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謝見君臨陣磨槍,去布莊現裁了十幾匹粗糙結實的混紡布, 集結了城中手藝精湛的裁縫們,著急忙慌地趕製了數十個布兜, 填進砂石和敲碎的土塊, 堆放在地勢低窪的地段。


    陸同知姍姍來遲, 他安頓好府學的學子們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 這雨來得迅猛,不過一個時辰,好些地方的積水漫過了膝蓋,直逼腿根, 他身著蓑衣,頭頂竹編的笠帽,即使裹得嚴實, 下馬車時照舊被澆了個透,衣擺用力一擰, 嘩嘩砸落的水珠在地上匯成一處小水窪。


    “大人,雨下得太大了,下官迴來一路上,瞧見許多屋舍都被水灌了。”他扯著嗓子,揚聲吆喝道。


    雷電在厚重的雲層中肆意叫囂,淹沒了他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謝見君背手立在屋簷下,眉頭緊擰,一語不發。雲胡早上出門,一直到現在還未歸,不曉得是困在了茶樓裏,還是堵在了迴程的路上,他這心裏焦灼得厲害,想出門迎迎,又實在脫不開身。


    “大人,咱們怎麽辦?”陸同知丟掉了無用的蓑衣,隻帶著一頂碗口大的竹笠走上前來。


    “去把輪休的府役,全部召迴來。”謝見君沉吟片刻道。


    陸同知就等著他發號施令,如今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張羅起來,約摸著兩刻鍾,所有府役齊齊聚在府衙之中。


    暴雨沒有絲毫減弱之勢,反而愈下愈烈,似是要將這一整座小城吞沒其中。


    “宋岩,你找兩人去盯著府城南麵的濉河,一旦水位升高,立時迴來稟報!”


    比起眼前下起來沒頭的大雨,謝見君更擔心河水暴漲,介時倒灌進城中,百姓們可就跟著遭殃了。


    宋岩亦是曉得其中的厲害之處,當下就點了人,安排前往城南,時刻關注著濉河的水位漲幅。


    “趙田,你尋一匹腳程快的馬,去崇福寺,問問那悟心主持,可否借寺中禪房一用,供百姓們上山避難。”謝見君馬不停蹄地繼續安排差事兒。


    趙田抱拳,正要退下。


    “等等...”謝見君出聲,將人喚住。


    “那崇福寺三千石階,並非所有人能在這種惡劣時候深一腳淺一腳地攀上去,你帶二十人,找出府衙庫房中的油苫布,去半山腰上搭建能落腳休息的棚子。”


    “至於餘下的人...”他掃視了一圈,“眾將士聽令,所有人遂本官一道兒入城,凡是家中無壯丁者,檢查其糧食儲備,以及屋舍漏雨情況,老弱婦孺,身有殘疾,且行動不便之人,均帶離原處,安置去崇福寺,切記,轉移過程中二人為一組,一切以百姓安危為基準,不可攜帶過多的行李,徒增負重!”


    暴雨傾盆而至,他的聲音鏗鏘堅毅,給每一顆動搖忐忑的心窩子裏,都揣上了一塊妥帖安心的巨石。


    府役們一唿百應,三三兩兩地分成數十小隊,有條不紊地四散開來,直奔城中各處人煙聚集的小巷。


    謝見君雖是一城知府,但一向不搞那些前唿後擁的架勢,這迴搶險,也隻叫二八年紀的喬嘉年跟著。


    這小子是上個月將將致仕的喬大爺家的獨子,府役這門行當,大多都是父子相承,知根知底,用起來方便又省事兒,隻是孩子年紀尚小,做事兒來難免有些毛手毛腳,但好在無傷大雅,謝見君瞧著人生得機靈,就常帶在身邊教導著。


    “將蓑衣穿好,莫要淋了雨,迴頭再生病....”


    “等會兒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別亂跑,記得我說過的話...”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張,他想起家裏那不安分的兩小隻,又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好幾遍。


    喬嘉年點頭如搗蒜,拍著胸口保證說自己記住了,一切行動,必定謹遵知府大人的囑咐。


    謝見君並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順手將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腦袋上,半哄騙半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記得你打過的包票,若是貿然行事,不聽勸阻,等著迴來挨板子吧。”


    喬嘉年喉嚨一哽,點頭愈發用力,險些將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將要出門。


    “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謝見君下意識地停駐腳步,循聲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馬車。


    等不及他開口,馬車裏探出半個腦袋,“阿兄,這城中到處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兒?”


