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晌午日頭正盛, 馬車“噠噠”地行駛在坑坑窪窪的官道上,濺起陣陣沙霧。


    “李先生,等過了這一段路, 咱們找處陰涼的地方, 歇息上個片刻再走吧...”雲胡捏在手中的折扇輕挑起竹, 朝著駕車的李盛源招唿了一句。


    “好嘞!”李盛源爽快應聲, 扯了扯套在馬背上的韁繩, 嘶鳴的長嘯裹挾著清脆的搖鈴聲, 在蒼翠山林間迴蕩。


    “大人,夫人的馬車是要在前麵停下了。”陸正明聽著動靜,迴身稟告給謝見君。


    “嗯…”謝見君微眯了眯眼,探身望了眼數丈外朦朧的馬車影兒,喃聲道:“一會兒他們停下, 咱們也歇歇…”


    “阿爹,我們為什麽要在爹爹身後走, 不與他同行呢?”大福小臉兒曬得紅撲撲, 褪去了剛出城時的那股子新鮮勁兒, 現下被顛得有些蔫巴, 他不懂自家阿爹分明說的是去東雲山,可出了城,便一直跟著馬車。


    “你想不想見爹爹?”謝見君整了整衣袂,給好大兒擋住毒辣的日光。


    “想見!”大福想也不想地應聲, 仿若這話含在口中燙嘴似的。


    謝見君一窒,抬袖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酸溜溜地說:“你這崽子, 從前我出門時,可沒見著你這般惦記我。”


    大福迴身圈住自家阿爹, 他胳膊短,隻能環個半圓,卻也是牢牢地抱住謝見君,像小雞啄米一般,啄了他滿臉的口水,“大福喜歡爹爹,也喜歡阿爹,都喜歡!”


    謝見君哭笑不得,總覺得似是被哄了,又像是沒被哄,他吐了口氣,縱容笑道:“小崽子,你倒是還挺會端水,兩邊都知道要給自己落個好...”


    將將過了三歲生辰的大福不曉得什麽叫端水,但阿爹方才問自己想不想見爹爹,他心中高興,揪住謝見君的衣袖,一個勁兒地追問如何能見。


    “這還不簡單?”謝見君故作高深地賣起了關子,眼見著好大兒那雙像極了雲胡的圓眸中,盛滿了亮晶晶的碎芒,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說著,他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諄諄誘導,“爹爹此行是有要緊的事兒去做,咱們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後麵,暗中保護他的安危,如何?”


    大福用力地點點頭,他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知道不會跟爹爹分開了,“我們是不是不能被發現?”他特地壓低了音調,極小聲地問道。


    謝見君見自家兒子如此上道,笑意幾乎要裂到耳朵根,他壓著揚起的嘴角,半哄半誘騙道:“若是被發現了,咱們就得被爹爹趕迴家了,大福也就不能一直跟爹爹在一起了。”


    大福緊抿著嘴,探手扯了扯謝見君的小拇指,煞有其事地同他拉個鉤,“那說好了,阿爹可不能反悔的!”


    “阿爹想來說話算話,何曾糊弄過你?”謝見君信誓旦旦道,將最麻煩的一事兒解決了,他眸底笑意再遮掩不住,說到底並非是他粘人精,一步都離不得雲胡,隻這小夫郎如今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了,他擔心歸擔心,但也不想將人困在一隅宅子裏。


    況且,當初這甘盈齋,是他鼓勵雲胡一手操辦起來的,如今更是什麽阻攔的話也說不得,不過好在這次要去的地方是白頭縣,尚且還在他的管轄地域內,明著不能跟,暗地裏也能去瞧瞧,但倘若要出甘州,他就當真不能隨行了,這律法有令,地方官員未經傳召,不得擅離轄地。


    遙遙追著小夫郎的馬車走了大半天,日暮西沉才瞧見白頭縣的城門。


    謝見君離著車隊數丈遠便下了馬,帶著大福在城外茶攤上歇了歇腳。


    “大人,咱們何時進城?再晚些怕是要關城門了。”陸正明將韁繩拴在茶攤旁的樹上,前來詢問。


    “不急,等夫人過了城門口,咱們再走...”,謝見君招唿他坐下喝盞茶,自己衝了衝茶盞,給身側的大福斟了杯涼白開,“來喝點水潤潤嗓子,這一路嘰嘰喳喳,喉嚨都要冒煙兒了吧?”


