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隻有他和滿崽,二人一前一後,一麵走,一麵扒拉樹叢裏,滿崽找到了,便會先吆喝一聲,他踩著毛栗子的外殼,兩腳微微用力,幹癟枯黃的外殼立時向兩邊一裂開,接著再拿火鉗,夾出裏麵油亮棕紅的栗子,這是謝見君教過他的,他沒忘,隻想著多撿一些,等人迴來了,就給他做栗子雞吃。上次托福生哥幫忙殺雞的時候,他還偷摸仔細學過呢,這次肯定不會再把刀砍得卷了刃。


    每日雖是過得忙碌忙碌不得閑,可他這心裏總是空落落,似乎什麽都填不滿。


    小滿崽從一到三十,數了好些遍,謝見君走前隻教他數到三十,故而他也隻能來來迴迴地念叨,纏著雲胡問阿兄什麽時候才迴來,一開始,雲胡還耐心地哄他說謝見君馬上就迴來了,臨著快要過年,他望著窗外皚皚白雪,夢著見不到的人,揉揉滿崽的小腦袋,“再等等吧”。


    臘月二十。


    同往常一樣,雲胡給屋裏火爐添上一把柴火,又將兩個湯婆子灌滿熱水,塞進被窩裏。小滿崽已經歇下,睡在他身側,嘴裏吧唧吧唧地說著囈語,他剛要吹滅燈,院子裏傳來急促的叩門聲,柳哥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雲胡,雲胡,歇下了嗎?快起來,你家漢子迴來了!”


    雲胡瞬時打了個激靈,腿僵在原地,似是紮了根,直至蠟油滴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嘶”的一聲,才如夢方醒,鞋都不來穿,光著腳就跑出了屋子。


    柳哥兒也是跑來的,這會兒正半蹲在院子門口大喘粗氣,原是他爹今日去鎮子上扛大包,迴來得晚了,頭著剛進村裏,就瞧著村外零星幾個火把逼近,等了片刻,才瞧著是服徭役的人迴來了。


    他知道雲胡惦記謝見君,得了消息便立馬來給雲胡報信兒,他爹也已經去裏長那兒了。


    雲胡哆哆嗦嗦地拉開門栓,將柳哥兒迎進門,柳哥兒說大夥兒思家心切,等不及白日再動身,隻待捕快結算完工錢,便摸黑走山路趕了迴來。


    既是如此,謝見君肯定還沒吃飯,他得給他做點東西吃...等等....他走了那麽久的路,肯定累了,燒點水倒進浴桶裏,得先讓他好好泡個澡....


    越是心急,便越是不知道該幹什麽,他自個兒站在原地慌得直打轉,連先邁哪條腿都猶豫起來。


    “這麽冷的天,怎麽不穿鞋呢?”


    院外冷不丁響起溫潤而又熟悉的聲音。


    雲胡猛地抬眸,心裏那處空落落的地方,忽而被填滿了。


    第44章


    謝見君有些喘, 他是從村口跑迴來的,原以為雲胡已經歇下了,正打算在院門口喘勻了氣再進屋, 卻不想抬眸功夫, 已然見到了惦記了一路的人, 但見他臘月天還光著腳茫茫然地站在院子裏, 又壓不住自己愛操心的性子, 開口念叨了一句。


    雲胡這才迴過神來, 隻覺得寒氣順著腳底心直往上竄,凍得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立時就跑迴屋子,背抵在屋門上,心如擂鼓, 竟是連跟柳哥兒道一聲謝都給忘了。


    “這個傻子...”,柳哥兒笑罵了一聲, 好不容易將人盼迴來, 居然因著沒穿鞋就跑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迴眸看向漾著一臉笑意, 目光直直望向屋裏的謝見君,禁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兩個傻子...”。


    他沒眼看這倆人的傻勁兒,想著如今謝見君已經迴來, 他這個來報信兒的也該退下了。


    “走了。”,他隨意地揮揮了手,抬步就要往外走。


    謝見君斂迴目光, 拱手道謝,“這段時日麻煩你關照雲胡和滿崽了。”。


    “鄰裏鄉親的, 說不上什麽麻煩不麻煩,不整這些個虛禮,你若是得空,就好好陪陪雲胡,你不在這段時日,他可真是夠辛苦的。”,柳哥兒腳步都邁出了院子,又迴身同謝見君說道了兩句。


