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溫熱的掌心貼近自己的臉頰上,繼續說道:“我剛才還問過先生,先生說,如果滿崽想要留在上京,他和昌多都會陪他。”


    “那你早些問問他,咱們也好收拾東西,這半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眨眼就過去了,還得問問王嬸子和大河叔,他們要不要跟咱們一起走。”


    “好...”謝見君點頭應聲,越瞧乖乖軟軟的雲胡,越覺得虧欠了他,這一趟去甘州,不曉得要跟著自己吃多少苦。


    但其實能下放到州府,雲胡心裏是高興的,在上京,便是少不了要參加各種各樣的宴會,他一直打怵,卻又不得不去,每每都膽戰心驚,生怕自己在宴會上說錯了做錯事兒,再給謝見君招來麻煩。


    而且,在聖上眼皮子底下討生活,哪裏是什麽輕鬆的事兒,在翰林院這三年,謝見君雖甚少同他說起官場,但他也能從柳雲煙那兒多少得知一點。


    有幾次,他都悄沒聲地瞧見謝見君緊蹙著眉頭迴來,站在門口吐出好幾口濁氣,臉頰掛上笑意,才會推門進屋,就為了不讓他擔心。


    這甘州雖偏僻,地方又小,但好在天高皇帝遠,不用每日兢兢業業,謝見君要大展身手,幹出一番政績來,也不會處處受製。


    如此想來,竟也把自己給說服了,轉頭,雲胡便開始忙活起要帶走的行李。現下有了謝瑭,不似之前孑然一身,便是什麽事兒都得顧忌著孩子,這一收拾,單單隻是謝瑭的東西就給拾掇了小半馬車。


    另一邊,謝見君也把滿崽喚來跟前,將自己調任去甘州一事兒,跟他說道了說道,末了征求他去留的意見。


    “我自是要跟著阿兄一起走的!”滿崽不假思索地迴道,連半刻的猶豫都不曾。他早就在百川書院讀夠了書,每日隻看過書本就頭疼不已,巴不得這世間所有的讀物,都消失不見呢。


    “那你書院的玩伴?還有子呢?你可要想好了,要走,便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迴,興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迴來上京了。”謝見君沒讓他立時就給個答複,而是將事情的最不好的結果告知了滿崽。


    “學齋裏的同窗不止我一個玩伴,子不日要下場科舉,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為什麽要為了彼此去作出犧牲呢?我們明明都有自個兒的路要走呀。”滿崽不以為意,“我想和阿兄、雲胡待在一起,這是我選擇的路,別人牽涉不得。”


    “這..這倒是有理。”謝見君幹巴巴地點了點頭,一時沒想到如今的滿崽已經有如此通透的想法,他手僵在半空中,須臾,重重地落在小家夥的肩頭上,“既是你想好了,便同他們早些告個別吧。”


    確認好了滿崽的心意,得知許褚和昌多也都要同行,臨走前,謝見君還問了問李大河和王嬸,當初這夫妻倆家中遭災,逃難至此尋求他的庇護,但並未簽下賣身契,至今二人仍是自由身。


    故而,去甘州,他們可去,亦可不去。


    但不成想謝見君剛張口,話還沒說完,老兩口登時就給跪下了,說主君是不是瞧著他二人年紀大了,手腳不利落了,想要舍棄他們。


    謝見君連連擺手,等不及再說兩句,李大河額頭磕得咣咣響,“主君,我和老婆子打入了謝府,就沒想過離開,您和主夫在我們遭難時伸以援手,給我們吃喝住宿的地兒,這些年也不曾惡待過,如此恩情,我們倆沒齒難忘,自是您和主夫去哪兒,我們就跟去哪兒,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義不容辭!”


    倒...倒不至於,謝見君微微咋舌,上前忙將倆人都扶起來,說往後,還是仰仗他們了。


    如此,到這會兒,所有人的意願便都清楚了。


    臨著離開上京時,謝見君又去拜訪了師文宣,這一走,再見不知何時了。


    因著當初選派外放的州府時,二人曾秉燭夜聊過,一應心意都清楚得很,這次來,師文宣也不過就著甘州囑咐了幾句。


    “見君,甘州春上大旱,戶部上半年才撥了救濟款,現今不知是個什麽光景,這地兒地勢低窪,多年來又常有水患之災,這政績固然重要,但最要緊的,還是要照顧好自己,不然縱有天大的恩寵砸下來,你也未必能接得住。”