    “阿爹,喉嚨為什麽會冒煙?是像一樣噴火嗎?”大福雙手捧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輕啄著,還不忘空出嘴來表達自己的疑問。


    謝見君將茶杯又往他麵前推了幾分,一本正經地哄騙道:“是這樣沒錯,你再不喝水,一會兒就要噴出火了,到時候把你爹爹招來,咱二人城都沒進就得收拾鋪蓋迴府城了。”


    大福連忙猛灌了一口,將喝完的茶杯倒放過來給他瞧,“阿爹,我都喝完了,不會噴火了。”


    “嗯,很好。”謝見君苦笑著誇讚了一聲,心道他們家雲胡可真是辛苦,這小崽子一路過來跟十萬個為什麽似的,途徑何處,都有八百個問題等著他,從花兒為什麽是紅的,到馬為什麽不會迷路,巴巴個不停,單是聽著,他便已經覺得口幹舌燥,也不曉得小夫郎平日裏到底是如何應付這小話癆的。


    被念叨的雲胡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他揉搓了兩下鼻子,裹緊了身上的外衫,“周娘子,可是路引有什麽不妥,怎麽衙役還不放咱們過去?”


    周時雁輕扯開竹的一個小角,麵露難色道:“主夫,這看守城門的護衛見咱們是商戶,非得要看咱們馬車上的罐頭哩!”


    “他要看,你便拆一罐於他,既是衙役,便好生配合他們。”雲胡體貼道,此番入白頭縣,他特地帶了一車的蘋果罐頭,就為這,還多叫了兩個店裏的夥計,想著衙役公務在身,要看就看,也無妨。


    誰知,一盞茶的功夫,周時雁迴來迴話,“主夫,他們要全拆開,說咱們帶這麽陶罐進城,萬一摻雜了旁個東西,他們擔不起這責任。”


    “這怎麽能行?!”雲胡挑了挑眉梢,有些不悅。如今這六月天,糖水罐頭一拆,保準存放不住,到時還沒往外賣就都壞了,他們可不白跑一趟?


    “主夫..”周時雁壓低聲音,“我瞧著他們不是真的想檢查,倒像是,想從中咱們這兒撈些什麽...”


    她話說得隱晦,但雲胡一聽就明白了,他掀開車窗簾,衝著李盛源招了招手,待人過來,便湊近耳語了幾句。


    李盛源會意,原本嚴肅的臉上立時掛上了一抹諂笑,他從袖口中掏出一個小布兜,又從馬車上搬下了幾罐糖水罐頭,踱步到死活不肯讓他們過去的衙役跟前,趁旁人沒注意,先將小布兜塞給了衙役。


    “幾位大哥,您看天兒這麽熱,你們在這兒當值也不容易,一點小心意,我們掌櫃的,請諸位吃盞酒,解解暑氣。”


    領頭的衙役顛了顛小布兜,聽著其中清脆悅耳的叮當聲,倏地眉開眼笑,側身讓出了進城的路,“還是你們掌櫃的懂事,出門在外,人都學得機靈點...”


    “是是是,衙役老爺教訓的是,小的受教了。”李盛源忍下心中的惡心,討好地阿諛奉承了幾句,“小的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若有得罪之處,勞煩老爺們見諒,這陶罐裏裝的是我們家的果肉罐頭,還請您笑納。”


    那衙役早聞著甜津津的香味了,本想著扣下些瞧瞧是何東西,如今見這人如此上道,心裏甚為滿意,當下便指揮著李盛源,將糖水罐頭搬到陰涼地兒去。


    “妥了?”雲胡在馬車裏等了片刻,才等來了李盛源,他探出半麵,低聲問道。


    “都辦妥了。”李盛源應道,“又是要錢,又是要東西,這衙役的臉皮怕是比城牆都要厚!”


    “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損失些,便損失些吧。”雲胡出門在外,不欲與當官的生事兒,當下勸撫了兩句,就喚李盛源上來趕車。


    正要走,身後傳來衙役罵罵咧咧的斥責聲,他迴眸一瞧,隻見剛剛為難他們的那幾名衙役,將一年過半百的菜農圍在中間,非說他賣得菜不合規矩,要全都扣下。


    菜農不肯,哆哆嗦嗦地同這夥人理論,“官老爺們,草民這菜都是自己家種的,幹淨著呢,草民今個兒是走了兩個時辰的山路才背來的,您們行行好,通融通融...”


    衙役們哪裏是軟心腸的人,幾人爭執間,菜農的背簍被扯到地上,新鮮還掛著露水的菜葉子散落了一地,有些還遭了瘟,被衙役踩踏成了泥。


    雲胡一時不忍,給了李盛源個眼色,李盛源驀然跳下馬車,朝衙役們走去。


    “老爺們,這老大爺跟小的是同鄉,一起過來的,您們體諒體諒,也放他進城吧...”


