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沒說大夥兒為何不願意去墾荒嗎?”謝見君追問道,他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高產糧一事兒太衝動,做錯了決策,但仔細想來,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雲胡聞之,茫茫然地搖了搖頭,“她著急去送飯,閑聊了兩句就走了。”,眼見著自家夫君眉心微蹙,神色凝重起來,他又跟著接上一句,“要不咱還是去瞧瞧吧,也好當麵問問那邊的農戶,這是怎麽一迴事?”


    謝見君正有此心,二人相扶著起身,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掉最後那塊西瓜,大步往村西頭走去。


    如老漢所說的那般,村西的位置的確偏僻,楞生生地走了兩刻鍾才到。


    謝見君見一年輕漢子,頭裹著白斤,半裸著上身坐在地壟間乘涼,便上前探詢了一句。


    漢子乍一聽是來問開荒的事兒,臉色“噌”得就變了,他將嘴裏叼著的狗尾巴草往路邊狠狠一啐,


    “開他娘的荒!這群狗日的官,光想讓驢拉磨,還不讓驢吃飽!免那五成田稅有屁用?看看這梆硬的石頭地,狗來了,撒潑尿都嫌硌腳!”


    第196章


    “你們說是不是!”年輕漢子劈裏啪啦一通罵完, 心裏那口濁氣還沒吐利索,便試圖在二人跟前尋找認同感。


    “狗日的官”手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一旁的小夫郎肩膀微微抖動著, 想笑, 又不敢當麵笑出聲, 原是被曬得紅撲撲的臉頰, 現下暈起了一片緋意。


    那漢子見他們倆誰也不搭腔, 便自顧自地說道:“這破開荒,老子是一日都不想幹,若不是家裏今年新添了人口,我瞧著腦袋拐彎了才想鋤這石頭地哩。”


    “可不嘛,這都收拾幾天了, 一畝地還沒篩幹淨,趕明兒得叫俺家娃娃過來搭把手。”一年長些的壯漢挨著跟前坐下, 拿下頭頂的草帽, 兀自扇著風。


    這火傘高張的, 地頭間連點風都沒有, 往那兒一坐,汗珠子就順著臉頰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對了,你說你們倆要去東井村探親?探得誰家親?”年輕漢子忽而掉轉話頭。


    謝見君同雲胡眸光短暫一碰,繼而溫和笑道:“是一位叔伯家, 這不好些年沒迴來了,爹娘身子不爽利,我倆就代跑一趟, 路上聽著縣令那邊墾荒的告示,閑來無事, 想申幾畝地種種糧食。”


    “你快別忙活了。”漢子連連擺手,“那些個整日裏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官老爺,哪裏懂我們這些莊稼戶的疾苦?”


    “不是說荒地前三年免五成田稅,三年後還可以買下來嗎?”謝見君試探著問,他折騰小半日跑來這兒,就是想聽聽農戶們心裏的想法,單縣令們報上來的冷冰冰的公文,是看不出什麽來的。


    年長漢子聞聲,吊著眸掃了他一眼,“小書生,一瞧你就沒幹過農活,墾荒哪有這麽容易?”


    “願聞其詳。”謝見君席地而坐,手搭在雙膝上,作乖巧聽講狀。


    “這辛辛苦苦開墾的土地,能種出多少糧食還不清楚,俺們就已經背上田稅了,”老漢攤手,滿臉都寫著無奈,“你瞧瞧俺們手上的這些農具,哪有能頂用的?”


    “俺家要不是有牛,俺才不幹這得不償失,又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呢。”年輕漢子也跟著抱怨。


    這耕牛是犁地的一把好手,謝見君年初在東雲山墾荒時,便是靠著宋沅禮送來的牛省了不少力氣,如今聽他提起,便作勢問道:“咱們這西井村裏,有耕牛的,大抵是幾戶人家?”