    謝見君恭恭敬敬地拱手,“學生謹記先生教誨,此次離京,學生不能在先生和師母跟前盡孝,望您二人身體康健。”


    “不用擔心我們,宴禮還在上京,有他在吏部,為師能輕鬆些許。”師文宣欣慰道,“待你從甘州迴來,得和宴禮一道兒為為師分憂了。”


    他話說的隱晦,但謝見君聽出來了,師文宣給他三年時間,是要讓他自己做一個選擇。


    “先生於我有恩,師恩浩蕩,能為先生分憂,是學生之幸。”他聽懂了師文宣的言外之意,想必,這老狐狸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此話點到為止,三年後再蓋棺定論。


    


    拿到調任的官憑後,八月末,謝見君動身離開。


    官員上任和調動,路費都得自己掏腰包,但好在這幾年,有年節授禮和那兩千畝的五成田稅,這一路熨熨帖帖地抵達甘州,不成問題,他還特地招了上京的鏢師護送,無他,實在是甘州路途遙遠,恐路上生變。


    要帶走的行李裝了滿滿的一整輛馬車,除此之外,謝見君和雲胡,謝瑭同坐一車,許褚和李大河夫婦一輛,餘下的滿崽,便一早吆喝了要騎馬,在百川書院學了三年的騎射,他早厭煩了坐在憋憋屈屈的馬車裏,如非必要,都是和子策馬出行。


    對謝見君來說,多匹馬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況且,兩歲有餘的大福,哪能老老實實地在馬車裏坐上兩個月,介時哭鬧起來,也可帶著他騎馬繞著兜兩圈。


    出上京城門時,季宴禮和季子前來送行。


    “滿崽,當年我從衢州走時,送你的長命鎖,你現下還帶在身上嗎?”季子小跑著上前,一把接住從馬上翻身跳下來的滿崽,小心地開口詢問道。


    “帶著呢,一直沒摘。”,滿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那長命鎖就好好地掛在他脖子上。


    “那就好,你到了甘州後,別忘了給我寫信,甘州艱苦,不比上京自在,你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東西,隻管在信中說,我定著人給你送去,可千萬別委屈了自己。”季子絮絮叨叨,仿若送子遠行的老母。


    “放心,我到了就寫信於你報平安。”滿崽連連點頭,上前大大方方地張開手,給了季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季子一怔,身子緊繃得如同木頭一般,迎麵對上謝見君望過來的眸光,想要迴抱的手,緩緩地落迴兩側。


    片刻,他哽了哽,聲音極輕,“滿崽,你可別忘了我。”


    “我是那記性差之人?”滿崽對季子的話充滿了質疑,被扶上馬時,他大喇喇地揮了揮手,“我肯定會想你的,咱倆可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


    第128章


    “上次從衢州走, 是你送我,這次倒是換成我送你了。”季宴禮顛了顛懷中的謝家大福,輕笑道, “這孩子比我上次見時又重了些, 下次再見, 怕是都要到開蒙年紀了。”


    “孩子嘛, 總是一天一個模樣, 過些時日, 你自個兒當了爹就知道了,隻是此番我們去甘州,到底是趕不上孩子的滿月禮了。”謝見君有些惋惜,季宴禮和師念的孩子還有半月就要出世了。


    但有甘州的調令在,他們留不到那個時候, 故而前日,雲胡特地去了趟季府, 提早給孩子先送下了一對如意項圈。


    “等你們迴來上京...”季宴禮將大福托還給謝見君, 而後招來身後福伯, 遞上一束柳枝, “此去山長水遠,望師弟你,隨處皆安,一如柳之可依可靠, 為汝祝願耳。”


    “宴禮,珍重。”謝見君拱手抱拳。


    時辰不早,一想到今個兒還得趕路, 二人在城門口寒暄一二後,至此分別。


    眼見著馬車緩緩駛上官道, 被發了“好兄弟”卡的季子猛地追上兩步,揚聲高唿,“滿崽,一路平安!”,迴應他的,是滿崽穩當當騎在馬背上,漸行漸遠的身影。


    “行了,人家將大黃都托付給你了,迴去睹物思人吧。”季宴禮一巴掌拍在自己弟弟的腦袋上,招唿他迴府。


    被揭穿了心思,季子撇撇嘴,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他還得迴去給滿崽寫信呢,這樣謝見君一行人抵達甘州時,滿崽正正好就能收到第一封信了。