    同為哥兒,他希望雲胡能過得好,但如若不是瞧著謝見君是有幾分真心在的,他也不會多管這閑事兒,這誰家裏還沒個自己的事兒要忙活。


    “我既已經迴來,自然不會再讓雲胡這般辛苦。”謝見君輕笑道,餘光中瞥見緊閉的屋門拉開了一道細縫兒。


    雲胡躲在屋裏,自覺丟人都丟到家裏了,實在沒臉出來跟柳哥兒道別,隻想著再尋別的時候去好生謝謝柳哥兒,畢竟這大晚上的,柳哥兒為了讓他安心,還特地跑了一趟。


    他摸著黑,輕手輕腳地套上棉鞋,剛才躲得慌亂,但也瞧見謝見君灰頭土臉一身風塵,他得去燒點熱水,好讓他梳洗梳洗。


    堂屋門“吱呦”一聲響,謝見君掀開棉布簾子進門。


    “鞋子穿好了?”,他壓低聲音問。


    雲胡臉上一陣熱,下意識點了點頭,又想起屋裏漆黑一片,謝見君瞧不見,低低地應了聲,“你、你歇著、我去弄點吃的給你、還、還得燒水、”


    “不用忙活了,今日太晚了,別去折騰了,我簡單擦洗下就行。”,謝見君借著月色,給炕上熟睡的滿崽掖了掖被角,迴身同雲胡說道。


    “不、不費勁、一會兒就好、你等下、”,話音剛落,人就忙不迭跑出了屋子,連給謝見君攔一攔的功夫都沒留。


    眼見著人打自己跟前沒了影兒,謝見君抿抿嘴,總覺得心裏突然踏實下來。他從灶房裏提了些水,換下身上髒亂的衣衫,草草地擦洗了下,這兩個月實在太苦,每日同漢子們紮堆睡在一起,勞作後的汗臭味兒裹著腳臭味,熏得人神誌不清,草草搭起來的屋子四麵漏風,驟然冷起來的那幾日,他和福生拿衣裳裹著稻草樹葉塞住漏風的地方,棉衣整夜都不敢脫。


    身下睡得褥子也是薄薄一層,凍得僵硬,頭著前幾日咯得睡不好,還是後麵累了,才沾枕頭就睡。


    擦洗完身上,謝見君抻了個懶腰,困意攪著疲憊滾滾而來,他將沐浴後的水到在院子裏,瞧著村裏四處炊煙嫋嫋,各家紛紛都將灶火生了起來,給自家漢子燒水的燒水,做飯的做飯,一片熱熱鬧鬧。


    灶房裏也還亮著光,他強吊著精神頭,拖著乏累的步子邁進了灶房,雲胡係著圍裙,正忙忙碌碌地圍在灶台前炒菌子。


    “你去、去歇會兒、”,雲胡趕著他迴屋裏歇著,手裏不自覺地加快了翻炒的速度。


    “沒事,這會兒還不累,我來幫你吧。”,謝見君搬了個小矮凳坐在一旁,將掰好的幹柴往灶膛裏續,冉冉灶火烘烤得人身上滿是暖意。


    一時閑來無話,他便同雲胡說起徭役的事兒,隱去那些個吃不好睡不好的苦處,淨挑著有意思的給他講,逗得人直樂嗬。


    雲胡也將自己從柳哥兒和福生娘那兒聽來的事兒,磕磕絆絆地說給謝見君,剛開始還能聽著他迴話,慢慢地聲音逐漸弱了下來,再後來,他再說什麽時,一旁便隻能聽著輕微的鼾聲。


    雲胡澆滅灶膛裏的火,盛出鍋裏的炒菌子,這是他特地掰了海椒炒的,謝見君愛吃這一口辣,蒸鍋裏還有熱好的雜麵饃饃和米湯,他一並都端了出來,動作極其小心。


    昏黃的燭火下,謝見君整個人靠在櫃子旁睡著了,他人瞧著瘦了不少,臉被風吹得粗糙,連嘴唇都幹裂了好幾個口子,同他說起的那些個徭役時的趣事,一點都不相符。


    雲胡蹲在他麵前,雙手托著下巴,直直地看著他安靜的睡顏,片刻,他低喃了一聲,


    “騙人...”