    許是淋了雨,滿崽高高束起的頭發一綹綹地搭在肩頭,身上還裹著雲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這雨來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舊,怕土牆屋頂泡軟了,砸塌下來傷著人。”謝見君溫聲解釋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滿崽毛遂自薦,他如今已是個大人了,肯定能幫得上忙。


    “胡鬧,這是什麽好玩的事兒嗎?”謝見君的語氣聽上去些許嚴厲,小崽子登時就啞了嗓子,不敢再開腔。


    圓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著就可憐,做阿兄的心一軟,從高台上一腳踏入漫至膝蓋處的水窩裏,這府衙後院的門坎兒處,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擋水的木板,如今跨過去有些費勁,連昌多的個子,也得在中間絆一下,他便張開手,將人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王嬸煮了薑湯,等會兒多喝幾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門在外,家裏就拜托給你了,我們滿崽是個大孩子,會幫著阿兄照顧雲胡和大福的,對不對?”


    “好!”滿崽爽快應聲,雙腳落地後,又連忙接過謝見君遞來的大福,倆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後被抱過水窪處的人,是雲胡,曉得自家夫君職責所在,小夫郎喚住護送完人就要走的謝見君,悶頭從鬥櫃裏翻出兩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頂用,你們穿這個。”說著,他便遞上前去。


    謝見君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轉身丟了一件給喬嘉年,二人利落地脫下稻草蓑衣,換上了輕飄飄,擋雨防水的油衣後,相繼消失在纏綿的雨幕中。


    


    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謝見君站在齊腰高的冰涼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說城中家家戶戶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應該會漫至這麽高的位置。


    喬嘉年見他眉心緊鎖,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麽,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過了,又有百姓常往裏麵倒自家的汙水爛菜葉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損嚴重,已是不堪其用...”


    謝見君聞之頷首,他倒是沒想到,這城中的積水,遠超預料的情況,沿街過來,好些百姓都在家門口堆砌了木板磚石,用來抵抗源源不斷湧進來的雨水,不過好在府役們動作快,那些個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裏的人,已經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腳利落地進禪房,行動不便者暫時住救濟棚子。


    雨勢兇猛,凜冽的風裹挾著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來,先前柔軟的雨點,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銳的利刃,紮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喬嘉年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扯扯油衣,在狂風烈雨的蹂躪下,連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將一兩三歲的稚童,從搖搖欲墜的屋子裏抱出來時,謝見君果斷脫去了已有些礙事的油衣,將他全須全尾地裹起來。


    “等著喬嘉年把她奶奶接出來,一並送去崇福寺吧,這家裏住不得了。”他高舉著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給早等在外麵,幫忙接人的陸同知。


    “大人,這點小事兒交給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這般操勞,快些坐下歇歇。”陸同知體貼道,他見謝見君走路有恙,擔心受了什麽傷。


    “無礙。”謝見君擺擺手,徒留喬嘉年一人在那間破舊屋子裏,他實在不放心,又抽調不出旁人來,隻得自己再返迴去。


    淌水淌了許久,當初福水村走山時,被亂石砸傷的腿開始隱隱作痛,他不得不扶住兩側的土牆,放慢腳步,前些年,雲胡擔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時節,都會拉著他熏艾,已是好久沒有疼過了,誰知現下竟是這般不爽利。


    然他不過皺了皺眉頭,緩了片刻後,便繼續往前走。


    喬嘉年正背著腿腳有些跛的老漢朝門外走,方才謝見君叮囑過,說這兒不安全,讓他早些離開,剛跨出門坎兒,後背上的老漢劇烈地掙紮起來。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大爺,您別亂動了,我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麽事兒出去再說!”喬嘉年以為自己的姿勢不對,惹來老漢不舒服,靠著牆調整了一番。


    哪曉得老漢掙紮得愈發厲害,“我那銀錠子還放在枕頭底下沒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孫子上學的束,可不能丟了啊!”


    “大爺,不會丟的,我們大人說了,有府役在周圍巡邏呢!”喬嘉年淌著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穩了才敢下另一隻腳,老漢一直折騰,更是讓他左右搖擺,連身子都真不穩了。


    “你說不會丟就不會丟?要是丟了,你供養我小孫子上學?快放我下來,我自己迴去拿,淹死餓死病死,都不用你們操心!”


    喬嘉年無奈,尋了處高台,將老漢擱下,“大爺,您且在這兒等著,我去給您找,行不?”


    老漢這才消停下來,鼻孔裏悶出來一聲哼,“我那銀錠有多沉,我可有數呢,你別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們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狀!”


    喬嘉年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這老漢事事兒還挺多,但即便這般抱怨,他還是返迴方才的屋中,沿著老漢提過的地方,仔細地翻找起來,想著趕緊找到,趕緊走,知府大人發了話了,讓他別在這兒逗留。


    不成想老漢是年紀大了,還是無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張床鋪,都沒能找到那銀錠子,正當猶豫之時,隻聽著頭頂一聲轟隆隆的巨響,似是有什麽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頂上,緊跟著破碎的瓦片嘩啦啦地往下掉。


    喬嘉年嚇得抱頭鼠竄,眼見著幾根粗壯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他歪倒過來,半截子屋頂被掀翻,他一時僵在原地,腳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動腿,末了,幹脆就絕望地閉上眼睛。


    誰料屋頂塌落之處,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抵住,謝見君緊擰著眉頭,瓢潑的大雨砸落在他繃直的下頜骨上,一道銀光閃過,他陰沉的神色半隱半現,喬嘉年跌坐在地上,兩股戰戰。


    那極力壓製怒氣的吼聲刺破了滂沱的雨簾,傳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點滾出來!”


