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然瞪大了眼眸,想要摘下來仔細瞧瞧,卻被謝見君輕輕拍去了手,“迴去再看”,一腔好奇沒有得到滿足,往迴走的路上,他心不在焉,途徑河邊時,還特地往河裏湊了湊腦袋,就想瞧瞧這發簪是何模樣?


    殊不知腳下一滑,他下意識攥緊謝見君的手,二人齊齊地栽進了泥坑裏,濺了滿身的泥點。


    迴去一路,倆人像是約好了似的,悶著頭,火急火燎地往家裏趕,沿途碰著熟稔的嬸子,也不敢抬眸打招唿,生怕被人認出來,招惹笑話。


    誰家表白,能把自己和心悅之人都搞得這般狼狽?


    剛拐進院裏,謝見君就見著滿崽一手捧著小竹籃,一手提著小鐵耙,正要往外走,原是瞧見阿兄和雲胡迴來,還尚有些驚喜,但驚喜急轉而下,立時就被滿滿的嫌棄取代,滿崽皺了皺眉頭,語氣涼涼道。


    “阿兄,你就算是要避開我跟雲胡香香,也不能去淌泥窩窩啊,你看你身上髒兮兮的,好丟人。”


    “你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謝見君正被這滿身的泥點子羞得抬不起頭來,被滿崽一通揶揄,作勢就要上前揍他。


    雲胡一把將他拉住,衝著滿崽使了個眼色,“快、快跑、”


    滿崽會意,擠眉弄眼跟他家阿兄做了個鬼臉,蹬蹬蹬小跑出了遠門,好似想起什麽來,又退迴兩步,手扒著院子門上,“阿兄,我今晚不迴來了,晚些小山爹爹要帶著我倆上山去挖螃蟹,明日迴來,讓雲胡給你做醉蟹吃。”


    “在外老實一點,別給人家添麻煩!”,謝見君怕他跑遠聽不著,忙不迭囑咐了一句。往年這個時候,小山爹都去後山上挖螃蟹,去年,滿崽也跟著去了。挖迴來的螃蟹吐幹淨了沙子,都被雲胡做成了沙蟹醬,用來拌麵好吃得緊。


    “知道啦!”,滿崽擺擺手,眨眼間就跑沒了影兒。


    院裏冷不丁就剩下謝見君和雲胡倆人。


    許是剛袒露了心聲,又給自己爭取到了名分,謝見君心中喜意非但未曾消減,反而愈發興盛起來,他一把抱起雲胡,直直進了屋子,掩在被子裏,又耳鬢廝磨了好一會兒。


    


    夜裏,滿崽不在。


    臨睡前,謝見君放肆地將雲胡,懷抱在自己胸前。他手指勾著他柔軟的發絲,一下接一下,輕撫著他瘦削的脊梁。


    雲胡動也不敢動,他貪戀這片溫暖,卻又害怕明日一睜眼,一切都迴歸到起點,故而強撐著精神,努力在黑暗中瞪大雙眸,但最終在謝見君的安撫下,沉入了夢中。


    他難得又做起了夢,夢見自己迴到了那座山上,灼灼暮色將那一片天都染成了火紅,他和謝見君緊緊相擁著,隱在層層青綠間。


    忽而覺得屋裏乍然像是燒起來,一如冬日裏冉冉篝火,他猛地從夢中驚醒,掙紮著從炕上坐起來,額頭間冒起細密的汗珠,連裏衣都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謝見君原本睡眠就淺,又因著今日得償所願,睡得不沉,冷不丁覺察到懷中空了,他睜開眼,借由窗外的月光,瞧見雲胡蔫蔫兒地坐著,眼眸中含著一抹薄薄的水霧,炕上的被褥被他扯成一團,隱約看著像是被汗珠濡濕了似的。


