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笙拍拍宋然的肩膀,一副依然見過大世麵的樣子,接了話茬去,“這有什麽稀奇的,若不是走科舉這條路,咱這個年紀,爹娘也早開始張羅著給咱們說親了。”


    宋然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一直到被盧笙拉出門外,還沒從謝見君已經成家的事兒中迴過神來。


    兩人一走,屋裏乍然靜了下來,謝見君問店小二要了些熱水,就著醬菜,三口兩口吃完了一個餅子,這都是雲胡今日起早給他準備的,用的都是白麵烙的餅子,還擔心一路過來,涼了,拿布裹了好幾層。


    明日便是考試。


    吃過飯,謝見君開始收拾起明日考試要用的東西。


    題字的毛筆,筆杆要鏤空的,硯台要輕薄的,水注也須得置辦成瓷的,除此之外還要自行備下墨錠、草稿、腕枕、鎮紙之類的物件。


    整理好的考具都要放進考籃裏,明日經搜子檢查無誤後,方能入考場。


    謝見君來來迴迴細數了好幾遍,確認沒落下什麽東西,才整理進竹籃裏。


    忙完這些,見宋然和盧笙還未迴來,他便想著將包袱裏的衣物也一並收拾下,這一趟出來十幾日,雲胡怕他天冷受寒,光是棉衣都帶了兩件,更別說經常替換的裏衣,塞了滿滿一包袱,也難怪謝見君背著包袱提著竹籃去鎮子上與趙嶺他們匯合時,走沒多遠就悶了一身汗出來。


    他正打算等會兒要點熱水簡單梳洗一番,換身幹淨的裏衣,從包袱裏往外掏時,摸著裏衣胸口處一片凸起。


    這...謝見君有些愣怔,眼神裏浸著一抹疑惑,他忙不迭將衣裳翻出來,這才發現,雲胡給他每一件貼身的衣裳內裏,都縫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布兜,這小布兜裏裝的竟都是碎銀子。


    也不知他從哪裏打聽來的,說是有白日鬼專摸書生的錢兜子,怕他出門在外沒錢,臨走時給他塞了十兩銀子,他本以為這些就足夠了,沒想到小少年居然這般細心。


    謝見君無聲地笑了笑,這個小傻子隻怕他沒錢,卻不知道入考場查得嚴,身上所穿衣物都要細細檢查,這碎銀子是帶不進去的。


    他找來一把剪子,小心地將小布兜沿著邊緣剪開。雲胡手藝好,針腳下得細細密密,要拿出這碎銀子,倒還真廢了他不少勁兒。


    想起臨考的前些日子,他多少有些緊張,雲胡磕磕巴巴地安撫他,說考不中就接著考,再不濟還能賣豆腐,反正現下家裏有牛,他們磨豆腐下地幹農活都比以前輕鬆了不少。


    還給他看自己偷摸攢下賣香囊賣繡布的銀錢,直說讓他不要擔心銀錢的事兒,隻管放心去考試。


    謝見君側靠在床頭,望著窗外姣姣明月,腦袋裏盡數是這小傻子的一顰一笑,想著想著嘴角不由得彎了彎,勾起一抹笑意。


    夜深了,滿崽睡下後,雲胡便點著燭火打絡子,皎白月色透過窗欞打落在炕上,謝見君睡過的地方空蕩蕩的,摸上去一片涼意,他歎了口氣,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會兒擔心縣裏東西太貴,謝見君舍不得花錢,一會兒又擔心他萬一考不中,心情失落,又乍然反應過來,不能瞎想,雙手猛拍了兩下臉頰,又逼迫自己想謝見君肯定能中,即便明日縣試中不了,也能平安迴來。


    翌日三更天,


    謝見君同宋然和盧笙簡單梳洗後,踏上了考試之路。


    縣試是在縣衙裏,由大堂裏搭幾個簡易的科考棚子,考棚均是為座北朝南的方向,最南邊有東西兩處轅門,以木柵欄圈之,分隔開來。


    謝見君到時,縣衙外烏泱泱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多數都是來送行或陪考的人,其中夾雜著叫賣吃食的小販。


