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枝意看到來人也是倒吸一口冷氣,兩眼發直,心弦一下子緊繃起來。她來不及去想本被已被押送邊疆的忠勤伯為何會出現在此,眼看忠勤伯已經被唐可兒架著推到無人的深巷裏,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滿目猙獰,本就有些磕磣的五官如今在黑夜裏顯得更加慘不忍睹。他一手捂住唐可兒的嘴,一手握著刀架在她脖前。唐可兒麵露驚恐,渾身顫抖。


    容枝意的護衛也從暗中衝出,擋在她身前。容枝意轉頭看向被擋在後頭的照水,給她使了眼色,照水忙慌亂的往後逃了出去。


    她今日出遊並未帶太多人,僅僅不到十人又如何防得住,但願照水能快些搬來救兵,眼下也不是該害怕慌張的時刻,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你要做什麽?你放了她們,有什麽事衝我來!”


    “我要做什麽?我要你死!”他沙啞的嗓音低聲嘶吼著。


    “要我死是吧?那你放了她們,換我當你的人質,我是更大的籌碼,你可以拿我去威脅陛下娘娘,他們向來寵愛我,你說什麽他們都會答應你的。”容枝意一步步引導著他,悄悄走近幾步。


    “別動!讓他們退下,否則我現在就殺了她!”他的刀又挨近幾分。


    唐可兒雖自小頑劣,但也從未見過這般場景。嚇得驚慌失措,被捂住了嘴“嗚嗚嗚”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好。你別傷害她們,我不動。”容枝意又吩咐護衛道:“都退下!”


    “娘子,您不能去!我們先護著你離開,再殺進去救人。”前頭的護衛懇求道。


    這人已經瘋了,保不準能做出什麽事,眼下還是按他的要求來:“你們先退下,等我。”


    護衛隻好照做。忠勤伯果真放下心來走近幾步,他的人把巷子圍得水泄不通,又從人群裏喚來二人上前,將容枝意製住了。


    他大笑起來:“你們三人,都該死。”


    “不,是我最該死,你難道不想親手殺了我嗎?不如把她們換成我。”


    “我自然是要親手殺了你的,可不是現在。你這個賤人害我淪落至此,就這樣讓你死了未免太便宜你了!”他冷笑一聲:“不知,這跟嘉平公主都有二分像的南川縣主,嚐起來滋味如何?”


    容枝意忍不住作嘔,渾身汗毛倒豎起來,帶著嫌惡帶著滿腔悲憤地著他。


    但最終,還是平息幾分顫聲問道:“想試試嗎?”


    他似乎覺得很好笑,仰天大笑起來:“好。帶走!”


    他轉過身去,依舊死死拽住唐可兒。就是此刻,容枝意沒有一絲猶豫,借力一腳踢在他後腿膕窩上,忠勤伯猝不及防被踢倒跪坐在地,刀遠遠地滑了出去,唐可兒重獲自由,一個跟頭摔了出去。容枝意就在這時連續大喊了好幾聲:“輕雲!輕雲!救可兒嘉夕!!先救可兒和嘉夕!”


    暗處果真有一個女子飛身殺了進來,輕雲早就找準時機躲去了車底,等著給忠勤伯致命一擊。容枝意身邊的幾名護衛也借此機會衝出,進入了廝殺。


    容枝意依舊被兩個黑衣人死死製住,使出了學來的全部招數始終無法動彈,那忠勤伯站起身子,也不去管唐可兒,衝上來就掐住了容枝意的喉嚨。容枝意陡然無法唿吸,整個人漲紅了臉,口中仍念叨著:“先救…可…”


    唐可兒正撿起忠勤伯的刀朝擒著宋嘉夕的那幾個黑衣人一通亂砍,輕雲已經殺出重圍,直奔她去。


    容枝意終於放下心來,全身力氣都在掰扯忠勤伯掐著她的手腕,淚眼一片模糊,整個人飄飄然仿佛置身柔軟雲端,渾身無力。刺眼的白光閃過,又忽而滿是陰影,僅僅瞬間,墜入了漫長無邊際的永久黑夜中,四周電閃雷鳴卻幽沉無光,讓她的心陣陣戰栗起來。