    第183章


    喬嘉年原是被坍塌下來的房梁, 嚇得七魄丟了三魄,轉瞬又被這記吼聲,喚迴了兩魄, 他腿腳發軟, 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抬眸對上謝見君慍怒的眼神, 一身汗毛直挺挺地豎了起來。


    “還不走?”


    他恍惚點頭, 手腳並用地從屋裏爬出來, 像隻剛剛破殼,便急於迴到海裏的小海龜。


    但眼下沒人覺得這姿勢好笑,謝見君確信他安全後,才向後撤開一大步,鬆開了抵住雨水衝塌的土牆上的雙手。


    “轟”的一聲, 土牆沒了支撐,應聲而倒, 濺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說過, 讓你不要在這兒逗留?”謝見君微眯了眯眼, 將人從地上提溜起來。


    “是說、說過...”喬嘉年摸著腦袋, 心虛應答。


    “你來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謝見君反問,“我三令五申地叮囑你,你全然不當迴事兒,方才情況那般危急, 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鮮少有如此直觀表明自己情緒的時候,故而喬嘉年隻愣怔了一瞬, 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起來,“大人, 屬下本來背著那個大爺走出數丈遠了,隻他說有個銀錠子丟在家中,還說那是給他小孫子上學要交的束,我這才迴來找的..”


    他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後,竟是生不出半點底氣,論起來,其實是他一時生出惻隱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囑拋之腦後了。


    “還敢頂嘴?!”謝見君冷著臉嗬斥。


    擔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喬嘉年的後頸,仿若拎小雞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裏,老漢穿著“小雞仔”身上的油衣,盤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著自己的銀錠子,見二人出來,問喬嘉年。


    剛挨了訓,喬嘉年不敢搭話,隻悶悶地道了聲“沒找到..”


    “你這豎子,我那銀錠分明就擱放在枕頭下了,怎麽就沒找到?怕不是你獨吞了吧!”老漢氣急敗壞,登時就站起身來,想要同他理論。


    “大爺,這銀錠子隻要是有,便丟不了,如今您瞧這風急雨驟的,還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難吧。”謝見君溫聲勸解道。


    說著,他鬆開手,使了個眼色,讓喬嘉年去將老漢帶走。


    老漢跟頭強驢似的,見不著錢,任喬嘉年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離開,還嚷嚷著定然是這小後生見錢眼開,偷摸拿走了,不給他。


    喬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澀,也斷然不會趁火打劫,動旁的歪心思。


    眼瞅著積水愈發蔓延了上來,謝見君見勸不動老漢,心頭一陣煩躁,“再不走,咱們都得被困在這兒!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當然是要我那銀錠子!”老漢梗著脖子,倔強迴話,大有要同銀錢共進退的架勢。


    謝見君一把扯過懵懵懂懂的喬嘉年,轉身就往小巷外走,現下大雨如注,多在這兒耽擱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險一刻,他身為知府,是要護一城百姓安危沒錯,但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電光晃耀,一記悶雷落下,老漢打了個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麵是齊腰高的水,哪裏也去不得,須臾,他扯著破鑼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謝見君淌著水,本就走得不快,聞聲便讓喬嘉年掉頭去將老漢背出來,走至一半,接應的陸同知便帶人趕了過來。


    他朝著走過的路迴望了一眼,長巷中空無一人,黑褐的濁水夾雜著碎枝爛葉,砂石土礫不斷地朝這邊湧來。


    “陸大人,這條巷子的民戶方才都走得倉促,不少人家的財物都未來得及收拾,恐會被不軌之人趁亂摸了去,你留兩個人在這兒巡邏,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處的人家,可否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陸同知聽了囑托,當下就留了兩個年輕的府役,其餘人跟著撤走。


    “崇福寺那邊可有迴信兒?”謝見君攥幹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臉,緊接著追問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帶著寺內僧侶,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幫著搭建臨時避難用的救濟棚,好些婦孺剛剛都被運送了過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幫忙呢”陸同知將自己從府役那邊聽來的消息,一一都說給他。


    “那便好。”謝見君聞之,稍微寬下三分心,要知道,這甘州府城雖隻是個小城,但林林總總也住了數千戶人家,轉移民眾容易,如何安置可是個麻煩事兒,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會受暴雨影響,悟心主持又寬和仁善,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風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個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來,壓得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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