    依著官吏的吩咐,脫了衣裳鞋襪,又拆了頭頂的發髻,搜子上前來搜查他的全身,以防夾帶小炒入場作弊,查看完這些,仔細翻過了他的竹籃,方可讓他通行。


    入大堂後,要先向主考官拱手作揖,以示尊敬,而後經點名才能進中廳,趙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他身為具保的稟生,須得同縣官唱保,核對考生的身份。


    被唱到名字的謝見君向前一步走,待證明身份無誤後,再從書吏手接過考卷進考場,找自己的座位。


    考棚下桌子都標注著座位號,謝見君掃了一眼卷子,按著上麵的號找到了自己考試的位置。


    這會兒還不能答題,考卷由牛皮紙袋密封,隻等著衙役吹哨,方可啟用考卷。


    準備了這麽久,終於做到了縣試的考場上,謝見君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他將竹籃裏的考具悉數都擺放在案桌上,趁著天還沒亮,淺眯了一會兒。


    再睜眼時,考棚裏已經坐滿了人,衙役巡場,給考生們分發熱水。熱水隨時都可以供應,隻要想喝招招手便是,但大家都隻是抿了抿,潤了潤嗓子,畢竟,誰也不想在考試中途總往茅廁跑。


    約莫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謝見君已然清醒過來,正忙著點水磨墨,隻聽著西側傳來衙役肅穆莊嚴的聲音,“卷有紅線橫直道格,每頁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發素紙兩張以起草之用,唯題目及抬頭字,考生不得將答案寫於密封線外,違者作零分處理。”。


    這些答題要注意的點,許褚早已提前囑咐,來時,趙嶺也絮絮叨叨說了好幾遍,謝見君這會兒都能背下來了。


    哨聲一響,四周圍都是奚奚索索拆考卷的聲音。


    這第一場為正場,凡答題工整且言語通順者即可錄取,謝見君沒有太大的壓力。又因著準備多時現下心裏放鬆得很,他輕輕揭開紙袋,將考卷拿出來。


    展開一看,是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另外還要默寫《聖諭廣訓》約百字,所出題型同許褚所叮囑的大同小異。


    謝見君將四書題和五經題擱置一旁,先行默寫起《聖諭廣訓》,這是他開蒙時許褚最先交於他的書冊,近三年來誦讀過數百遍,現下早已熟讀於心,略一思忖就下了筆。


    大抵是覺得這題最為簡單,多數考生拿到考卷後,便也都開始下筆。


    考場上一片寂靜,隻聽著衙役來迴巡視的腳步聲。


    謝見君默完《聖諭廣訓》,將答題紙擱放在一旁晾磨,這才看起另外兩道題。


    這四書題,取自《論語泰伯》“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是孔子讚頌堯的句子,誇讚堯的德行深厚,仁愛天下,又有宏才大略,材雄德茂,得黎民百姓之愛戴擁護。


    故而他在下筆時,務必要先對堯的豐功偉績歌功頌德,進而要頌揚本朝君主亦有堯敬天愛民之品行,英明蓋世之謀略,末了,還要表明自己願為輔佐君主治國安民平天下而鞠躬盡瘁。後世這樣的官話他一向信手拈來,倒不很費勁,隻要記得不犯廟諱禦名及聖諱即可。


    他在草稿紙上列下自己一會兒答題的思路,轉又看向第二道,


    這五經題,出自《尚書大禹謨》“水、火、金、木、土、穀惟修。”,這金、木、水、火、土、穀,古時稱之為六府,乃是天地養育黎民生靈之基礎,為君之主,應當保天地和諧,保百姓安居樂業。這題倒也不難,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隻要歌頌君主品德即可。


    謝見君仔細打了遍草稿,理清思路後,正要往卷子上謄抄,身旁一書生冷不丁抽搐起來,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案桌上的書卷盡數被扯到身下,揚起的墨汁濺了滿身。


    第46章


    謝見君想也不想, 登時就撲身護住了身下的卷子和答題紙,隻棉衣濺了些許的墨點,餘光中瞥見, 離倒地書生位置較為相近的考生也都紛紛撲在了自己的案桌上。


    倒不是他沒有同理心, 臨考前許褚和趙嶺再三叮囑過, 一定要護好考卷, 這考卷若是髒汙了, 此趟就算是白考了。


    他苦讀近三年, 盼的就是能有個成果,若是因為墨汁誤了考卷,怕是又要等上個一年半載了。


    那倒地的書生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儼然已是神誌不清。瞧著症狀, 像是癲癇,謝見君暗自思忖道, 大抵是太過於緊張, 方才衙役剛吹完一遍哨, 他便注意到這書生一直閉著眼念念有詞, 二月天冷得人直打哆嗦,這人竟冒了滿腦門子的汗。