    “我很快、我很快就會洗幹淨、你、你先睡、”,雲胡磕磕絆絆地替自己找補道,他神色慌張,說起話來語無倫次,手指下意識地磋磨著衣角,


    以前他偶爾也會這樣,但隻要洗幹淨就好,洗幹淨,謝見君就不會嫌棄他。


    謝見君已然明白,純粹幹淨的小少年,大抵是初識人事,才因著今日的碰觸,亂了陣腳。


    “櫃子裏還有剛曬好的被單,咱們一起換上,今個兒太晚了,明早再洗。”,說著,他點起燭燈,從炕邊的鬥櫃裏,找出一件潔淨的被單。


    雲胡順著他的話,訥訥地點頭,將濡濕的被褥揉搓成一團,扔在地上,連自己都不願意多瞧一眼。


    換了新被單後,他惶惶然躺下,隻覺得心肺好似燒起一團火,唿出口的氣都浸著熱意,他唇邊咬得發白,禁不住將身子蜷縮起來,想要避開謝見君。


    “雲胡,你怎麽了?”,謝見君察覺到異常,起身溫聲詢問道。


    “沒、沒事。”,他喉嚨一陣幹澀,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


    “是不是很難受?”,謝見君伸手探上他的額前,汗津津的額發,一縷一縷地垂在臉頰兩側。


    雲胡自覺心肺處的那團火在全身肆意亂竄起來,他背對著謝見君,繃緊了身子,隻盼著自己快些熬過去。


    身側霎時一沉,隻聽著奚奚索索布料摩擦的聲音,下一刻他被謝見君牢牢抱在懷中。


    二人十指相扣。


    月色姣姣,鋪滿一地的銀輝。


    ......


    他緊靠在謝見君懷裏,感受著他強有力的心跳,似是想從他這裏汲取最後一絲溫柔。


    “沒事,雲胡。”,謝見君親吻著他微涼的額頭,輕聲安撫他,“這沒什麽,你做得很好。”


    雲胡深吸一口氣,拿被子用力地蒙住自己的腦袋,幾乎要同被子融為一體,謝見君輕扯了兩下沒扯動,起身出了屋子。


    淅淅瀝瀝的水流聲透過窗欞,砸在雲胡的心窩裏,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他心裏突突突地跳個不停,恨不得現下就鑽到炕底下去,幸好滿崽不在,否則今夜過後,他該如何自處?


    水聲漸停,隱約聽著有清緩的腳步聲,他扯下被子,隻露出一雙圓溜溜的杏眸,偷偷瞧著掀開門簾進來的謝見君。


    “小夜貓,怎麽還不睡?”謝見君失笑,解下搭在炕邊上的手巾,仔細淨了手,才又脫掉外衫,將腳邊的布鞋搭放好,翻身上炕,重新將人擁進懷裏,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雲胡緋紅柔軟的唇瓣,片刻,他朱唇輕啟,


    “方才是想親我,嗯?”


    滿腹心事被揭穿,雲胡慌亂地別開臉,情之所至,他一顆心仿若海中浮萍,迫切地想為自己找一處踏實之處。


    那個給足了他溫暖和善意的人,他想要熱烈地迴應他。


    沉寂夜色中一聲輕笑,淺淺的吐息清撒在他臉頰上,他身子微顫,額前驀然落下一個內斂又極致克製的吻,“睡吧,雲胡。”。


    謝見君輕拍著他的背,低低地哼唱著安眠的曲調,聲音悠揚又纏綿。


    同自己唱給滿崽的一點都不一樣,雲胡如是想著,隻覺得眼皮子漸漸沉重,連意識都追著走了。


    “你可真折磨人。”謝見君捏捏他的鼻尖兒,莞爾嗔怪了一句,才緩下心神,挨著他身邊躺下。


    這一覺便是睡到了大天亮。


    滿崽提著小半竹籃的螃蟹迴來時,院子裏還靜悄悄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見謝見君還在睡著,便一臉壞笑地上前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喘息。


    謝見君其實已經醒了,隻是貪戀著還睡熟的雲胡,遂是躺在炕上,閉著眼睛不想動,他被捏的鼻子有些發酸,抬手用力一摟,就將小滿崽摟上了炕頭,壓進自己懷裏騰出手來撓他癢癢肉。