    馬車在官道上噠噠噠走出老遠,謝見君掀開簾布,迴身望去,上京的城門掩藏在白茫茫的霧中,慢慢地化成一個點,而後消失不見。


    “阿爹,我們要去哪兒?”懷中的大福跟著探出半個腦袋,咿咿呀呀地問道。


    謝見君貼了貼他柔軟的額發,溫聲哄道:“阿爹和爹爹要帶大福去一個好玩的地方,那裏有山有水,還有大福最稀罕的脆甜脆甜的秋梨。”


    “大福想吃秋梨,大福還想騎馬!”謝瑭張著手,要滿崽抱他去騎馬。


    “不行,你太小了,不可以騎馬!”已經榮身為小叔叔的滿崽為了大福的安危,立時毫不留情地拒絕,似是怕被纏上,他手下一揚鞭,飛馳出老遠去。


    瑩白的眼淚霎時蓄滿了眼眶,謝瑭癟癟嘴,張口就要哭,冷不防嘴裏被雲胡眼疾手快的塞進來一小塊麥芽糖,他咂摸兩下,烏溜溜的圓眸倏地彎成了月牙。


    “一不如你心意,就知道要掉金豆豆....”謝見君上手捏了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


    嚐著甜頭的謝瑭,側身往雲胡懷中一歪,躲在保護傘下,樂得“咯咯咯”直笑。


    謝見君拿小的沒法子,拿大的又舍不得,末了,兀自從書箱裏挑了本書,握在手中隨意翻看著。


    駛出大半日,官道上的路越來越不好走,起初,大福還能隨著馬車的顛簸上下蹦,但很快,屬於孩子的好奇心和新鮮感褪去,他便鬧起了性子,任雲胡和謝見君如何哄,都哄不住,幾乎半條官道上,都是他撒下的哭聲。


    “這是困了睡不著,鬧覺呢。”王嬸聽著動靜,上馬車瞧了一眼。先前晌午時分,都是謝瑭睡午覺的時候,但現下馬車震蕩得厲害,實在是睡不安穩,他才會這般哭鬧不止。


    謝見君當機立斷,拿披風將謝瑭一裹,就帶他下了馬車。


    “夫君..”雲胡慢了一步,探出身來。


    “無妨,馬車裏太悶了,我帶大福在外走走,透透氣...”謝見君一麵裹緊哭得驚天地泣鬼神的謝塘,輕撫著他的後背,柔聲哄著,一麵衝李大河招招手,示意他驅車繼續走,自己慢悠悠地跟在後麵。


    見此“奇觀”,鏢師們齊齊湊在一起,嘀咕起來。


    “就沒見過當爹的這麽寵孩子,哭就哭唄,扔他一旁哭就是了,總不能哭斷氣了...”


    “可不就是,放著舒舒服服的馬車不坐,還徒步走,哭兩聲不就得了,我家孩子哭的時候,我連抱都不抱一下,都是我婆娘自己哄,麻麻煩煩...”


    年長的老師傅放下看光景的簾布,照著幾個鏢師腦袋,挨個一記爆栗,“自個兒待孩子不上心,不知道廉恥羞愧,反倒嫌棄人家拿娃娃太要緊...這小謝大人貴為一州知府,架子端得都沒有你們大!”


    年輕鏢師挨了訓斥,也不敢再出聲揶揄了,隻透過簾布的縫隙,悄沒聲地瞧謝見君哄孩子。


    走出約有百米,許是感受到自家阿爹給足的踏實感,謝瑭緩緩止了哭意,沾染著淚珠的羽睫微微翕動,眨眼間就睡了過去。


    雲胡忙不迭上手將打酣睡的大福接過來,走這一段路可真夠辛苦的,他看著謝見君額前都見了細汗。


    “晚些咱們去到城鎮上,找手藝人買些小玩意兒,往後還有近倆個月的車程呢,可得把這小兔崽子哄住了。”懷裏一空,謝見君騰出手來抹了把汗,壓低聲音道。


    大福幼時晚上常鬧覺,那會兒雲胡剛出月子,身子弱經不起折騰,他每每都是抱著在門外遛彎,遛到睡熟,再抱迴屋裏,連放下時都得是屏住唿吸,輕手輕腳,稍稍一個重手,這一晚上的辛苦就白費了。


