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容枝意練過箭,洗漱後正端坐在銅鏡前梳妝,輕雲就同她說起昨晚容向峰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罰了大夫人和四娘子跪十日祠堂、二月禁足、半年月錢,還打了四娘子一巴掌。


    話音剛落,就有下人來報,說四娘來了。


    “讓她進來。”容枝意難免多想,自己昨日是不是有些太兇了,這就把人嚇到來道歉來了?她昨日不是挺能杠的嗎。


    當容姝跪地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句道歉的話後,照水正給容枝意插上最後一支簪子,她滿意地看了看銅鏡裏的自己,今日特意選的在杭州新裁的煙羅紫齊胸襦裙和半臂,襯得柔美清麗、玉軟花柔,她彎彎嘴角,果然照鏡子最能讓人心情變好了!


    “你們都先下去準備一下吧。”容枝意清清嗓子,看著跪在地上的另一位美人,眼下的她,左邊的臉紅腫著,眼睛下青黑著好似一夜未眠,早沒了昨日見麵的那股高高在上的傲嬌樣兒,看來果真是被她嚇得不輕,她暗自可惜,這樣的美人要打也不能打臉啊!


    因此她最終還是心生憐惜:“別跪了,坐下吧,我同你說幾句。”


    容姝不應也不看她,依舊低垂著小臉倔強地跪著。


    你愛跪不跪!這丫頭怎麽就這麽強呢!容枝意瞥她一眼,自顧自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如何,也沒那個閑心去棒打鴛鴦,隻要你阿娘不來招惹我,我定會風風光光送你出嫁。”


    “我不知你母親是如何說我和我阿娘的,但你捫心自問,我們何時幹過傷害你們或是讓你們受委屈的事兒?我母親在世時是如何待你的你都忘了嗎?你如今這般大了,就快嫁人了,要是再聽他人三言兩語幾句話就信以為真,那遲早是要吃虧的。”她站起身,負手立於容姝身側,“世道於女子而言本就艱難,國公府偌大一個家族,四五房的人口嫡庶十幾二十位郎君,大宅子裏女人又多,哪個不是身世一等一的貴女,大伯父不過五品文官,你沒有龐大的娘家背景,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好了,站住腳跟,就不能再這樣別人說什麽便是什麽。這世上事,哪怕是自己親眼所見,也許都不是真的,該如何感受,全靠你的那顆真心。”


    “最後,給你個忠告,管好你母親。”


    語畢,容枝意不再看她,徑直走出去了。想說的都說了,剩下的便讓她自去體會吧。


    “娘子,您真能讓大房的親事告吹嗎?”輕雲坐在車窗旁,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問道。


    容枝意笑了,放下手中的書冊:“我哪有這麽大本事?那可是國公府,便是姨父親自賜婚,也得要問過人家願不願的。我昨日就是嚇唬嚇唬她,沒想到他們還真信了。”


    聞言,照水和輕雲都笑了。


    犢車行進在朱雀大街上,容枝意透過窗帷去看這座氣勢宏偉長安城。彼時街頭還未熱鬧起來,隻有零星的朝食攤子冒起了騰騰熱氣。


    不免想起從前與阿爺晨練後,偷跑出府去買朝食的日子。原本的她與所有的名門貴女一樣,在爺娘的寵愛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可所有的幸福都停止在了六年前那場與燕譙的大戰中,原本一切順利頻傳捷報的邊關,卻突然傳來容大將軍為保當時“替天子監軍”的郢王殿下而中埋伏當場身亡的消息。


    半信半疑、心存僥幸的眾人在見到本人的屍身之後,紛紛悲痛不已。她阿娘本就不大好的身子更是每況愈下,一病不起,再勉強臥床堅持了兩年後也隨她阿爺去了,隻留下十歲的她一人孤苦無依的活著,如一葉扁舟,漫無目的地漂泊著,心中的孤寂唯有自己能體味。