    他話說得誠懇,聽口音,又像是那麽迴事兒,衙役們收了他的錢和東西,也曉得從菜農身上摳不出東西來,便冷著臉擺擺手,放過了菜農。


    菜農連忙收拾起背簍,瞧見地上被踩爛的菜,肉疼得心裏直抽抽,這可是他老婆子辛辛苦苦打理了好幾個月的菜呐,就這麽糟蹋了!


    “大爺,咱們趕緊走吧,一等他們反悔了,可就麻煩了...”李盛源出聲相勸道,順手接過菜農沉甸甸的背簍,攙著他快些過了城門口。


    “小夥子,老頭子我今日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怕是要交代在這兒!”菜農顫顫地拱手感謝。


    “您莫要謝我,不過搭把手的事兒,要謝,你就謝我們掌櫃的,是他心善幫了您。”李盛源側身避開他的禮,引著他到馬車旁。


    菜農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連串的鞠躬哈腰。


    雲胡將人托起,順勢打探道:“大爺,你們每次進城,這些衙役都要這樣刁難人嗎?”


    菜農一臉無奈,“也並非迴迴如此,隻是老頭子我今日沒算好日子,若是趕著另幾位衙役當值,可就順當多了...”


    “哦..”雲胡淺淺地應和了一聲,感情是他們運氣不好。


    “我瞧你們也不是本地人,若是再進城,就逢每月雙數來,領頭的那個衙役,別看生得兇,臉上還有一道駭人的長疤,人卻是個好的,可比這些要強多了..”說到這兒,菜農狠狠地歎了口氣。


    雲胡想著等迴了府城,將此事兒跟謝見君提一提,打著為民解憂的旗號,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猖獗事兒,有這樣的衙役,百姓哪有什麽好日子過?


    但想歸想,眼下最要緊的事兒卻不是這個,他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大爺,咱們這白頭縣裏,最熱鬧的集市在哪兒?”


    “就在前麵的主街上,賣東西的商販都會在那裏搭棚子支攤子....”菜農迴道,見雲胡一行人都是外地人裝扮,還坐著馬車,一瞧就是來做生意的,登時就熱心腸地給他們指了一家留宿的客棧,“這條街的東頭,有一家吉祥客棧,掌櫃的是個實在人,要價不貴,有時候還會好心地照顧我們的生意,逢雨雪日子,還會將客棧裏的柴房留作給我們歇腳過夜...”


    雲胡正向打聽住處呢,現下聽菜農一說,告別了人,便衝著客棧去了。


    謝見君在城外茶攤上幹坐了兩刻鍾,連茶水都喝得淡了,方起身入城,也恰恰因為來得晚,剛好錯過了將將發生的事兒。


    然小夫郎受了憋屈,他也沒逃過。


    守城的護衛眼睛都快要高到天上去了,瞧著他一身素樸的青衫打扮,謝見君遞上前的路引連翻開都不曾,擺擺手便丟到地上去了,還催促他快些走,語氣之惡劣,嚇得大福躲在阿爹懷中不敢冒頭。


    “主君,這...”陸正明看不過眼,欲上前訓斥兩句,被謝見君伸手攔住,“咱們此番過來,低調行事,莫要招惹過多的注意力。”


    說著,他俯身將地上的路引撿起來,撣了撣上麵的灰塵,“幾位官老爺,草民想打探件事兒,草民帶著孩子來私塾拜師,想問問縣裏可否有書生們能借宿的地兒?”


    “想什麽好事兒呢!”衙役嗤笑一聲,“瞧你這窮酸書生的樣兒,怕是連個童生的功名都沒有吧?就這,還想要借宿....喏,這大街上,橋洞底下,想睡哪兒睡哪兒!”


    說這話時,衙役們哧哧笑作一團,扭曲醜陋的嘴臉讓陸正明憋不住火,他家大人待人一向寬和,何曾受過這等侮辱?


    但謝見君聽了這話,倒像是沒事兒人似的,隻躬身做了個禮,便抱著害怕地縮成一團的大福入了城。


    “大人...”陸正明一時氣不過,憤憤然道:“這吳知縣手底下的衙役簡直欺人太甚!”