    “小書生,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老漢撇嘴,“大夥兒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吃飽穿暖都成問題,哪裏還有閑錢買那金貴玩意?這滿西井村,你掰掰手,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雲胡默默地在心裏盤算了一番,當初住在福水村時,尚且一小半農戶家裏有耕牛,他們賣豆腐賺了錢後,也托福生哥買了小牛犢,原以為那時已經足夠貧困,沒想成相比較現在的西井村,竟還算是富庶些的地方。


    他餘光中瞥見謝見君神色凝重,搭在一起的十指緊扣著,指節處微微泛白,便伸手撫了撫他的後心


    感受到小夫郎的安撫,謝見君歪著腦袋朝他彎了彎眉眼,極輕地道了句“沒事”。


    老漢像是憋了許久,乍一打開話匣子,地也不犁了,土也不篩了,拉著二人就嘮起了閑磕,埋怨官府隻管給分地,旁的一概都讓農戶自己來置辦,這一家老小,算起來要五六口人,連飯都吃不飽,還得從齒縫裏擠出種糧來。


    又說起這荒地位置實在偏僻,哪怕是一朝開墾好了,後麵灌溉都成問題,他們總不能日日挑著扁擔往這邊送水。


    “也就是今年收成好些,擱往年災荒時候,村裏農戶都得去找城裏地主家,亦或者錢莊借貸呢!”年輕漢子補充道。


    “這借貸不是違法嘛?”雲胡大驚,脫口而出道。他記得當初他爹牧青,便是因著借貸還賭債,被謝見君以《熹和律法》為由,送進了大牢裏。


    “這事兒當然不能讓上麵知道..”年輕漢子壓低了聲音,“我一聽你們說話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曲蘭縣本地人,自然不曉得,這邊借貸的利息至少得五分利,有些鄉紳開口便要九出十三歸....還不上,就得拿全部身家抵債,上個月,就你們去探親的那個東井村,就有人家不得已把閨女賣去給錢莊掌櫃做小妾呢!”


    謝見君聽著這些話,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他頭著冒出墾荒這個念頭時,隻想著種出糧食來,不讓百姓們災荒年忍饑挨餓,就算是大功告成,今日走這一遭,才驚覺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迴去路上,他單手撐在馬車的窗欞處,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青苗,默不作聲。


    “你別發愁了,再想想辦法嘛。”雲胡在一旁幹巴巴地勸慰道。


    謝見君斂迴目光,瞧見小夫郎眼中明晃晃的擔憂,上手揉開他眉宇間的川字,“無妨,我倒不是發愁,隻是琢磨著如何去調整墾荒的法令,既是已經知道問題所在,就得對症下藥,因地製宜。”


    “我當是以為你今日挨了那漢子的叱罵 ,轉頭放棄了呢。”雲胡吐了口歎息。


    “哪能遇著點困難就撒手不管了?”謝見君莞爾,“你出門在外做營生,何曾因為眼前暫時邁不過去的坎兒罷休?”


    小雲掌櫃腦袋立時搖得同撥浪鼓似的,“我可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人,”,他捏捏謝見君的臉頰,一雙杏眸亮瀅瀅地望著他,“謝大人,打起精神來,甭管是什麽難題,落在你手裏,一準能解決,我相信你!”


    被“盲目”信任的謝大人迴去府城,先是讓府役們化作平民,深入到各縣所管轄的村裏,去了解農戶們申領荒地的情況。


    不出他所料,諸人帶迴來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聽來的大同小異,在清楚整個甘州四縣都麵臨著同樣的問題後,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決策墾荒的法令。


    第197章


    七月末, 府衙以及四縣陸陸續續地貼出了新告示。


    凡是墾荒所用的種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於糧食與果蔬, 開荒的農戶可依照著所申領荒地的份額, 自行選擇並領取種子的品類。


    官府不日將派匠人們, 下鄉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 另以低廉的租金, 租借鐵農具與耕牛於農戶。


    從即日起, 州縣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貸錢糧,以補助耕作,其借貸利息為二成,於年底臘月三十日前,以過往三年內豐收時的最低糧價為基準, 兌換成糧食,一並歸還於官府。


    此告示一出, 立時就吸引了不少的農戶, 前來打探情況。


    “什麽?官府居然要借貸給咱們, 利息才兩成?”