    “嗯?”,睡夢中的謝見君無意識地應了句,轉而緩緩地睜開眼。


    雲胡噌得一下站起身來,慌亂間還踢到了掃帚,寂靜的灶房裏“啪”的一聲響。


    謝見君清醒過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經弄好了嗎?”,聲音裏帶著絲絲的疲憊與沙啞,“不好意思,雲胡,我睡著了。”


    “沒、飯熱好了、你、你快吃、”,雲胡撫了撫自己胸口,悄悄舒了口氣,好在謝見君剛睜眼,人還不甚清醒,這才沒注意到他的失態。


    他端起飯菜,正要拿到屋裏去。


    “雲胡,別忙活了,我在這吃就行,你睡去吧,等下吃完,我自己收拾便是。”,謝見君從他手裏接過托盤,往灶台上順手一擱,趕著雲胡趕緊去睡覺,這會兒夜已經深了。


    雲胡打了個哈欠,沒挪步子,坐在小板凳上一臉倔強。


    謝見君見勸不動雲胡,曉得小少年這架勢是如何都要等著自己了,他蹲坐在灶台前,接過雲胡遞來的筷子,就著米湯,一筷接一筷地夾著麵前的炒菌子,添了海椒的菌子辛辣滑嫩,嚼起來“咯吱”作響,難為雲胡還記得他的口味,他吃得冒了汗,一整盤炒菌子下肚,五髒六腑都被安撫得熨熨帖帖。


    他起身收拾,雲胡卻搶先一步,拿過吃完的碗盤,浸在木盆裏,“明天、明天收拾、”


    謝見君也是累極了,便沒有堅持,同雲胡一前一後迴了臥房。


    鋪蓋都已經鋪好,湯婆子還是熱的,倆人並肩躺下時,已是夜半時分。


    隻一盞茶的時辰,屋裏便隻聽著平穩均勻的唿吸聲和睡沉的鼾聲。


    翌日,


    謝見君睜眼時,天將微微亮,本以為自己這一覺能睡到日上三竿,沒成想這才兩三個時辰,他就醒了。


    他下意識往身側一搭手,雲胡已然不在,被窩裏都是涼的,屋外傳來石磨推動的聲音,他冷不丁起身,湊到窗戶前,抹去剔透的白霜,眯著眼向外看去。


    雲胡正在院子裏推石磨,瘦弱的身子上掛著磨扣,他雙手抓著磨鉤,一腳在前,一腳在後穩住身形,整個人幾乎要趴在磨棍上,用力推動磨盤時,臉都憋得通紅,明明是臘月天,還見他拿肩上搭著的手巾擦汗。


    謝見君心裏一哽,這兩個月,他不在時,雲胡每日就是這麽推磨做豆腐的嗎?


    他緊抿著唇,說不出的心疼自心底深處洶湧地衝上喉間,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他趕忙慌手慌腳地套上衣裳,登時出了屋子。


    雲胡將盆裏最後一勺豆子添進磨眼裏,想著磨完這點就趕緊去煮豆漿,他屏足一口氣,剛要使勁,一旁搭過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謝見君清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來。”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酥酥麻麻的,連手底下攛的勁兒都跟著瀉了,“要弄、要弄完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臉頰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謝見君沒打腔,胳臂稍稍用力,推著石磨緩緩轉動起來,很快,細密的黃豆漿沿著夾縫滲入磨盤中。


    這一套磨豆腐的步驟,他們配合了一年多,即便空窗了倆月,再做起來時,依舊很順手。


    一個來時辰,一板鹵水豆腐便磨好了。


    剛從夢裏會完周公的滿崽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念叨了好久的阿兄迴來了,興衝衝地跑出了屋子,直奔柴房裏來,撲了謝見君滿懷。


    “阿兄,你什麽時候迴來的?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我好想你啊!”小嘴一張一合,巴拉巴拉地說個不停,好似要將這兩個月的思念都宣之於口。


    “昨夜迴來的、瞧你在睡著沒喚你、阿兄也很想我們滿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挨個迴答滿崽的問題,還騰出手揉揉小家夥的額發,隻覺得兩個月不見,這小家夥好似長高了些。


