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城外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謝見君自心底升騰起一股子怒意,為避免打草驚蛇,他很快就掩飾了下去。


    趁著李大河招唿人在後院裏卸行李的功夫,他稍作休整,囑咐王嬸和昌多照顧好這一家老小後,便隨知縣前去春華樓赴宴。


    席間,三位知縣先行做了自我介紹。


    謝見君這才得知,先前在城門口待他最為熱絡的錢閔,便是這迴受旱災最為嚴重的甘寧縣知縣。


    另二人,一個是曲蘭縣的吳知縣,一個是白頭縣的馮知縣,至於最後一位未露麵的常德縣的知縣,聽錢閔說,是他家中夫人和孩子今日同到,宋知縣接人去了,晚些就會過來。


    左右之後都得要見麵,謝見君也沒放在心上,倒是覺得這宋知縣是個有意思之人。


    但更讓他覺得有趣的事兒,整個接風宴,盡數都是錢閔和吳知縣忙著輪番上前敬酒招唿,那陸同知隻顧著自己悶著頭飲酒吃肉,連個正眼都不曾給他,連他主動舉杯,也不過是做做樣子,不等他把話說完,就一飲而盡。


    “知府大人,您要莫要見怪,這陸同知就是個硬骨頭,先前周大人在時,他便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絕對不是針對您!”錢閔湊到他耳邊,低聲開解道。


    謝見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暗道這甘州府當真是超乎他的意料,從四品的同知不管事兒,九品的知縣越俎代庖,真不知上一任知府吳永安在時,是個什麽光景,但瞧著如今的境況,他想要摸清這幾人的底細,還真不是什麽易事。


    “你再著人去催催,這宋知縣什麽時候到?今個兒這麽要緊的日子,他還去接他夫人孩子,怎麽一點不懂事,這小年輕就是不知禮數,能讓知府大人等那麽久還不來!”


    包廂門外,借故小解出來的馮知縣緊蹙著眉頭,催促著底下侍從趕緊尋人去,其實宋知縣露不露麵都無所謂,他擔心的是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會因此遷怒到自己身上,畢竟年底的升遷,還得看能不能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


    侍從會意,躬身退下後,馮知縣複又掛上一臉諂笑,迴了包廂。


    “謝大人,您稍候片刻,這宋知縣馬上就到.....”正說著,他上前就給謝見君斟酒,“來,您請先嚐嚐,這是春華樓掌櫃的今年新釀的飛雪,珍貴得很,在我們這兒可是一盞難求...”


    “不急...”謝見君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中的杯盞,既沒接他的話,也沒接他的酒。


    然則,話音剛落,包廂門被重重地推開,著一身常服之人大步邁了進來,“下官,常德縣知縣,前來參見知府大人。”


    他低垂著眼眸,散漫地拱手行禮,拉著長長隨意的音調,揚眉時,正對上謝見君探究的眸光。


    二人皆怔在原地。


    第129章


    “你今個兒心情不好?”


    雲胡掌燈從屋中出來, 將搭在臂彎的外衫披上謝見君的肩頭。


    “怎麽說?”謝見君訝然,迴身握住小夫郎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腿上來, 順勢拿外衫將兩人一並裹住。


    雲胡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壺和茶盞, “大晚上不在屋裏睡覺, 躲外麵獨酌..。”


    謝見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禁不住輕笑出聲, “不騙你, 心情不好是真的,但獨酌是假的,一會兒有客人要來。”


    “一會兒?”雲胡驀然瞪大眼眸,指了指掛在當空的殘月,“什麽客人, 怎會趕在這個時候登門?”


    “那自是白日裏見不得的人!”院牆外冷不丁翻進來一身著黑衣之人


    “這兒是有門的...”謝見君神色複雜,“而且, 也不用穿得同那夜行大盜一般...”