    最多一迴,他和雲胡二人換著,在院子裏轉悠到子時過半才歇下,一早起來上朝時,整個人困乏得頭昏腦漲,險些栽倒在馬車旁。


    “滿崽方才過來說要去買畫本,給大福講故事呢。”雲胡將謝瑭安放在馬車上,迴身輕笑道。


    “也好,隻要他不鬧性子,便是要騎大馬,我也願意。”謝見君雙手舉高,作求饒狀,惹來雲胡捂嘴偷笑。


    餘下的日子,一行人齊上陣,偶時,謝見君便將滿崽的馬兒征用過來,帶謝瑭策馬林間,兜上幾圈,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林中迴蕩,治愈著趕路之人心中的煩躁。


    後麵途徑小城鎮,他也會跟鏢師協商,歇上一日再走,這總坐在馬車裏,身子骨都繃得僵硬了,許褚年事已高,更是受不得這樣的舟車勞頓。


    但因著離赴任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們也不敢作過多的耽擱,在城裏轉轉,放鬆放鬆筋骨,就得趕緊奔赴下一處驛站。


    這一走,晃晃悠悠地看到甘州界碑時,已經十月下旬。


    天兒逐漸冷了下來,大福也由出京時的對襟短衫,換上了圓領長袍,他本就生得靈動,額前一抹紅繩,更襯得人秀氣,任誰見了,都忍不住逗弄逗弄,一路過來,有這小崽子在,可鬧出不少歡聲笑語。


    隻是進了甘州,大家臉上的笑意都淡了。


    早聽聞甘州災禍頻發,但當諸人眼見著幹裂的土地和蓬頭垢麵衣不蔽體的農戶,才清楚地明白,呈現在奏章上輕飄飄的“大旱”二字,到底給這個地方,帶來了什麽樣的滅頂之災。


    “大人,這哪裏是人間呐!”李大河看過五六歲的孩子,寬大的衣裳下瘦骨嶙峋的身子,想起自己當初遭了災的故土,和早夭的兒子,一時心疼地紅了眼。


    謝見君亦是將次慘狀看在眼裏,他難得沉默了,好半天才壓下了心頭的複雜情緒,“大河叔,您去知會後麵的幾輛車,讓他們加快腳程,咱們先入城,入城之後再說。”


    穿過石碑,到入甘州府城,馬車又走了小半日。


    大夥兒一路看過來,這心裏頭都沉甸甸的,見著前來城門口相迎的同知和底下三位縣令,都沒得什麽好臉色。


    百姓遭此劫難,除去天災,便是人禍,天災固然不可抗力,但為官者不能坐視不管,放任百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


    “哎呦,大人鞍馬勞頓,這一路過來,可謂是辛苦了!”


    在城門口剛下馬車,謝見君還未掏出前來赴任的官憑,著七品官服的三個知縣,便諂笑著迎上前來。


    謝見君嘴角扯出一絲笑意,餘光中瞥見府衙中的同知,不冷不熱地站在一旁,既不上前行禮,也不主動舉薦,對他的到來,反倒還沒有三個知縣熱情,似是連裝都懶得裝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斂迴視線,將眸光重新放在了圍著他轉悠的知縣身上。


    “得知大人前來上任,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日!”甘寧縣的錢知縣衝身後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連忙上前牽過馬車,將一眾人帶過城門口。


    “大人且先隨下官去府衙安頓下,晚些下官,攜眾官員在春華樓,給大人接風洗塵!”


    分明隻是個七品的知縣,卻仿若是這甘州府的一把手,連同知都沒開口,這知縣卻事事都搶在了前麵,謝見君心裏冒起絲絲拉拉的異樣,這甘州一府四縣,按理說該是有四位知縣,但放眼望去,著官服卻隻有三位,餘下的那個知縣呢?


    然等不及他細想,馬車已經緩緩地駛入了甘州府城,約摸著一刻鍾,停在了府衙,相比較道路兩側,低矮破舊的店肆和街上零星穿著素樸的路人,知府的後院卻修建得很是氣派,入門一座宏偉的石砌照壁,繞過照壁更是別有洞天,院中古樹環繞,垂柳拂水,一應屋舍皆是重簷飛脊,氣派壯觀,連入門的階石都是青磚堆砌,與周圍的民舍陳設格格不入。


    “爹爹,是大屋子,比咱們家還要大哩!”大福手指著不遠處的幾間廂房,忽而開口道。


    雲胡忙捂住他的嘴,下意識地看了眼謝見君,打進了這後院,他家夫君便一直麵無表情,唯獨緊扣著石柱微微泛白的指骨,正彰顯著他現下不悅的心緒。


    這一州知府每年的俸祿為八十兩,外加八十斛的俸米,如此收入,是決計修繕不出如此恢宏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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