    “不光如此, 你瞧見沒?這到年底償還的時候,可是依照著最低的糧價!”


    告示欄前難得如此熱鬧,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還是看不懂的, 都齊刷刷地聚在一起,討論著墾荒的新政策。


    這前兩條所提及到的種種,隻要是認識得些字, 便都能整明白,唯獨最後一條,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騰起來。


    要知道,他們作為看天吃飯的農戶,哪怕是在豐收年,趕上家裏人口多稅賦重,也不得不去借貸,用以維持家用。


    那些個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紳們開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著自個兒有些學識,拐彎抹角地騙他們簽下九出十三歸的契約,等到年末收賬,眼看著賠光了家底兒也還不上,便隻能賣身為奴。


    賣身契一簽,這輩子都活不出個人樣兒來。


    不過現下好了,有了這二成利息的借貸,大夥兒幾近沒了後顧之憂,一個個心裏歡喜得很,想著自己終於不用再受諸多黑心商戶的剝削搜刮,還有官府能幫著分種子,挖水井,借農具和耕牛,便都興高采烈地結伴往衙門去。


    


    書房裏,


    謝見君正立在案桌前執筆臨帖,昨個兒吩咐戶房的官員去采買良種,今日將將能有一日清閑,才臨完一頁,擱放在一旁晾幹墨汁的功夫,宋沅禮便興衝衝地推門而入,


    “我說你這腦袋瓜子可真是靈光,琢磨起事兒來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貼出來,我那縣衙的大門都快被農戶們給踏破了,先前無人問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搶手貨了。”


    “這不挺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將筆放迴到筆架上,“若農戶們墾荒得順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稅收的糧食了。”


    “想什麽大美事兒呢!”宋沅禮撥弄著手中剛從崇福寺求來的佛珠,沒好氣道,“大夥兒是願意來申領荒地了,但我這又是農具,又是耕牛,幾乎不要錢似的地往外租借,還得貸著錢糧,這年末縣衙賬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


    “謝沅禮這名字道也不錯,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謝見君眼尾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線。


    “你慣會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為謝,還不得扒了我的皮,迴頭在列祖列宗跟前磕頭道歉?”宋沅禮撇嘴,挑起果盤中的香瓜,自顧自往嘴裏填著。


    謝見君輕笑出聲,隨手招來王嬸子,讓她幫忙去沏一壺熱茶,再拿些點心。


    “這香瓜再來一份,我吃著甜得很。”宋沅禮毫不客氣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個兒家中似的。


    王嬸子下意識看向謝見君,得了他的首肯後,便緩緩退下。


    “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麽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間借貸來了?”宋沅禮咽下嘴裏的香瓜,忽而出聲詢問起來,“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鐵農具和耕牛,這我都能理解,為了開荒嘛,總得給農戶們個甜棗,才能驅使他們開荒種地,可是借貸是怎麽迴事兒?”


    謝見君掃了他一眼,“這官府出麵借貸,一來能解民戶的燃眉之急,二來,這兩成利息雖說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度支的緊張,三來,倘若借此打壓了部分鄉紳的囂張氣陷,何樂而不為!”


    他當初在西井村聽農戶說起有人還不上借貸的錢,被迫拿家中女兒抵作錢莊小妾的事兒時,就有這個想法的雛形,迴頭跟六房官員反複商討後,才敲定了下來。


    如今,拋開旁的不說,從府役們傳來的喜報中得知,至少在民間借貸這塊,已經有所遏製。


    不過此法子,隻適合短期內小範圍推行,時間長了,若監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個麻煩,還得不停地改進和完善。


    “聽你這麽說,是有幾分道理。”宋沅禮仔細琢磨了片刻後,點了點頭。


    門外冷不丁響起輕緩地叩門聲,謝見君一聽這動靜,便知是雲胡來了,當即起身朝著門口走去。


    宋沅禮將將迴過神來,就見謝見君已然接過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盤,牽著他的手,帶進了書房裏。


    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瞧我,光顧著跟你在這兒嘮閑話,把要緊事兒給忘了!”