    “這不是趁著夜色好行事嘛。”那人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 隨意拿起石桌上的酒壺, 給自己斟滿一杯後, 捏在手中把玩。


    “宋沅禮?”雲胡驚歎出聲,“你不是在衢州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好久不見,雲胡!”宋沅禮莞爾一笑,唇邊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


    “他不光出現在這兒, 還做了常德縣的知縣呢。”謝見君沒好氣道,他今個兒在春華樓看見宋沅禮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若不是這小子反應極快,行禮後上前敬酒, 假裝二人不相識,怕是一眼就被精明的錢閔給瞧出來了。


    “,真真是一言難盡,二言難開口呐!”宋沅禮拿捏著戲子的腔調,手裏還有模有樣地做起了勢。


    “好好說話...”謝見君斜睨了他一眼,“大福周歲時,你寄來的周歲禮中,夾著那封信,可沒提你入仕了。”


    “這可不怪我!”,宋沅禮身子後仰,忙不迭替自己找補道,“我本來跟青哥兒好好地走南闖北的跑商,可我爹愣是說我不是經商的那塊料子,適逢原來的常德縣知縣致仕,我爹便塞了錢,找人從中活動了活動,就把我塞過來了,來了之後才發現,這一腳邁火坑裏了。”


    說著,他還無奈地搖了搖頭,“時運不濟呐...”


    “怎麽就是火坑了?”謝見君追問道。


    屋中乍然傳來謝瑭的哭鬧聲,雲胡登時起身,他曉得自家夫君與好友好些年不見,定然有很多話要說,故而做了個禮後,就急匆匆地趕迴屋中。


    “你把大福也帶過了?”宋沅禮詫異。


    “哪裏隻是大福,舉家都過來了...夜露深重,他們都已經歇下了。”謝見君目送著雲胡進了屋,才斂迴視線,“說說吧,你來這兒多久了?怎麽才把青哥兒和長睿接來跟前?”


    “我是去年八月來的,在這兒呆了一年了,先前長睿身子不好,常生病,青哥兒脫不開身,留在家裏將養了一年多,這不今早才帶著他到常德縣。”


    宋沅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散漫不羈的神色中少見地掛上了幾分認真,他正了正神色,“你吧,在這兒混上三年,就趕緊迴上京去,這甘州已經爛到根上了,不適合你長留。”


    “此話怎講?”


    “你來時,這一路上應該也都看見了吧...”宋沅禮故作高深地點點石桌。


    謝見君神色一怔,想起沿途遇著的枯瘦如柴的百姓,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上半年,我聽說甘州春旱,戶部還撥了賑災的銀錢下來。”


    宋沅禮嗤笑一聲,“上麵是撥了款和糧食,但這一層層剝削下來,能分到農戶手中的,不過一二成罷了,連最為基本的溫飽都解決不了....春上那會兒,受旱災最為嚴重的甘寧縣,餓死了不少人,幾乎都是些沒什麽勞動力的老人和孩子,錢閔怕這事兒給捅出去,丟了頭頂上的烏紗帽,便跟上一任知府訴災,說甘寧縣生了疫病,將下屬的幾個村子都封了起來,一直將屍體都燒光了才作罷,還賺了個恪盡職守的好名聲...”


    “我在朝中,不曾聽說過今年甘州生疫病之事,照理說,疫病不是小事,甘州知府理應上報朝廷才是,他不曾派人去甘寧縣查證一二嗎?”


    “那知府惜命惜得要死,怕牽連到自己身上來,錢閔一說村裏有疫病,他連甘州府城都圍住了,不許任何人進出,一直到近五月才放開,這府城一封,城裏的商戶反倒是都發起了災禍財,糧食的價錢水漲船高,你若是不信,明日著人去街上的糧食鋪子打聽打聽去,保準嚇你一跳!”


    聽此,謝見君沉默許久,好半天才張了張口,


    “常德縣如何?聽說不算是受災嚴重的地方,但應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吧?”