    “去打聽打聽夫人他們幾人住在哪家客棧,找間離得最近的客棧...”謝見君閉口不應,反而岔開話題,說起了旁個事兒。


    “是..”陸正明雖是氣憤,但也是有分寸之人,當即就應了差事兒,轉身消失在長街上。


    待人走遠,謝見君拍拍懷中默不作聲的大福,“大福乖,阿爹在身邊,不怕不怕。”


    大福吸了吸鼻子,“這些人好兇呐,他們會不會欺負爹爹啊?”


    謝見君一怔,眼底晦暗不明,須臾,他撫了撫大福的額發,鄭重其事地正色道:“有阿爹在,沒有人能欺負你和爹爹,誰也不行...”


    


    這邊,雲胡依照著菜農給的地址,找到了那件吉祥客棧。


    入店中一打聽,尋常過夜的房間隻要十五文一晚,他便做主安排了五間客房給幾個夥計,一趟帶來的陶罐,就委托掌櫃的放在客棧的地窖裏,拿冰塊煨著。


    今個兒趕路辛苦,在大堂裏招唿諸人用過晚膳後,他大手一揮,讓大夥兒都早些歇息去,明日起早,再商量這糖水罐頭怎麽個賣法。


    四人齊齊散去,小雲掌櫃終於得以喘口氣,他可真是累了,除去來甘州那迴,便再也沒坐過這麽長時間的馬車了,當真是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若是謝見君在身邊,指定會打水給他泡泡腳,還會再給他案撫案撫僵硬的肩膀,可如今房間裏隻餘著他自個兒一人,便是連叫小廝送熱水的勁頭都沒有。


    雲胡仰麵躺在床榻上,手裏攥著大福的小衣裳,半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隻是分別一日,他便有些想他們了。


    謝見君正帶著好大兒住在吉祥客棧的對麵,推開房間的窗戶,恰巧能瞧見雲胡歇息的屋子。


    “都安置好了?”他依靠在窗前,頭也不迴地問道身後之人。


    “迴大人,夫人已經用過晚膳,這會兒歇下了,草民出來時,招唿小廝給夫人房間送了熱水。”李盛源拱手迴話。


    “今日入城,可受刁難?”


    李盛源過來就是想報告此件事兒,眼下聽謝見君主動問起,便借話將自己同那些個衙役的交涉,從頭到尾地告知了一番。


    謝見君聞之,緊扣著茶盞沿兒的指節泛起陣陣青白。


    “大人放心,夫人未曾下馬車,此事都是由屬下和周娘子操辦的。”李盛源見狀連忙找補道,“屬下一直記掛著大人的囑托,定不會讓夫人受任何欺辱!”


    “嗯..”謝見君微微頷首,“這幾日要麻煩你了,等下迴去,去醫館拿些避暑的清絡飲,給夫人送過去,他若胃口不佳,就讓小廝送些清涼開胃的菜品,那清絡飲,你們幾人也喝上些,天熱,莫要生了暑氣..”


    “屬下多謝大人體恤..”李盛源應話,正要走,似是突然想起什麽來,他頓住腳步,低聲道:“大人,那些衙役要不要去教訓教訓?”,他來時聽陸正明提起,謝見君在衙役那兒受了好大的氣,連小公子都嚇得晚膳沒吃多少就睡了。


    謝見君一時沒搭話,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著案桌,少頃,他迴眸望向一直躬身行禮,等著他開口的李盛源,眉心微蹙,“做得隱蔽些,莫叫人抓住了把柄。”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李盛源拱手退下,臨到門口,又被叫住,“這幾日,你得空去知會白術,讓他入夜來我這兒一趟,我有事兒要問他。”


    謝見君過城門口時,曾特地問過衙役廉租屋的事兒,得到的答案不盡人意,便想著找當初派到縣裏專門盯著吳知縣的人,過來打聽打聽情況。


    李盛源得了吩咐,趕著天還尚明,記掛著要去醫館買清絡飲,便著急忙慌地離開。


    屋中重歸於平靜,隻聽得累極了的大福輕微的打鼾聲,謝見君猶自一座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瞧著雲胡屋子裏的燭光滅了,才起身迴了榻上。


    轉日,


    昨夜灌了一大碗的清絡飲,雲胡早早地就被憋醒了,去解了個溲的功夫,迴來房間的桌上已經擺了早飯,都是他用慣的吃食,還有幾道開胃的小菜,一瞧就是李盛源特地去叮囑過了。


    “主夫,方才這客棧的掌櫃,問咱們陶罐裏裝的什麽東西,他們下地窖去拿菜,聞著整個地窖裏,都是香甜香甜的味道。”周時雁在一旁伺候著,順道將自己早上聽來的話,說於雲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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