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讓朕瞧瞧...”,耳邊乍然傳來聖上威嚴肅穆的聲音。


    他微微抬首,眼眸照樣要低垂著,不可四下張望,更不能瞧聖上尊容。


    崇文帝將人細細一打量,臉上瞧不出任何神色,片刻,不緊不慢道,“如今邊境連綿戰亂,國庫空虛,依你所見,朕可是要加征賦稅,還是仁政愛民,取締苛捐?”。


    任謝見君如何都沒能想到,旁個貢士答得亦是些民生社稷等中規中矩的題目,到了自己這兒,反倒是被崇文帝挖了一個大坑,他登時雙膝跪地,恭敬作揖道,“迴稟陛下,學生不敢妄言”。


    “有何說不得?你且直說便是,這說對說錯,朕都不會治你的罪...”。


    “這..”,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現如今徭役沉重,民間騷然,學生拙見,應當減輕百姓賦稅。”。


    “沒有賦稅,拿什麽來填國庫?又拿什麽去支持邊境士兵?”,崇文帝似是起了興致,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學生以為,蠻邦之人之所以這麽多年對邊境一直蠢蠢欲動,意圖侵犯我朝,歸根結底是當地物資短缺且民風不開化,但西北戰亂數十年,邊境已是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與其無休止地爭鬥下去,割分土地,不妨兩國派使者坐下來商談一二,我朝可應準蠻邦之人過邊境行商,對其加以嚴格管理,崇中收取商稅和關稅,亦可允許百姓與蠻邦之間以物換物,如此既能夠填充國庫,又可保黎民不受戰亂之苦,實現互惠互利...”。


    謝見君話音剛落,大殿內一片詫然。


    半晌,崇文帝麵無表情地緩緩道,“你的確妄言..”。


    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後背登時冒起一層細密的冷汗。


    索性崇文帝說完這句話後,便負手去考問別的貢士,同樣問題,有了他在前淌鋪水路,後麵的貢士紛紛答要加征賦稅,但瞧著聖上聽完,這臉上也不見喜色,亦不見怒意,一時之下,誰也不敢輕易再揣測聖意。


    謝見君一直跪到複試結束,崇文帝身旁的李公公前來遞話,榮他隨禮部官員出保和殿。


    “你簡直就是瘋了!”,走出內城後,季宴禮攙著他上馬車。


    “說都說了,還能怎麽辦?也不能把話再咽迴去了。”,謝見君苦著臉笑了笑。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著就要登科入仕,你怕是要把自個兒都搭進去!”,季宴禮顯然沒有預料到崇文帝會拋出這個問題,亦沒有預想到他這師弟居然會另辟蹊徑。


    馬車出了皇城,直直朝尚書府拐去,謝見君知道,這是師文宣得了消息,著急召他二人過去。


    果不然,剛進後書房,師文宣便將案桌上的茶盞,怒砸到他麵前,“你不過一個小小的貢士,怎敢在聖上麵前大談國事?朝中誰人不知是西北戰事掏空了國庫,聖上年事已高,躊躇未決,你偏偏就把這事兒明晃晃地給他擺在台麵上,你這豎子,可知自己在保和殿上的一番話,會招來多少禍患?”。


    “學生以為入仕為官,當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學生吃過勞作的苦,受過徭役的罪,更曉得''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閉嘴!”,師文宣打斷謝見君的話,“你同宴禮殿試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二人務必要謹言慎行,若揣測不出聖意,便老老實實,循規蹈矩,你可倒好!今個兒你就給我在這兒跪著,好好反省反省,什麽時候腦袋裏清醒了,什麽時候再起來!”。


    說罷,師文宣拂袖而去,謝見君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肩背挺得筆直。


    “你也不知道說句軟話..”,季宴禮在旁恨鐵不成鋼地勸說道。


    “宴禮,如若我們一朝入仕,便要同其他官員那般,為求自保,或閉口不言,或一味地迎合聖心,這樣的朝堂,是你打科舉之路開始,就期盼的海晏河清嗎?”,謝見君神色凜然,一字一句噎得他再說不出旁的話來。