    提起這個,宋沅禮憤憤然,他猛一拍石桌,那桌上的酒盞都跟著晃三晃,“那點賑災糧,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塞牙縫都不夠....沒辦法,隻能讓我老爹往這邊送糧食,怕路上被人搶,光是運貨的鏢師,就掏空了三家鏢局,好在甘州還有我家的產業在,勉強能壓得住常德縣的糧價,但對別的縣,就真的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謝見君拍拍宋沅禮的肩膀,沉聲安撫道。


    宋沅禮長歎一口氣,“都是勞心勞苦討生活的百姓,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吧...你瞧瞧,我這知縣當得多憋屈,旁個人都搜刮民脂民膏,斂財聚富,我可倒好,竟往裏麵貼錢...”


    謝見君曉得他這是自嘲,能自討腰包讓底下人吃上飯的官,做不出壓榨百姓的缺德事兒來。他忽爾想起那個待自己不冷不熱的同知來,就順口問起,“你對陸同知了解多少?”


    “你說你府上那個板著臉,誰也不理的陸同知?”宋沅禮聽他問起這個人,眸中閃過一絲詫異,“說話耿直,又不通世故,早就被上一任知府給架空了,錢閔他們都瞧不起他,走路上遇著了,連禮也不行,那陸同知也是傲得很,反正兩邊誰也看不上誰。”


    “為人處世呢?”謝見君繼續道,今日在宴席上,他就已經發現這些人不對付了。但與其說不對付,不如說是錢閔幾人抱團排擠這陸同知。


    “不太清楚,隻聽說當時春旱時,他曾自己掏錢買糧食往縣裏送,但半路上,糧食就被山匪搶走了,他消沉了一段時日後,還去跟甘州商會交涉,要求降低糧價,商會答應得好好的,轉頭糧價該怎麽漲怎麽漲,他再去,人家就找理由不見了....”


    這些事,皆是宋家在城中做買賣的商戶打聽來的,宋沅禮挑揀著都給提了提。


    謝見君扶額,那甘州哪裏是困難模式?分明是地獄開局!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在朝中得罪人了嗎?按理說,你好歹是狀元郎,即便是下放,也應該是離著上京不遠的富庶些的州府,怎麽被丟來這鬼地方了?”宋沅禮不解,他自個兒若是提早知道常德縣是那副德行,當初定然會掂量掂量。


    謝見君被宋沅禮連珠炮似的提問,噎得說不出話來,一想到這是自己點頭應許的地方,他更是喉嚨裏似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一般,半晌,才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既來之,則安之。”


    “安個屁啊!”宋沅禮直接爆了粗口,“這城中糧價堪比天價,城外百姓又食不充饑,地裏大旱,還顆粒無收,你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得先讓他們吃得上飯,才能談別的。”謝見君斟酌道,“明日,我便讓府中人出去打聽打聽這糧價,你們家若是在別的縣裏有人,也幫我摸摸那些地方的情況。”


    “行吧。”宋沅禮應聲,起身抻了個懶腰,就要往外走。


    “對了,咱們倆之間的關係,還是先瞞著那些人,省得他們連你也一並提防著。”謝見君將人叫住,壓低聲音囑咐道:“常德縣那邊,我暫時不會過去,照應百姓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宋沅禮正要攀牆頭,聞聲,迴頭笑道,“咱們當年約定過,有朝一日,若有幸為一方父母官,便要為民請命,為民分憂,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我可都記著呢。”


    說完,他一個蹦高飛上牆頭,轉眼消失在夜幕中。


    “其實這院子有門的...”謝見君無奈道,扭身見雲胡抱臂站在屋門口,他快走兩步,“怎麽還沒睡?”