    她好像又看見了父親在院中同她說:“就讓小樹苗,陪我們小葡萄一塊兒長大。”


    聽見母親病危之時握住她雙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意兒,要自在且盡興地活下去——”


    都說人死前會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場景在腦海裏一一閃過,所以,她這是要死了嗎?她望著天,用盡最後的力氣無聲喃喃道:“阿娘,女兒失約了。”


    大雨就在此刻傾盆而下,她張著嘴,任由雨水落入口中。


    “容枝意!”恍惚中有一個熟悉的男聲喊著她的名字,在天空中綿延不絕。有些像那個皎皎月光下趴在牆頭看她的少年郎君。


    容枝意心頭猛的一跳,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來人一劍砍上忠勤伯半個胳膊,她隻聽到一聲巨大的哀嚎,隨後好似有什麽東西濺出,可她被捂住了眼沒有看清。


    她在極度窒息後第一瞬聞到的竟不是血腥味,不是漫天的雨水味,而是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好聞的澡豆味。她落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大口大口的唿吸起來,伴著連聲的咳嗽,那人捂了她眼,正俯下身輕拍她後背給她順氣。容枝意的眼淚奪眶而出,是趙珩,是趙珩!


    她想起趙珩對她說,他生於朝陽初升時,此刻的她終於體會到這句話深刻的含義。


    好比第一次見麵時他悄聲走近為她遮擋炎炎烈日,好比幼時無數次受欺負都有他替她出氣解圍,好比他在她顧影自憐落寞之際攀上她的牆頭,好比下雨時他側向自己一大半的傘,又好比此刻,當整個長安都籠罩在壓抑沉悶的天色裏,當她危在旦夕搖搖欲墜,隻他越過山河帶著萬般暖意傾身擁抱她。


    像朝陽升起一樣。無論前一晚有多麽的冰冷困苦,在每一個固定的時刻,他都會奮不顧身地為她而來,為她帶來燦爛千陽。


    身旁已有人上前處理殘局。而容枝意在看到他的時候,心中湧入無法言說的委屈,她死死的抱住眼前的人,雙手抓著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是久旱逢甘霖,她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貪戀他的擁抱。


    容枝意嗓音沙啞,哀哀欲絕地喊著:“我害怕…”


    死亡真正來臨的那一刻,她無比的恐懼。


    趙珩手足無措,心頭好似被利刃鑿穿。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她,他一想到要不是他正四處尋她偶遇照水,再晚一些找到她,此刻抱住的就隻剩下一副冰冷的身軀,這讓他感到沉重的後怕,聲音帶著不自覺地顫抖,緊緊擁抱住她:“是我來晚了,是我不好…”


    昏天黑地的大雨最終衝去了滿地的血腥。


    容枝意換下幹淨的秋衣走進寸光陰大廳時,廳內已經烏泱泱站了一大片人。有趙珩的暗衛,也有聞訊而來的謝少尹及京兆府數名兵衛。


    她下意識走到趙珩身邊,他鬢發濕透,衣裳仍在滴水,就這樣隻身站在那,卻絲毫不減挺拔威嚴,也讓她覺得十分安心。他神情凝重地盯著差點斷了一隻小臂痛不欲生跪在地上的忠勤伯。


    “說,是誰助你逃出押送隊伍的?你又如何知道她今日會在這?”


    忠勤伯已近瘋癲:“想知道?可以啊,咱們一起死,黃泉路上有個伴,到那時我一定把知道的全都告訴你。”


    “隻要你如實告知,我可饒你不死。”


    “饒我不死?”忠勤伯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把我貶至邊疆去做苦役?這和死有什麽分別!”


    “你們這群所謂的皇親國戚,嘴上說的好聽為民除害,不過也是依權仗勢的走狗罷了,同我有什麽分別?你們比我還不如!”


