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端午節。


    滿崽早早地就醒了,睜眼卻尋不見謝見君,他一張小臉兒蔫蔫兒地提不起半點勁頭,“雲胡,阿兄去哪兒了?阿兄是不是還在生滿崽的氣?阿兄不給滿崽過生辰了嗎?”。


    雲胡正在收拾炕上的被褥,被滿崽一通連珠炮似的問話噎得一陣說不上話來,他緩了緩神,笑著抬手指了指小滿崽的脖頸間,“你、自個兒試、試試?”


    滿崽不知雲胡何意,但還是下意識地依著他的吩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觸手一抹涼意,他茫茫然地垂眸一瞧,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時被掛了個紅線串起來的小銀鎖,式樣看著比小山戴的長命鎖都要好看。


    “我我我、這、這、”,小滿崽一蹦三尺高,指著垂在胸口處的小銀鎖,結結巴巴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雲胡被他這幅傻憨憨的模樣逗得“噗嗤”一聲笑,“是、是你阿兄送你的、你的生辰禮物!”。


    小銀鎖是前日子謝見君去鎮子上賣豆腐時,特地找銀匠專門給打的長命鎖,說是見村裏半大孩子中就滿崽沒有,便想著給他補上一個。昨個夜裏,他陪謝見君習完字,瞧著滿崽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偷偷摸摸給他掛在了脖子上,隻等著這會兒給他個意外之喜。


    一聽說是阿兄給自己買的,小滿崽樂得合不攏嘴,在炕上蹦過來,跳過去,恨不得要衝破房頂。


    “來、來試試新鞋。”,雲胡招唿他下炕,試試自己給他做的當做生辰禮物的新鞋子。


    滿崽跳了一腦門子的汗,還不見半點疲憊樣子,坐在炕沿兒邊套上新鞋,下地用力地踩了兩下,新鞋子又軟又舒服,鞋麵上繡著的大老虎威風凜凜,霸氣兇猛,儼然不見了去年棉鞋上的憨呆勁兒,“雲胡,好看!新鞋子好看!”


    他高興地原地打轉,乍然想起他家阿兄肯定還沒見過他的新鞋子,便想著出門去尋人,卻不料同剛進門的謝見君撞在一起。


    謝見君一把將人摟住,垂眸瞧著小家夥還套著睡覺時的裏衣,忙開口問道,“怎麽還沒穿好衣服?福生哥可在門口等急了,要是趕不上他的牛車,咱們就得走著去鎮子上了。”


    誒?去、去鎮子上?滿崽星眸瞪得溜圓,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雲胡,又抻著脖子瞧了瞧擁著他的謝見君,一時鼻尖湧上來一陣酸澀,紅了眼眶,他腦袋抵在謝見君的胸口蹭了蹭,極小聲地道了句,“阿兄,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不給我過生辰,也不帶我去鎮子上下館子了呢。”


    “瞎說什麽呢?”,謝見君抹去他臉上的濕意,“阿兄那日隻是生氣罷了,又不是不稀罕我們滿崽了,過生辰,可不興掉金豆豆,快些去抹把臉,雲胡起早去摘了艾葉浸在水裏,一會兒洗了臉,就沒有蚊蟲敢咬你了。”


    滿崽笑得眉眼彎成一輪月牙,扯著謝見君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嬌,“阿兄天下第一好!”,說著,他又拉起雲胡的手,“雲胡也好,雲胡和阿兄一樣,都是天下第一好!”


    謝見君被他逗樂,抬袖捏了捏他臉頰上尚未褪去的小奶膘,“就你嘴甜,還挺會端水。”。


    滿崽癟嘴做了個鬼臉,小跑著出了屋子。


    “到底還是你了解這小崽子,我瞧著那新鞋大小做得正合適,跑起來還挺跟腳。”望著滿崽蹦蹦的背影,謝見君輕笑著同站在他身邊的雲胡說道。


    “我、我偷偷比量、比量過、”,雲胡眉梢微揚,清澈的眸底映著一抹狡黠,冷不丁想起鞋麵上大老虎的圖樣,還是謝見君提筆畫的,他秀氣的臉頰染上了兩抹酡紅,“我手笨、多虧、多虧你幫忙,”。


    滿崽方才惦記著要讓他家阿兄看新鞋子,殊不知這新鞋子的每一針每一線都在謝見君的眼皮子底下繡成的,雲胡自知繡花手藝蹩腳,圖樣怎麽畫怎麽都是四不像,煩躁得下針都紮不穩,還是謝見君搭了把手,一麵溫聲安撫他,一麵握著他的手,在鞋麵上幾筆就勾勒出大老虎的身形,可比他自己畫的好看多了。