    察覺到異常的衙役小跑過來,見狀,連忙吩咐身側的人去稟告縣令, 往年都有考生因著緊張焦慮暈倒在考場上,但像這樣渾身發抖,不省人事的考生倒是沒見著, 他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待稟告了縣令, 再做打算。


    “你不管他的話,他會憋死的。”,耳邊冷不丁響起溫潤的聲音。


    衙役循聲望去,是一旁同場縣試的考生。


    “別多管閑事,此事自有縣令大人定奪,杏林苑就在不遠處,大夫一會兒就能到。”


    “等不及了,他會憋死的。”,謝見君重複了一遍,將案桌上的腕枕遞向衙役,“你把他衣領和衣扣都解開,將這腕枕墊在他脖頸間,讓他腦袋偏向一側。”。


    說著,見衙役伸手要去掐那書生的人中,他忙不迭製止道,“別去掐他的人中,也別去按住他的身體,你可以探探他唿吸是否平穩....”


    衙役被喝住,懷疑的眸光落在謝見君身上,深深地打量了他兩眼,略一思忖後,還是接過了他手裏的腕枕,半信半疑地將腕枕墊在書生腦袋後麵,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人還喘氣。


    約摸著一盞茶的功夫,書生抽搐的身子稍稍安穩下來,雖不見清醒,但也瞧著比方才好些了,杏林苑的大夫提著藥箱及時趕到,同其他幾個衙役將書生抬出了考場。


    “別亂瞟了,看好自己的卷子。”,衙役一聲嗬斥,幾個看熱鬧的考生紛紛垂下腦袋,再不敢湊熱鬧。


    謝見君收迴心思,複又拿鎮紙將考卷在案桌上鋪平,被一場變故驚擾了思路,他不得不重新捋順起來。


    衙役將腕枕抵還給他,緩緩開口道,“好好考,別誤了自己的前程。”。


    聞聲,謝見君一怔,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多時,衙役在考場中穿插著送熱水和吃食,他草草墊了墊肚子,歇息了片刻後,便將記在草稿上的要點稍加潤色,一氣嗬成,謄抄在考卷上。


    他抬手示意要交卷,衙役前來收走了他的草稿紙,盯著他把考具收整進考籃裏,確認無誤後,才陪同他一並將考卷遞交給縣令。


    律法規定,不可當麵閱卷,故而縣令收下卷子,便將其擱置在一旁,朝謝見君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衙門口已然有幾個先交了考卷的考生,隻待湊齊了人數,衙役才開門放排。


    謝見君碰巧同盧笙一道兒放排,剛出了衙門口,盧笙就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方才被抬走的書生,忍不住一陣唏噓,誰都知道,此趟若是沒考成,這書生便是要再等上一年,一年光景,足夠改變許多事兒了。


    “不過,謝兄,你可真厲害,換做是我,那般情形下,甭說是救人了,就連答題我都得緩上好一會兒呢。”,說起謝見君救人之事,盧笙眼眸微微發亮,難掩崇拜之意。


    “盧兄過獎了,隻是情勢緊急,來不及細想罷了。”,謝見君謙遜迴道,隻是搭把手說句話的事兒,承不了這般盛讚。


    “謝兄太過謙虛了,不知謝兄答得如何?”,叨叨完書生的事兒,盧笙謹慎問起考試,他碰巧坐在謝見君的後方,正好能看到他答題時的從容模樣。


    “尚可。”謝見君淡淡道,不到成績出來的時候,他也不能確保自己考得如何。


    “我瞧著你下筆可穩當了,不像我,明明都打下了草稿,往考卷上謄抄時還是磕磕絆絆,你都不知道,那衙役吹哨的時候,我緊張壞了,一開始還總打嗝,旁邊的書生還笑我咧。”,盧笙這個話癆子,剛考完第一場,興奮勁兒還未消,閑不住嘴,拉著謝見君好一通聊。