    “我們不殺你。”容枝意忽的說道:“你作惡多端,禽獸不如,不如就施以黥刑,給你刻上‘畜生’二字,然後帶你遊街示眾,繞長安三圈,再把你割去雙手雙腳掛上城門,讓來來往往的過路人都看看昔日威風凜凜的忠勤伯,眼下是個什麽樣子。”


    忠勤伯臉色一變,啐她一口:“事到如今,我連死都不怕。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些嗎?”他顛笑幾聲,一臉憐惜地看向容枝意:“我雖是將死之人,但好歹能死個明白。容枝意,比你那保家衛國死在自己人刀下的阿爺可好些。”


    容枝意心中咯噔一聲,涉及她阿爺她向來沒有理智,下意識衝上前。


    “你阿爺替人賣命,卻死在這些狗屁官員的刀下,誰知道那裝模作樣的狗皇帝有沒有推波助瀾,你就沒想過?”忠勤伯冷冷發問。


    容枝意不知作何表情,再次邁步向前:“什麽意思?”


    “我偏不告訴你,我就要你們帶著這個疑團含恨終生。”他又哈哈笑起來:“你們說我一生作惡多端,那我就擔了這個罪名,反正你們倆也活不了多久了,等著做苦命的亡命鴛鴦吧!”


    “還有,你費盡心思和銀錢救下的楚七娘,你可知她家族是因何事獲罪的?”


    遠處的楚七娘愣住了,這件事她一直未敢確信,竟然是真的嗎。


    “你把話說清楚,你什麽意思!”容枝意再次上前,一腳將他踢到在地,踩著他滋滋濺血的半個胳膊。忠勤伯瞬間痛暈了過去。


    “縣主!”幾位護衛忙上前攔住。


    “意兒!”趙珩也上前拉住他:“他是誆你的,他就是不想讓你好過。”


    容枝意腦中一片空白,聽了這話才迴過神:“對,他是騙我的,是挑撥離間,我不該上她的當。”她迴握住趙珩的手。


    “你放心,這事兒我一定查清楚,”趙珩轉而吩咐道:“把人帶下去。”


    烏泱泱的人群離開,趙珩又讓謝澤旭護送唐可兒與宋嘉夕迴府。自己則帶著容枝意進了宮,此事頗多疑點,忠勤伯為何能突破守衛森嚴的押送隊伍,又為何能知道容枝意今日行蹤的。趙珩覺得,這件事的背後,定然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在暗中伸手操縱著一切。而這一切針對容枝意而來,也針對容枝意身後的皇後以及太子。


    接二連三的疑問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他坐在馬車中看著被烏雲籠罩著的長安城,隱約有山雨欲來之感。可是此刻,比他更不好受的,是容枝意。


    身旁的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從上車到現在一言不發。細嫩的脖頸間一圈紅色的勒痕格外的顯眼。他心中湧現出無比的自責愧疚,如果他當時送她迴去…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看著她木然的神情,他忽然覺得,哪怕最後是粉身碎骨,他也願為她赴湯蹈火。


    如果她的願望是自在且盡興的活下去,那他就想不顧一切地助她實現。為她擋去刀光劍影,為她斬去妖魔鬼怪,為她撫平滿地荊棘。傷痛算什麽,艱難算什麽,萬裏征程算什麽。隻要她在每一個當下都明媚且熱烈的,鮮活且驕傲的存在著,那比什麽都重要。


    她在自己心中遠比他想象的更重要。


    他終是開口:“意兒,這件事事關重大,背後之人來頭不小。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這幾日不妨住進宮去?我好安排人守著你。我明日要去益州,這事我會拜托阿諺先查著。”


    容枝意依舊不語,隻是淡淡點頭。


    半晌後,她好似重獲新生,抬起頭來微笑看他:“我沒事的,又是你救了我,我都不知該如何謝你了。”


    而這話卻讓他的心情更低落了,又是這樣,她永遠都隻會說自己沒事自己一切都好,“謝我什麽,保護你是我應當做的,要是我早些趕到…”