    “你做得很好。”謝見君諄諄讚許道,“你瞧,你又會補衣裳,又會繡新鞋,已然比我厲害多了,學來這些手藝肯定是很辛苦的,雲胡,我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同一句話,他重重地重複了兩遍,他希望雲胡知道,他襯得上“天下第一好”。


    雲胡呆愣了片刻,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眸深處亮起一盞星光,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心裏難免有些激動,連話都哽在喉嚨間說不出來。


    “沒事、沒事、”,謝見君揉了揉他的腦袋,眸底笑意更甚。


    “阿兄,雲胡!我都浣洗完了,你們到底還走不走了!不是說福生哥再等咱們嗎?!”,久等不見人影的滿崽心急得不得了,衝進臥房裏對著二人揚聲吆喝道。


    被催促的倆人相視一笑,趕著日頭上來前,坐上了福生哥的牛車,老黃牛尾巴左右一擺一擺的,伴著清脆的鈴鐺聲,晃晃悠悠地到了鎮子上。


    今個兒是端午節,鎮子上喜氣洋洋的,來往的人們腰間都係著各式花樣的香囊,連謝見君和滿崽也都戴著雲胡前些日子特地縫的香囊。


    雲胡做了好些個,偷偷托福生娘幫忙帶到鎮子上的繡莊去換錢,掌櫃的說了,一個香囊就有三文錢呢,他多做了十個,賺了三十文都存起來等著給謝見君買牛。


    三人從未在鎮子上下過館子,一時也不知道去哪家,還是聽福生哥說,他往鎮子上的東家送柴火時,聽府裏的下人們偶爾說起醉香樓的東西好吃,他們家老爺宴請賓客也常去醉香樓呢。


    “行,那咱們也去醉香樓嚐嚐去。”謝見君大手一揮,三人在青石街上同福生告別,打聽著進了醉香樓。


    “客官裏麵請!”店小二將毛巾往身上一搭,笑臉盈盈地將三人引進門。


    頭次下館子,雲胡難免有些拘謹,雙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倒是小滿崽不認生,見哪兒都稀奇得很,打進來門就左瞧瞧右看看,連牆上的壁畫他都驚唿一聲,停住腳步看了許久,坐下後還上手摸了摸木頭桌子。


    “客官想吃點什麽?”引三人入座後,小二在一旁躬身相問。


    “你們酒樓可有什麽招牌菜?”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問道,瞧這慢條斯理怡然自若的姿態,倒像是來過千次萬次一般從容。


    小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瞧著他三人衣著樸素,不像是鎮子上的富貴人家,怕是鄉下農戶賺了點銀錢來打牙祭的,他稍加思索,報了兩道價錢上大夥兒普遍都能接受的菜名,“客官,這宮爆野兔,五香仔鴿,都是咱酒樓的招牌菜。”


    謝見君沒搭小二的話,轉頭看向局促到肩膀都緊縮著的雲胡,“咱們要這兩個菜,如何?”


    “你、你點、我都行、”,雲胡忍不住緊咬著下唇,手指無意識地搓磨著衣角。


    “行,那我們就點這兩個先嚐嚐鮮。”謝見君同身側小二說道,迴身瞧著隔壁桌上一道甜品,他繼續道,“麻煩再來一份杏仁豆腐。”


    他從前常吃,甜津津的很對胃口,想來愛吃甜食的雲胡和滿崽應該也喜歡。


    “哎,客官,今個兒是端午節,可否要來一壺雄黃酒品品?”小二笑著推薦起自家酒樓裏新釀的酒。


    “不了,”,謝見君婉拒,他酒量一向不佳,三兩盞下肚就紅了臉,一會兒他還得帶雲胡和滿崽去看賽龍舟呢。


    “行,客官,您們稍等,菜這就給咱端上來。”說罷,小二躬身退下。


    “雲胡,來喝點水。”謝見君瞧出雲胡的不自在,倒了杯茶遞到他麵前。


    雲胡下意識地端起來淺酌了一口,想起上次他和柳哥兒去麵攤吃素麵,柳哥兒見他拘謹,也是這般先倒了杯水給他。


    喝了水,才覺得身子緩緩放鬆下來,“怕什麽,自己不偷不搶的,隻是吃個飯罷了”,他暗暗安撫自己。


    謝見君瞧著他神色好些了,才招來滿崽,濡濕了手巾給小家夥擦了擦臉頰上的細汗,又重新給他紮了紮鬆散的發髻。


    不多時,三道菜陸陸續續都端上了桌,香滋滋的氣息勾得滿崽看直了眼,連雲胡都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謝見君給麵前的茶杯裏都斟滿水,先行舉杯,兩小隻立時學著他的樣子,也跟著舉起茶杯來。三人手中的杯子輕碰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