    良久,季宴禮訥訥開口,“雖是如此,但若連入仕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又如何能為生民立命呢?”。


    謝見君沒再接話。


    晚些,天色漸晚。


    冷不丁“吱悠”一聲門響,師文宣去而複返,見他這好徒弟還依著他的話,規規矩矩地跪在案桌前,驟然心裏一軟,忙上前搭把手,“起來吧,我已著人打聽過,自殿試結束後,聖上並無慍怒之意...”。


    謝見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蓋處早已從先前針紮似的疼變為麻木,他借力踉蹌著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勞先生費心,是學生在殿前失了分寸,隻今日之言,權且是學生的肺腑之言...”。


    師文宣命小廝給他抬座,繼而慢條斯理地同他分析道,“你所言之事,其實並非毫無道理,他日稍加潤色,興許真的能解開西北困局...想來,聖上心裏也清楚得很,他之所以罰你跪在殿前,許也是在保你,怕你尚未入仕,便已經樹敵太多...但這隻是我揣測的聖意,見君,為師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你可別自己走錯了路。”。


    謝見君知道這是師文宣在替他打點操勞,故而連忙作揖,“謝過先生扶攜之恩”。


    


    殿試後的第三日,


    貢士們身著公服,頭戴三枝九葉冠,恭立於大殿門前,靜候金殿傳臚。


    辰初時分,由禮部尚書季東林,奏請聖上入保和殿。


    一眾貢士行三跪九拜之禮,鴻臚寺官唱名。


    “一甲狀元,衢州謝見君”。


    第91章 (二更)


    四月二十六, 煙樹連城,槐蕊半黃。


    謝見君頭頂雙翅烏紗帽,一襲赤色禦賜狀元袍, 手執槐木笏板, 簪花披錦, 由兩名黑衣皂隸為其牽馬, 自正門出宮, 跨馬遊街, 榜眼陸伯言和探花郎季宴禮緊跟其後,其餘進士從偏門出。


    鼓樂前導,傘蓋旌旗,仆從手舉“進士及第”的牌匾,簇擁載道, 所過之處,觀者如雲。


    未曾婚配的姑娘小哥兒, 或卷簾觀望, 或登樓遠眺, 隻待三甲行經此處時, 即向自己中意之人,拋香囊扔手帕,適逢有接到的進士,便可大著膽子向其求親。


    前些年, 有一嬌俏女子拋出的香囊,恰恰被當朝探花郎接了去,二人自此成就了一段佳緣。


    “瞧瞧, 今朝新科狀元好生俊俏呐..”,人群中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 眾人的眸光乍然被眼前的狀元郎勾了去。


    隻瞧著緊跟著奏樂儀仗隊出來的謝見君,身騎銀鞍白馬,肩背生得清瘦挺拔,眉眼溫潤,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淺淺一笑,便引得玲瓏香囊和精巧的手帕,自高處撲簌簌地砸落下來。


    他微微側身,將其不動聲色地都躲了過去,唯獨走過一間茶館前時,他刻意放緩了步子,望向茶館二樓的眸底,噙滿了溫柔的笑意,而後身子先前一探,接住了一處飛下來的香囊。


    “雲胡,阿兄接住了!快看,阿兄接住了!”,茶館二樓的包廂裏,滿崽扯住雲胡的衣袖,興衝衝地叫嚷起來。


    眼見著探究的眸光頻頻往這邊相望,雲胡忙拉著滿崽蹲下身子,等到再起來時,謝見君已然從茶館前過去了。


    眾人驚詫狀元郎竟會主動接香囊,怕是想要借遊街的機會,同心儀的姑娘哥兒,再續一段姻緣佳話,可著人細一打聽才知,那拋香囊之人,原就是俊秀狀元郎,打年少時便相扶相伴的夫郎,登時便歇了心思,轉而又瞧上了其後的榜眼陸伯言和探花季宴禮,直唿今朝聖上欽點的前三甲皆是一表人才,貌美之姿。