    “昀升。”容枝意嗓音沙啞打斷他,看他此刻自責愧疚的低著頭。


    她想說什麽?她想說她已看淡紛擾繁雜的世間風浪,就像當初明知楚七娘要受苦卻猶豫不願出手,就像她麵對趙景帆剖明心跡當下隻覺得好笑和無奈,她明明是這樣冷漠無情的人。可她為什麽,此刻看他低頭後悔無措,看他眼中眸光暗淡,竟覺得比方才被掐著脖頸還要唿吸不暢。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心中不安。


    原來她和他一樣,不願看彼此消沉沮喪,不願看彼此陷入困頓之地。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她的心緒漸漸平息,堅定說道。


    清風明月固然好看,萬水千山固然秀美,卻比不上眼前少年挺身而出護她在身後的背影。


    趙珩將她送至宮外,他明日一早要出城,今日便不進去了,驚心動魄的謀殺之後,告別就在眼前。他穿著深藍錦袍,披著同色鬥篷,袖口邊還占了不少血跡,單手撐傘,站在黑夜漫天的雨絲下,仍舊滿身光華閃耀。


    他一直沒有問她為何騙他去喝酒,她也沒有問他你怎麽來的如此之快。


    容枝意收迴邁進宮門的腳轉過身看她,隻覺得眼中又要落淚。他明明跟她說過叫她不要多想,明明她同別人也是這樣說的,可是為何她總是做不到呢。他們已經錯過一迴,難道還要因她的任性再錯過一迴?人生短暫,更該珍惜剩下的時日。不就是二月嗎,她等就行了。


    “怎麽?冷嗎?”那人問道。


    容枝意點點頭,輕輕應了一聲。


    他啞然失笑:“過來。”趙珩心中歎息,騙他說去東市轉轉不肯搭理他,轉頭便去如意樓喝了個爛醉,還遭來追殺,他本板著臉想讓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她眼邊這金豆子一掉,他又徹底沒轍了。


    容枝意依舊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今晚發生的事仿佛都是在做夢,夢中人朝他伸出一隻手,讓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也走向自己的夢境。


    她像從前一樣在兩步之外站定,趙珩伸手抹過她懸在眼角的淚珠:“哭什麽。”


    容枝意睫毛微顫,自然不敢告訴他為什麽哭,其實連她自己都有些迷惘,隻好搖搖頭:“太冷了,迎風淚。”


    趙珩再次笑了,將手移到她肩膀,忽然使了力把她拉入自己懷中,容枝意被迫地往前走了兩步,險些就踩到了他。輕雲照水在後麵沒忍住驚唿了一聲,慌忙捂住嘴,你拉我扯地退步到了馬車後邊。


    他怎麽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有些話,他在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容枝意本就有些微紅的小臉蛋更紅了,掙紮一番略顯無用,仍舊被他一雙胳膊牢牢圈住,她抽泣之餘也沒惱,隻是責怪了一句:“在宮門口呢。”


    語畢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不在宮門口就能抱了嗎?


    趙珩頭埋在她頸窩,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和桂香融合在一塊兒,吐出的氣息都帶著微微的酒意,明明喝酒的是她,怎麽覺得要醉的是自己。


    他閉上眼,抬手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她垂在身後的秀發,好似在安撫哭泣的孩童:“這樣就不冷了。”


    擁抱好像真的有能安撫人心的魔力,容枝意漸漸停止了抽泣。不知抱了多久,燈光昏暗,四下寧靜,街道上已空無一人。她卻希望,時光一直停留在此刻多好。就算身後命懸一線四麵楚歌,就算珠流璧轉日月荏苒,隻要能像此刻一樣聽到他安穩的心跳,無論多久的等待都值得。


    “不就是朵木芙蓉嗎?”趙珩忽然開口說道,“容枝意,你是不是忘了,全長安第一朵盛開的木芙蓉,是我親自摘下送與你的,你還有什麽好不確定的呢。”


    她在這一刻終於確定,他真的,真的很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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