    他清了清嗓子,“願我們滿崽生辰吉樂。”


    小滿崽“咯咯咯”笑著,喜意飛上眉梢,他大唿了幾聲謝,仰頭灌了一滿杯的茶,末了,抹了把嘴,眸光不由得盯上了眼前的幾道菜。


    “猴兒急的小饞貓!”,謝見君笑罵了一句,趁著菜還熱著,招唿倆人趕緊動筷子。


    滿崽先行夾了一塊宮保野兔,野兔肉金黃油亮,外層掛著濃稠的醬汁,吃起來滑嫩緊致,嘴裏一嗦來不及嚼就滑進了肚裏,他被嗆得猛咳兩聲,接過雲胡遞過來的茶杯,咕咚咕咚又灌了一滿杯,這菜還沒吃上幾口呢,肚裏就全是水當當的。


    “慢些吃,今個兒可沒人跟你搶。”謝見君打趣了他一句,拿過雲胡麵前的碗,給他盛了一碗仔鴿湯。


    這五香仔鴿是一道藥膳,他曾見他父親做過,將鴿子的頭頸塞在鴿脯下,再把鴿脯朝下,碼放在扣碗裏,四周圍貼上一層厚厚的豬五花,淋上湯汁,隔水將其蒸熟。臨著出鍋時,把扣碗翻扣在盤中,澆上燒得滾燙的熱水,濃鬱的肉香味立時飄然而出,其做法講究得很。


    現在他瞧著小二端上來的這盤菜,大抵做法同他父親沒什麽兩樣,隻味道上稍差些,但趕在各味調料都不甚豐富的現下,已然說得上美味了。


    雲胡從沒吃過鴿子肉,從前娘親懷著雲鬆時曾喝過一次鴿子湯,他聞著香極了,但知道那是娘親補身子的,他也不敢惦記,這會兒手裏捧著仔鴿湯,他湊到碗邊,先嚐了一口醬香的湯汁,湯還很燙嘴,冒著白岑岑的熱氣,入口是原滋原味的鮮香。


    “真好喝!”,他禁不住輕歎一聲,撕下一小塊肉續進嘴裏,浸透了豐腴湯汁的鴿子肉肥美甘香,等不及嚼完,碗中又叨過來一筷子謝見君剔骨後的野兔肉。


    這野兔肉處理得恰到好處,色澤鮮亮,吃著不見半點腥臊味,酸甜嫩滑伴著配菜的爽口,倒是有幾分後世的滋味。


    謝見君飯量不大,淺嚐了幾口就放了筷子,多數時候,他都忙著剔骨,分夾給雲胡和滿崽,自攏共己沒吃多少,連涼甜爽彈的杏仁豆腐都隻抿了一嘴。


    “阿兄,我們以後能常來下館子嗎?”嘴邊沾了一圈醬汁的滿崽打了個飽嗝,滿臉稚氣地看向謝見君。


    謝見君拿手巾抹去他臉上的油光,餘光中瞥見雲胡因吃到了美滋滋的甜食,微眯著眼,一臉陶醉模樣,他唇角微微勾起,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滿含縱容,


    “行,以後賺了錢,咱們就常來下館子吃。”


    有肉吃,還能下館子,平淡日子中能生出這點盼頭,就足夠能讓人向往了。


    吃過一頓飽飯,又去江邊看了場熱熱鬧鬧的賽龍舟。


    紅日西垂,三人才慢悠悠地踏上迴家的路。


    “阿兄,這是我過得最最最最最最好的生辰了!”小滿崽興頭未盡,圍著雲胡和謝見君一個勁兒轉悠,稚嫩的眉宇間閃耀著悠長的歡愉。


    熠熠斜陽打落在他的臉頰上,映著金黃的光暈,漫漫迴家路上,灑下了一片歡聲笑語。


    


    日子過得飛快,十月剛收完玉米,福生來家裏叫謝見君去裏長家碰頭,村裏明裏暗裏討論了大半年的徭役,姍姍來遲。


    豐收的喜悅被未知的徭役衝散,家家戶戶的臉上都掛上了一抹沉重。


    今年官老爺發了話,明令禁止村裏人出錢代役,凡成年漢子,家中隻許留一丁,其餘人由縣衙出麵雇役,為時一月,一日工錢十文。


    謝禮將衙役送來的公示往村口一貼,一時之間,村裏怨聲四起。


    “這十文錢夠管什麽的?”