    “阿兄…阿兄…哈哈…哈哈哈我錯了…我錯了…”小滿崽癢得咯咯咯直笑,扭動著身子想要逃脫謝見君的禁錮,卻不料,一腳踢在他身上。


    謝見君吃痛,倒嘶一口涼氣,暗罵了一句,“小崽子,人不大,勁兒倒是不小。”。


    他鬆開手,將滿崽推到一邊去,摸索著身邊的衣衫慢騰騰地往身上套。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夜的事兒,倆人都不免貪睡了些時候,雲胡被鬧騰醒了,還茫茫然地坐在炕上,眼神一片迷離,直至謝見君將外衫披在他肩頭上,整個人才緩緩迴過神來。


    醒了就不能繼續賴床了。


    謝見君出門,從水缸裏舀出一盆冷水,整個臉頰都悶在這冰涼的冷水中,片刻,逼退了晨欲。


    他打開籠子,把雞鴨們都放了出來,讓它們自己在院子裏挖蟲子啄食,滿崽拎迴來的螃蟹隨手就丟在屋簷下,隻在上麵蓋了個竹篾,以防這些個螃蟹們亂跑,從竹籃裏爬出來。


    他從柴房裏找了個木盆,將螃蟹都丟在裏麵,添上半盆水,靜等著往外吐沙子。


    雲胡背著滿崽從屋裏出來時,他正把磨扣套在牛身上,準備推磨將今日的豆腐做出來。


    “都多大了,還這麽黏糊人...”,謝見君手指刮了刮臉頰,意欲報昨日滿崽嫌棄他身上滿是泥點子的仇。


    “雲胡最是稀罕我了...不信你問雲胡!”滿崽晃了晃腿,眉梢輕挑著,一臉的得意模樣。


    “那倒未必..”,謝見君輕輕“嘖”了一聲,溫潤的眸光落在雲胡身上,好似是在他的迴答。


    被二人熾熱的目光直直地盯著,雲胡臉頰一陣滾熱,他將滿崽放在石階上,逃也似的鑽進了灶房裏,不多時便聽著“劈裏啪啦”慌亂碰掉東西的聲音。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忽而覺得自己居然這般幼稚,竟還跟一半大孩子爭起了寵,他斂迴神思,扯動著手中的韁繩,牽著黃牛開始推磨。


    


    吃過飯,磨好了新鮮的豆腐,謝見君又走了一趟許褚那兒,原是昨日就該去的,但因著生了變故,遂耽擱了一天,現下許褚怕是都要等急了。


    果不然,他剛到南邊小院,就瞧著許褚頻頻向外張望,連忙快走幾步。


    禮未行,就被許褚一把托住,“莫行這些個虛禮,快些同我說說,此番府試可還順利?”


    “一切安好。”,謝見君恭敬迴道。


    “行”,許褚早先備好了紙墨,當下就讓他將考試的題目和答案默下來給自己瞧瞧。


    謝見君稍作思慮,依著自己考試時候的記憶,默了個差不離。


    許褚略一打量,便心下了然,直說府試這關,定然能順順當當地過,叫他隻管去準備八月的院試,不出幾日,縣衙就能派人下來報喜。


    謝見君自個兒也能估摸個大概,府試時,他下筆順暢,思路甚是清晰,答題幾乎是一氣嗬成。想來但凡不是會錯了意,亦或是跑偏了題,府試的成績照著縣試,該是沒什麽出入。


    從許褚家出來,往迴走的路上,他驀然想起,這兩次考試,好似雲胡一直不曾過問他考得如何,每次從外麵迴來,他也隻是關切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穩,路上可還走得順暢,同兩位書生相處起來是否舒適,旁個有關考試的事兒,半個字也沒從他嘴裏聽到過。


    同雲胡一道兒蹲在院子裏搓螃蟹外殼時,他便將自己疑問,問出了口。


    “我不懂、這縣試府試呐,所以每日就、就祈禱著你獨身在外時、能照顧好自己、隻要、隻要吃飽穿暖、我就、我就放心了。”,雲胡顯然沒有意會到謝見君的意思,他隨手剝掉螃蟹的肚臍,下意識地迴話。