    尤其是季宴禮,他身為探花郎,臨出宮時,耳側被李公公別了一朵嬌嫩的杏花,人本就雅致,如今看起來愈發麵如冠玉,拋落的香囊手帕幾乎要將他淹沒,更有膽大的姑娘,揚聲問他是否婚配,直鬧得他臊紅了臉,催著皂隸快些走。


    迴過神來,他自覺自己怕是又被謝見君坑了,這家夥在大庭廣眾之下接雲胡的香囊,意為名花有主,可把他和那榜眼都害慘了。


    晚些,禦書房中。


    崇文帝將手裏批紅的奏折遞與身後的李公公,順口問道,“今日新科遊街可是還熱鬧?”。


    “迴稟陛下,熱鬧得很呢,整條長林街萬人空巷,隻咱們狀元郎早早接了他夫郎拋來的香囊以示情有所歸,榜眼和探花郎,都被香囊簪花砸得走不動路…”,李公公細聲細氣地諂媚笑道。


    聽此,崇文帝臉上難得見了幾分笑意,“這謝家小子倒是有點意思,我聽說鄉試榜下捉婿時,他拉著他夫郎跑得飛快?”。


    “可不是呢,倆人自年少時結合,縱然那結巴小哥兒這麽多年一直無所出,咱們狀元郎照樣把他捧在手心裏疼著護著呢…”,李公公小心揣摩聖意,挑揀著有意思的事兒說與崇文帝。


    “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


    崇文帝低喃了一聲,而後拿起案桌上三甲的策問,指著謝見君的文章,同李公公娓娓道,“瞧瞧這狀元郎的文章,行文工整穩健,論述精道,倒是什麽都敢說!”。


    李公公哪裏敢接崇文帝的話,幹巴巴地湊上來瞧了兩眼,“奴才鬥膽,想問問聖上!”。


    崇文帝斜睨了他一眼,“你是想知道殿試那日,我分明已然不悅,緣何還是將狀元給了那豎子?”。


    李公公驟然一怔,身後蔓起涼意。


    “小小年紀有如此抱負甚好,但樹大招風,容易著人眼紅,不罰他在殿前跪一跪,恐怕人剛走出宮門,便被那些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至於朕為何欽定他為狀元郎?守成啊,如今的朝堂已是腐朽之木,熹和需要他這般胸有溝壑的少年郎…”。


    “陛下英明!”,李公公連忙跪地恭維道,岑岑冷汗,順著額前砸落在地上。


    “你以為朕不知道朕身邊的這些大臣都在想什麽嗎?他們在這繁華的皇城呆慣了,已然是居安忘危,倒是忘了為官者,應知稼穡之艱難,體恤征戍之勞苦,這一點,我瞧著謝見君就做得很好,至少他敢跟朕說真話…”,崇文帝吐出長長地一聲歎息。


    片刻,他招招手,示意李公公起來,“你瞧,這季東林成日裏都是一副惶恐卑微之態,這做兒子的,文章卻寫的豪放不羈,抱負非凡…”。


    李公公摸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不敢再搭聖上的話。


    崇文帝似是也不在意,“這季宴禮和謝見君是誰門下的弟子?”。


    “迴稟陛下的話,咱們這狀元郎和探花郎都是吏部尚書是師文宣的座下弟子。”。


    崇文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師文宣這是給朕打磨了兩塊璞玉呢…”,他忽而話鋒一轉,“我聽說太子近日往尚書府跑得很是勤快?”。


    不提謝見君的話茬,李公公驀然鬆了口氣,語氣也跟著輕鬆起來,“自您上次提點後,太子殿下便常去吏部尚書大人的府上交流學問呢…”


    崇文帝輕歎一口氣,“這孩子雖然在政事上愚鈍了些,但勝在宅心仁厚,愛民恤物,讓他多跟著師文宣學學如何處理政務和敬忠除佞,也是好的,朕老了,太子也該長大了。”。


    李公公心裏咯噔一下,繞過案桌前跪下,“陛下,這江山社稷都係於陛下一身,還望您保重龍體,福澤千秋!”。


    “老東西,就數你嘴甜…”,崇文帝輕咳兩聲,執起一旁的茶盞,淺斟了一口,“明日便是瓊林宴了吧?”。


    “是呢!”李公公忙不迭起身,上前幫著崇文帝順了順氣,笑得愈發諂媚,“禮部早已經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明日陛下親臨賜宴!”