    小滿崽被一通唿嚕毛,炸毛的額發都順了,臉上笑意盈盈,連帶著雲胡一大早都心緒甚好。


    先前謝見君不在,他做什麽事兒都提不起精神來,眼瞅著要過年,年貨也沒正經準備,如今盼著的人終於迴來了,打昨夜開始,他整個人都變得鮮活起來,這會兒也有心思琢磨過年的吃食。


    晨起的飯桌上,


    他絮絮叨叨地同謝見君說著自己年節想做的吃食,


    “嬸子、今年、今年醃了臘肉、我也想、想做些來、同嬸子那兒要、要來了方子、趕明兒我、我去孫屠戶那割兩吊肉迴來、做、做起來也不費勁…”


    “前些日子我摘了、摘了菌子迴來、等年節時裹上麵糊下鍋一炸 、可、可香了、還有春日的香椿、還、還留了些、一起炸...”


    “柳哥兒約我年前再、再去趟集市、我想著買對春聯迴來、今年、今年家裏也熱鬧熱鬧…”


    …


    謝見君手指半撐著臉頰,微微歪頭,靜聽著雲胡細說著這些家長裏短的東西,眼底噙滿了溫柔的笑意。


    “阿兄,你迴來後,雲胡話都多了…”,小滿崽放下碗,舔了舔嘴周一圈掛著的米粒兒,冷不丁蹦出這麽一句話來。


    雲胡神色一怔,登時臊得臉紅,喉間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支支吾吾再說不出別的來,他悶著頭收拾好碗筷後逃出了臥房。原隻是想跟謝見君商量過年的事兒,誰知道話匣子一開,竟是止不住了,也不知道他樂不樂意聽自己這麽嘮叨,別是厭煩了還性子溫和不好拒絕,那自己可就又丟人了。


    他越想越覺得難為情,臉頰燒得熱騰騰的,連灶房門都不敢出了。


    謝見君目光一直追隨著雲胡進了灶房,才斂迴視線,抬手敲了敲滿崽的額頭,莞爾嗔怪了一句,“你呀…”


    滿崽揉揉並不疼的額前,撇撇嘴,“本來就是嘛,阿兄你同雲胡在一起時,我瞧著,可是比跟我說話時要溫柔多了。”


    無端得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調侃,他被噎了一嘴,迴過神來小滿崽已經捂著腦袋跑遠了,謝見君無聲地笑了下,暗罵了一句“小崽子,就你會瞧。”


    


    吃過飯後,他略一休整,去了趟許褚家裏。


    許褚正帶著孩子們在學堂裏搖頭晃腦地誦讀,打眼瞧見謝見君過來了,便揮揮手指了幾行字,叫孩子們先自行背誦著。


    “我昨日聽著你們迴來了,還當是你要歇息兩日才來。”他將謝見君迎進門,轉身給他倒了盞熱茶。


    謝見君接過熱茶,暖了暖手,繼而說道,“謝先生體恤,隻是縣試的日子愈發近了,學生不敢懈怠,這才一早便來叨擾先生。”


    許褚點點頭,對謝見君的說辭很是滿意,又開口考校了他一番。


    謝見君對答如流,不見分毫的磕絆,這一瞧就知道服役那兩個月,他也沒有將書本放下,反而較之前更有進步。


    許褚更為滿意,又從書箱裏找出兩本自己先前科舉用的書冊遞給他,“你既已知道現下離縣試,尚且還有一年光景,想來也不須得我提點什麽了,自己可是要好生準備。有什麽不能理解不懂的盡管來問我,何時都行。”


    “學生謹遵先生教誨。”,謝見君拱手作揖,稍待了片刻才同許褚告別。


    剛走出來沒多遠,裏長家的尕蛋氣喘籲籲地跑來尋他。


    “謝家小子,我爹讓你現下來趟家裏,縣衙來人了,點名說要見你呢。”


    縣衙?謝見君神色微楞,心裏暗暗猜測是不是徭役的事兒,他沒作耽擱,立時就跟著尕蛋,快步趕往裏長家裏。


    謝禮正在給兩位捕快奉茶,他雖年年要去縣衙,同四方鎮幾位裏長一道兒上報一整年的收成,但見的人多數都是縣衙裏的文書,這還是頭一次有捕快主動登門,心裏難免有些慌張,眸光時不時往門口方向張望,就盼著尕蛋腳步快些,趕緊把人給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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