    “那我若是考不中呢。”,謝見君追問道。大概是見過太多書生,因著對科考的執念,拖垮了一家人,成日裏哀聲哉道,不得安寧,他現下也想聽聽雲胡的想法。


    “那、那又如何?接著、接著考嘛、咱們賣豆腐有、有錢、”,雲胡停下手裏的活計,不解地抬眸看向他,一字一句,板板正正地同他說道,隻這語氣聽上去,似是在說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情。


    “那我便努努力考中,賣豆腐的錢帶你和滿崽下館子去!”,謝見君笑道,倏地覺得肩膀上的重坦似乎輕了許多,有人陪他一起,撐起了這前行的沉甸甸的包袱。


    安心等了半月後,縣衙遞來消息,謝見君中了府試,這迴是第三名。


    許褚樂得合不攏嘴,經年滄桑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潤,說話間也中氣十足,連連拍著謝見君的肩膀,稱讚他才識過人,有青雲得誌之勢。


    裏長謝禮還單獨跑了一趟謝家,囑咐謝見君好生考試,旁個什麽都不用操心,若是家裏有要緊事兒,也隻管吩咐尕蛋去幫著操辦。還說叫他盡管放寬心,他去院試的那段時日,村裏人定會幫他照顧好家中的雲胡和滿崽。


    他雙手緊攥著謝見君,神色莊重而慈祥,眼眸中閃爍著矍鑠的光亮,年底能不能在其他幾個裏長麵前,挺起肩背來,可就指著謝見君這還沒拿到手的秀才名頭了。


    有裏長這拍著胸脯的承諾,謝見君便安下心思,左右不過離著院試還有三個多月,他在家時,雲胡和滿崽也不須得托付給旁人照看,自己的小夫郎還是得自己疼。


    


    六月一連下了好幾場大雨,家裏的柴火都見了底兒,下雨上不得山,做飯就隻能省著點用,熬些米粥,烙點餅子,燜燉的葷腥是一丁點也見不著,連吃了幾日,連滿崽都直唿嘴淡。


    好不容易趕著雨停,謝見君一早就提著斧頭背著竹簍上了後山。


    因著大雨連綿了五六日,山上的樹枝都浸得濕漉漉的,用力一掰就彎了,這樣的柴點不著火,撿迴去也是白搭。


    謝見君隻好往深處走,從遮擋的岩壁下,砍些細幹柴。


    許是雨水大,深山有處斷流多年的溪泉忽而複活,潺潺流水夾雜著碎石子和草葉枝木,繞著山澗流淌,他靠在溪澗旁,歇息了片刻,繼續往山上走。


    這會兒上山的人不多,走出好遠都不見半個人影,密匝的山林間隻聽著謝見君沉沉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岩石開裂的“咯嘣”聲。


    他驟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越往裏走,山壁間的小土塊撲簌簌地往下掉,原是一指寬的裂縫逐漸向兩邊開闊,裂縫中隱隱有水汽彌漫。


    謝見君停住腳步,耳邊的沙沙聲愈來愈烈,他屏氣凝神,大半個身子都趴在石壁上,靜聽了片刻後,卻總也找不到這聲源來自哪裏。


    他環顧了一圈四周圍,前些天上來時,這林木還生得筆直,現下卻像是被什麽野獸衝撞過一般,東倒西歪。


    壞了...他倏地有不好的預感,這種種跡象,可太像是走山的前兆了。


    他顧不上砍柴,忙不迭加快腳步往山下趕。


    這塊地兒離著村子有段距離,村民平日裏砍柴摘果子多數都去村外的後山,鮮少會往這邊走,故而,即便是走山,倒也不妨,他下山路上,也四下打量過,沒見著有人。


    一路小跑,迴家時,他氣都沒喘勻和,雙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熱涔涔的汗直往外冒。


    屋裏隻有雲胡在,不見滿崽的身影,平日裏這個時候,他不是在村裏瘋玩,就是同小山幾個孩子去山上淌水挖泥鰍。


    他來不及放下竹簍,急匆匆進屋,“雲胡,你瞧著滿崽去哪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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