    “不是說管飯嗎?”


    “老子又不是沒去過,每日三頓饅頭稀粥配鹹菜,連點葷腥都不見,還得天天起早幹活搬東西,一日不得休,就算是騾子,也得累死了。”村裏早些年服過徭役的漢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說起自己當年的經曆,都忍不住叱罵起來。


    謝見君倒是能穩得住,他早有心理準備,隻要自己還沒考上秀才,這徭役他就躲不過去。左右就一個月,熬一熬總能熬過去的,再說了,四方鎮下每個村輪役,三年才挨著一次,隻不過這次讓他趕巧碰上了而已。


    從知道謝見君要去服徭役開始,雲胡緊鎖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開過,他將出門要帶的東西反反複複收拾了好幾遍,還特意給謝見君帶上了厚棉衣,就怕後麵天兒驟然冷下來,他們在外麵勞作染了風寒。家裏雖破舊些,但那也比外麵冷風冷灶強得多。


    這般緊張的氣氛下,連滿崽都受了影響,整日都黏在謝見君跟前,連小山叫他出門玩都不理會。


    謝見君安撫了大的,又安撫小的,還得騰出空拎著東西去村裏幾個相好的人家都拜訪了一遍,他一走,家裏就隻剩下雲胡和滿崽兩個小哥兒,到底是放心不下,隻得去麻煩人家幫忙照看著些。


    臨走前,他還去了趟許褚那兒,同他也知會了一聲。


    “你此番去服徭役,斷不可放下自己的功課,這一年光景轉瞬即逝,可得為自己早做打算。”許褚將他好生叮囑一遍,才將人放走。


    十月十一,


    起早,天還蒙蒙黑,謝見君就收拾好東西。


    他本想靜悄悄地走,殊不知要出門時,蓬頭散發的小滿崽從臥房裏蹬蹬蹬跑出來,身後跟著沒將人攔住的雲胡。


    “阿兄,我舍不得你去。”,滿崽撲進謝見君懷裏,扯著他的衣袖不放手。


    說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要分開這麽長時間,連雲胡都跟著紅了眼眶,隱在漆黑的夜幕中,抹了把臉,但卻不敢想滿崽那般不管不顧地上前,撲進他溫熱的懷裏。


    “來,阿兄抱抱。”謝見君聲音裏浸了一抹潮濕,他半蹲在身子,將滿崽攔在懷裏,拍了拍他的脊背,輕聲地安撫道,“隻是一個月而已,就像阿兄教你的那般,你在家裏從一數到三十,阿兄就迴來了。”


    滿崽窩在他懷裏,哭嗒嗒地,極其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謝見君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不遠處的雲胡,一刹那,不舍之意乍然如滾滾洪水一般翻湧起來,攪得他一陣心慌意亂。


    他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攥緊,似乎隻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被劃進“逾距”的範疇裏,想要不顧一切衝過去抱住他的欲/望,止不住地在心底裏反複掀騰。


    片刻,他閉了閉眼,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衝著雲胡揮了揮手,“雲胡,走了”。


    轉身,跟著大部隊踏上了不知前路的徭役之路。


    第43章


    縣衙的捕快早早地等在了村口, 隻待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村裏出來,便招招手,引著他們往山上走。


    都是掐著褲腰帶, 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莊稼戶, 平日裏連鎮子都去不得幾次, 頭迴見帶刀的捕快, 大夥兒一時噤了聲, 安安分分地跟著走。


    “見君, 聽說這次是要修橋呢。”走在隊伍最後的福生,胳膊肘杵杵謝見君,湊到他耳邊,低聲耳語道。


    福生識人多,門路廣, 他打聽來的消息多數都是真的,謝見君抿抿嘴, 想著修橋大抵應該花不得多長時間, 想必很快就能迴來了, 但見衙役一直引著他們上山, 他心裏不免有些疑惑,“福生哥,你知道咱要去哪兒修橋嗎?”


    “聽說是要給南陽村架一座通村外的橋,不過說是修橋, 當誰還不知道似的,還不是那縣老爺想給自己圖個政績,等著任期滿時, 好活動活動再往上走走。”福生大剌剌地說道,連聲調都不自覺揚了起來。


    “胡說什麽!”捕快怒目圓瞪, 腰間的寒刀唰的一下亮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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