    “等你呢。”雲胡打了個哈欠,眼眸中水光瀲灩。


    “睡吧,今個兒你也累了...”謝見君哄著小夫郎迴屋中歇下。


    這一夜,他沒怎麽睡好,天將將亮,就被雞鳴聲吵醒,宋沅禮昨夜說過的話,如同走馬觀燈一般,在腦袋裏不停地迴放,連夢裏,都是來時看見的那些百姓。


    早起,他讓昌多和滿崽換上簡單樸素的衣裳,去街上轉轉,不光糧鋪,隻要是跟百姓生活有關的鋪子,都進去打聽打聽,許褚閑來無事,也自薦要出去溜達溜達。


    晚些,三人帶迴來的消息,讓謝見君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墜上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


    如此偏僻又窮困的甘州,單論糧食價錢,便直逼上京。


    宋沅禮那邊也很快讓人遞了消息過來,底下三個縣的糧價似是約好了一樣,與府城不相上下,這般昂貴的糧食,哪裏是當地的百姓,能買得起吃得上的。


    謝見君將來甘州的所見所聞書信於師文宣,並奏請朝廷,想要免除了甘州百姓積年所欠的稅糧,請準開放“鹽禁”。


    雖是有這些,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底下百姓的溫飽問題,還沒有得以解決。


    考慮到此時再向朝中申請賑災的糧錢,已經來不及,還要冒著被層層剝削的風險,轉日,謝見君讓府衙的衙役們貼出告示,昭告城中商戶,從即日起,官府要高價收糧。


    第130章


    高價收糧的告示一經貼出, 甘州府城嘩然一片。


    甘州商會的會長臨時召集了糧鋪的掌櫃們,商討這突如其來,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告示。


    “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當真是個奇人!”


    “新上任就整這一出, 這是見不得我們賺錢”


    “你傻呀, 那知府大人是個聰明人, 他高價收糧食, 定然會比這個價錢還要高的往外賣, 這就意味著咱們可以跟著他的糧價漲錢!”


    “咱們賣米是一百錢一鬥, 這知府可夠貪的,他收糧食按一百五十錢一鬥,這要往外賣,至少得一百八十錢才能迴本!”


    “貪怕什麽?怕的就是他不貪!”


    商會會長陳然聽著糧商們雞一嘴鴨一嘴地討論著此事,心裏總隱隱有些不安。他找來身邊小廝“錢大人那邊可有迴話?”


    小廝躬身拱手道:“說是讓咱們自己拿主意呢, 還說與其賣給斤斤計較,一個銅板掰兩個的百姓, 倒不如讓知府大人收走!”


    陳然仔細咂摸著錢閔遞來的話, 越琢磨, 越覺得此事得謹慎行事, 誰知道那知府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還是說,他真的就是貪?


    “陳會長,大夥都商量地口幹舌燥了,您看, 您給拿個主意吧?”一行糧商紛紛湊上前來。


    “我倒是覺得不用著急,可以先等等看,”陳然斟酌著開口, “左右知府大人已經提了糧價,咱們可先將糧價漲到一百五十錢一鬥, 之後再做打算。”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各異。


    因著也沒探討出個結論來,糧商們不得不先依照著陳然的話,各鋪子都紛紛掛上漲價的告示。


    “阿兄,他們可真都如你預料的那般,將糧價都提到一百五十錢一鬥了!”滿崽剛從街上迴來,興衝衝地跟謝見君說道。


    “怎麽咱們收糧,他們還跟著漲?”雲胡不解。


    這不光商會的人,不知道謝見君在想什麽,連他也沒能摸透自家夫君的心思呢。


    謝見君眉眼微翹,莞爾解釋道:“貼這告示,收糧在其一,其二,是告訴城中商戶,一百五十錢的糧價是合法的,是知府授意的。”


    “可是百姓連一百錢一鬥的糧食都買不起,怎麽可能願意花一百五十錢呢?若是咱們高價收糧,惹來眾怒,到時候城中百姓鬧起來,可如何收場?”雲胡繼續道,眉宇間滿是化不開的擔憂。他雖知道謝見君此舉定然是為了解決百姓溫飽,但旁人未必能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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