到馬車上,後腳又獨自悄默聲地潛了迴來。


    “大人,下官此行過來,其實還有一件事情要稟告。”正說著,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雙手呈到謝見君麵前,


    “您且翻開來瞧瞧便是....”


    謝見君沒接,就著他的手隨意地掀開翻看了兩頁,待看清冊子上所示的內容後,臉色乍然陰沉了下來,連原本溫潤的眸光都跟著淩厲了幾分,


    “這個錢閔,居然敢做這種事兒!”


    


    辛酉月,乙巳日。


    天陰霧燥。


    丹陽橋上搭起一座高台,身著紅白綢衣的神漢一手執扇,一手持鈴,正歪七扭八地跳著不成樣子的儺舞。


    “兒啊,俺的兒啊!”老嫗望著被捆住手腳,吊在祭祀台上的哥兒,悲聲慟哭。她已然哭了數日,嗓子沙啞得厲害,如同灶房裏抽拉的破風箱,聲聲泣血。


    “把那婆娘給我拖走,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這要是驚擾了河神,小心川後降罪下來,一場大水淹了整個縣城!”錢閔挖了挖耳朵,對著一旁的衙役使了個眼色。


    衙役得了示意,當即便上前架住老嫗的雙掖,將她連撕帶扯地往橋下拖。


    “唔..唔..”被掉在半空中的哥兒奮力地掙紮起來,他嘴裏塞了布條,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扯著嗓子幹嚎,奈何無人在意,眾百姓齊齊跪在祭台前,虔誠地向河神川後的神像叩拜。


    隻等著神漢瘋瘋癲癲地跳完儺舞,便喚弟子將一早準備好的三牲六畜,悉數從橋上沉入河中。


    “河神之靈在上,吾等今日至此,特,謹獻微薄之禮,以表赤誠之心,願川後大人,可保一方水土安寧,賜予子民豐饒。”


    他雙手合十,對著神像念念有詞。


    圍繞在祭台周圍的百姓,一個個好似被抽了魂魄一般,麻木地跟著誦經磕頭。


    三巡行禮後,錢閔身著繁重的祭服,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台,


    “起...”


    他揚聲高唿,擺手示意身著馬褂的壯漢,欲持刀砍斷捆綁在木樁上的麻繩。


    那繩子另一端,此時正吊著奉給河神的“新娘”,那小哥兒知曉自己如今難逃一死,已經放棄了掙紮。


    他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爹娘,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著隨時會揮下的“屠刀”。


    就在諸人盼著將“新娘”送入河中,好結束今年的祭祀時,一隻羽箭“咻”地破空而來,穿過湧動熙攘的人群,直直地紮進錢閔身後粗壯的木樁上,雲幡應聲而斷,將他頭頂上的冠帽一並砸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錢閔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身子抖得跟篩糠一般,他顫顫地摸了摸腦袋,生怕這一箭過來,削去他半個頭顱。


    突遭變故,原定祭祀的最後一步被打斷,迴過神來的眾人,循著箭來的方向齊整整地望去,就見一身緋色官袍的謝見君手持彎弓,長身鶴立,猶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鬆,他將彎弓交還於侍從,而後整了整因著動作太大而扯亂的衣擺,不疾不徐地開口道。


    “錢閔,你好大的膽子。”


    第202章


    錢閔愣是沒想明白, 自己嚴防死守了這麽久,連城門口都封得死死的,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出, 謝見君究竟是從何處得了消息, 還到得這般及時, 哪怕是晚上個一步半步, 待將這祭祀的“新娘子”沉了濉河, 就一切都死無對證了。


    現在倒好, 被當場抓了個現行,還不知這初生牛犢又要搞出什麽幺蛾子來呢。


    “錢閔,本官竟不知,你在這小小的甘寧縣,還挺能折騰嘛。”謝見君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 滿口嘲諷道。


    “知府大人這是說的哪裏話?”錢閔芝麻綠豆大的小眼兒眯成一道縫,諂笑著替自己辯解起來, “下官此舉, 皆是為了甘寧縣的百姓著想, 赤誠之心天地可鑒!”


    謝見君挑了挑眉, “去,把人給我放下來。”


    “謝大人,萬萬不可呐!”祭台上的神漢冷不丁出聲阻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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