    第92章


    瓊林宴, 乃是聖上為殿試後新科進士慶祝的宴會,因在皇城花園瓊林苑宴請而得名。


    謝見君起早便拉上季宴禮往皇城中去,與殿試前入宮不同, 這次, 他二人由內廷宦官引著往瓊林苑走時, 過往的內廷中人皆躬身行禮, 盡管還沒有得聖上授官, 但三甲入仕已是定局, 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約摸著走了兩刻鍾,遠遠得見氣派恢宏,高數十丈的橫觀層樓。


    謝見君禁不住低唿一聲,早聽說瓊林苑錦麗輝煌,如今得見牙道兩側皆為長鬆古柏, 百花點綴,其中亭榭交疊, 數園縱深, 連他們腳下走的路, 都是錦石纏道, 極盡華麗奢靡。


    “都說國庫空虛,園子卻修得這般金碧輝映,嘖嘖...”,季宴禮湊到他耳邊, 小聲地道出了自己一路望過來的心裏話。


    眼見著耳尖的宦官轉過頭來,謝見君忙扯扯他的衣袖,皮笑肉不笑地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來, “你是想迴去被先生罵嗎?”。


    季宴禮癟癟嘴,“怕是不用等迴去, 一會兒先生就會知道了,也不曉得會不會給我這個新科探花郎留點麵子.....”,他跟在師文宣身邊的時間,比謝見君要多上一些,深知師文宣發起火來,那可有夠駭人,今日瓊林宴,聖上以及滿朝群臣都得參加,先生在宮中耳目眾多,恐怕等不及散宴迴去,這話就能傳到他那裏去了。


    “那你還不趕緊閉嘴...”,要不是還顧忌著宮中禮儀,謝見君幾乎要上手捂住他的嘴了。


    二人一路插科打諢,等到了瓊林苑,又是一刻鍾過去了。


    苑中雅樂陣陣,絲竹渺渺。


    讀卷官,收卷官等諸多殿試官員,以及前來赴宴的群臣都已入座。


    “狀元郎,您往這邊請…”,內廷太監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引他入單席,季宴禮則被帶去與榜眼陸伯言共席,至於其他進士是四人一席。


    謝見君拱手寫過引路太監。


    “哎呦,狀元郎,使不得使不得,您這是要折煞老奴!”,太監肩背弓得更深,笑得一臉褶子,“狀元郎,您先行歇息片刻,待聖上親臨,還須得攜眾進士行叩拜之禮…”。


    這內廷太監小喜子是被李公公特地派來謝見君跟前伺候,現下掐著嗓子同他細細囑咐著宴開禮節。


    謝見君大致往心裏記了記,怕自己有遺漏的地方,還跟小喜子來迴又確認了一番。


    “狀元郎不必緊張,等會兒會有專門的禮部官員過來,帶您一道兒行禮…”,小喜子忙低聲安撫道,轉而退至身後,微微弓背,垂下眼眸。


    稍等了片刻,群臣都已經陸陸續續入座。


    李公公細長的聲音遙遙傳來,眾大人連同進士們紛紛起座跪地,恭迎聖上。


    崇文帝今日著一身白怡服,不似殿試時那般威嚴肅穆,倒是生出了幾分平易近人,但即便再怎麽溫和,與生俱來的龍威仍是壓得謝見君抬不起頭來,隻跟著身側小喜子的提醒,一步步行禮。


    “眾愛卿都平身吧,今日乃是給新科進士慶賀的喜宴,不須得這些繁文縟節…”,崇文帝緩緩穿行過叩拜的群臣,入高座。


    “謝陛下…”,臣子們齊聲叩謝隆恩,由身側侍奉的公公們扶起,迴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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