    趙嶺唱保後,便同其他陪考的人都等著衙門外,見盧笙絮絮聒聒地同謝見君走出來,連忙迎上前去,問了問考試的情況,謝見君如實迴答,說辭同盧笙問他時無異。


    盧笙藏不住話,當即就跟趙嶺繪聲繪色地講述謝兄如何在考場上臨危不亂,救他人性命的光輝壯舉。


    謝見君聽著一陣扶額,暗忖盧笙不去說書,真是浪費了他的口才,平平淡淡一件小事兒被盧笙一通“添油加醋”,即便他身在其中,也不免懷疑,盧笙嘴裏這個“頃刻間救書生於危難之際”的人是不是自己了。


    大抵趙嶺也曉得自己這一手教出來的學生何種德行,當下便一臉嫌棄,叫他把心思放在科考上,別成日裏老往那茶館裏鑽。


    迴身,他用力地拍了拍謝見君的肩膀,卻是什麽都沒說。那會兒見著有考生被抬出來,他隻瞧了瞧不是自己的學生便鬆下心來,不成想竟是跟謝見君扯上了關係。他捫心自問,如若是自己,在那般情形下,他未必能作出犧牲自己科考時間,成全他人的舉動。


    一番小插曲後,宋然和其他兩位考生也陸陸續續地從縣衙出來,趙嶺照例問了兩句,便沒有多打擾,家中私塾還有其他不參加縣試的學生,他當天就迴去了,走前還叮囑他們幾人快些迴客棧歇息,靜待明日放榜。


    考完第一場,幾人都有些興奮,相約著要去好好吃上一頓,撫慰一下自己的五髒廟,謝見君婉拒,隻說家中人日日早起推磨賣豆腐,實在辛苦,他不得安心放縱。


    幾人見他衣著樸素,又是農家子,故而也沒有堅持,相攜著四處找酒樓去了。


    迴去的路上,謝見君買了兩個饅頭,問客棧小二要了些熱水,就著雲胡給他帶的醬菜對付著吃,吃完便繼續點燈溫書。


    轉日,


    尚未等到放榜,卻等來了昨日因著緊張焦慮而突發癲癇的書生。


    那書生被衙役抬出考場後直接送往了杏林苑,半路上便清醒過來,得知自己此番科考無望,他隻低沉了片刻,複又打起精神來,左右自己年紀還小,多等一年也無妨,後來從大夫口中得知,他倒地不省人事時,曾有同場的書生開口相救,就一路打聽著,找了過來。


    “王某謝過恩人救命之恩。”


    謝見君頭著剛聽見敲門聲,乍一開門,就瞧見門口站著的人,是昨個兒那書生,忙將人一把扶住,“公子此話客氣了。”


    “恩人何出此言?如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王某此時能不能站在這同您道謝,都很難說。”,王陽堅持。他這是老毛病了,每每緊張過度,便會發作,發作時尤其難堪,即便身邊有人,也都是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汙穢,更甭說幫忙搭把手了。


    “嚴重了,小事罷了,何足掛齒....倒是不知你今後如此打算?”,謝見君擺擺手,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


    “這...”,王陽倒也還想得開,“此行不成,改年再來,反正科舉這事兒我是不可能放棄的,怎麽也得考個秀才出來。”


    謝見君瞧他臉上不見沮喪之意,反倒有些躍躍欲試,便寬下心來,“還望王兄好生準備,平常心對待。”


    “那是自然,如今已經經曆過一番,想必我再來時,定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王陽緊攥著拳頭,信誓旦旦地篤定道,轉而又看向謝見君,登時躬身作揖,“恩人苦學稠身世,他日佳名播帝畿。”


    “借王兄之吉言。”,謝見君迴之一禮。


    二人自此分別,從此,各有各的陽關道,各有各的青雲路。


    


    晚些,縣衙貼出了告示。


    “放榜了!放榜了!”


    謝見君還未來得及去看榜,蹲榜已久的盧笙便跑迴來嚷嚷起來。


    “謝兄,咱都上榜了!”,他興衝衝地推開門,揚聲吆喝道。


    “恭喜。”,謝見君先行祝賀道。


    “同喜同喜。”盧笙抱拳。他可是仔細瞧了好幾遍呢,生怕把人給漏掉了,幸而大家第一場考得都不錯,五人都沒有落榜,隻名次先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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