    聞聲,兩人的目光齊整整地望向他。


    宋沅禮道:“雲胡,我家青哥兒過幾日要攜商隊去一趟曹溪,聽說你之前跟他提過也想去,故而便托我問問你,可是願意同行?”


    雲胡乍一被問了個愣怔,反應過來才想起自己的確說過此話,隻現在這個時候…他躊躇起來,安濟院剛剛步入正軌,謝見君又要下鄉去體察民情,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去曹溪,家裏家外都是麻煩事兒。


    謝見君見他緊抿著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猶豫神色,曉得他是擔心這邊的情況,正要開口勸撫,冷不丁被他出聲打斷,“沅禮,勞你給青哥兒帶句話,我這兒先行考慮考慮,再做定奪。”


    沒等來準話,宋沅禮也不著急,總歸是他已經完成了青哥兒分配下來的差事兒,迴去好交差,至於雲胡最後如何決定,那便讓他們兩個小哥兒去商量吧。


    傳完了話,見天色已不早,他還得趕著日落前迴常德縣,叨了兩口香瓜就要告辭。


    雲胡揣著事兒,送宋沅禮離開後,一直心不在焉,幾次連大福喚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淚,鬧著說爹爹不疼他了。


    謝見君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趕著入夜歇下時,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鬢廝磨完,他揉捏著小夫郎柔軟的掌心,“今個兒青哥兒去曹溪那事兒…”


    “我還是不去了吧,這兒實在走不開。”雲胡依偎在他懷中,有氣無力地說道,他斟酌了好些時候,才忍痛下了決定。


    “想去便去,安濟院有錢德福和商會,家裏有我,有何掛心的?”謝見君不以為意,他看得出來,雲胡上次從白頭縣迴來,一直對跑商這事兒躍躍欲試,先前他擔憂小夫郎獨身在外,多有不測,如今有青哥兒同行,什麽事兒便都能互相照應著了。


    雲胡聽此,定定地看著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謝見君心裏發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個兒可是說錯話了。


    須臾,才見著小夫郎彎了彎唇角,笑道:“你倒是什麽事兒也縱著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飄野了,不肯迴來了?”


    謝見君一怔,繼而攤手,“那還能怎麽辦?我隻能獨守空房了,再不濟,我還可以攜兒子以令夫郎呢。”


    雲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聲驚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兩聲,連眼睛都沒睜開,翻了個身便繼續睡去了。


    “我看今年過了年,該與大福分屋了,老跟著咱們睡,也不妥了。”謝見君給好大兒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壓低聲音道。


    “差不多是時候了…”雲胡應聲,“前日王嬸子還問是否要將咱們旁邊的那間臥房收拾出來,留作給大福住呢。你既也是這般想法,趕明兒,去曹溪之前,我便讓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櫃子都得要找木工現定做,還得再打副案桌,來年給大福習字念書用…”


    “行,都聽你的。”謝見君打了個哈欠,手臂穿過小夫郎的後頸,將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幾分,“這時辰不早了,我們的小雲掌櫃,拾掇屋舍的事兒,還是留給明日再盤算吧。”


    漆黑靜謐的夜幕中,隻餘著窗外落進來的星星點點的碎芒,二人唿吸聲交纏在一起,繾綣流連。


    臨睡著前,雲胡想,他大抵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謝見君,心裏有了牽掛,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去曹溪的事兒就這麽定了下來,翌日,大福起床後,就被謝見君抱到一旁說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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