    容枝意由皇後身邊的扶柳姑姑引著,從丹鳳門入內,路上遠遠碰到了正要出宮的三皇子召王。寒暄幾句,等到皇後寢宮時,太子也在。聽聞宮人稟報說南川縣主到了,連忙站起身來吩咐:“快讓她進來。”


    話落,便見一紫色身影掀起珠簾,越過屏風款款走近。那人發間一支翡翠四蝶綴瓊玉步搖,隨著行進輕晃,說不出的絢麗奪目。


    容枝意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一時恍惚,竟分不出眼前人是阿娘還是姨母。心中酸澀難忍,哽咽著跪下身子,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這是她姨母,是如今這個世上與她最親密的人了,是她極度悲傷時撫去她眼角淚水的人,是將她從泥潭裏拉起,給她無私關愛和堅實庇佑的人。此刻的她淚眼婆娑,仿佛彷徨無助的遊魂,兜兜轉轉幾經滄桑,終於找到安心的歸處。


    皇後早已淚流滿麵,看著此刻伏在地上的小娘子,三年未見,她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褪去印象中的嬌憨可愛之態,朱唇粉麵,明眸皓齒,清麗可人。她抹抹眼淚,忙蹲下身將人扶起,隔著眼中厚重的水霧,凝望著眼前的人:“可算把你盼迴來了。”


    “姨母!”容枝意哽咽至極,撲進了皇後懷中。


    皇後撫摸著容枝意的脊背:“姨母在呢,好孩子,讓你受苦了。”


    容枝意在皇後懷中猛地搖起頭:“不苦,外祖家都待我極好。”


    “那便好,瞧姨母都高興地都忘了,快見過你表哥。”皇後抹了把眼淚,擁著容枝意轉身。


    容枝意這才看見站在裏間的太子表哥,他身量高了不少,許是這些年也開始隨聖人理事,眉眼間愈加沉穩,頗有身居高位的皇家子弟的威嚴。他本也被眼前的場景動容了,上前先一步同她打了招唿:“意兒。”


    饒是容枝意這樣的記性,也能在腦海中捕捉到不少趴在表哥後背上撲蝴蝶的迴憶,的確,在六歲之前,表哥就是她在這世上最喜歡的小郎君。後來長大,他雖大部分時日都被關在書齋裏條案前,卻也沒有忘記她,在杭州時還能常常收到趙諺派人送來的信件和奇珍異物。


    她噙著眼淚,平複幾番後,才展顏一笑:“太子殿下萬安。”


    趙諺扶她:“妹妹不必如此見外,還是同從前一般,喚我阿兄…”


    “表哥。”容枝意語氣中都是歡快:“喚您表哥。”


    趙諺怔了怔,掩去心中失落,笑著應聲,側身看向皇後,母親盼了她這麽久,想必還有許多話要說,他在這恐怕她們會聊不暢快,況且妹妹在這,他理當避嫌,不好待太久:“阿娘,您和妹妹先聊,孩兒還有政務要處理,先告退了。”


    “好,你且去忙吧。”皇後擺擺手,說著,就拉過容枝意在身邊坐下:“你外祖家中可還好?老人家身子如何?姨母交代你的事如何了,他們可願搬來長安?”


    “迴姨母的話,家中一切都好,外祖父母身子硬朗,隻換季時偶有些傷寒小病。至於搬來長安一事,外祖父說他們年紀大了,經不起舟車勞頓,況且在杭州是住慣了的,叫您無需掛念。不過,兒覺得,他們主要怕會給您添麻煩。”容枝意一一答道。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能有什麽麻煩的。父母年紀大了,當孩子的不能在跟前盡孝,又叫我如何不掛念呢。再者你又不願意住進宮來,一人住在容府我委實不大放心,爺娘來了,至少還能照應你。”


    “姨母多想了,您和姨父如此偏疼我,容府那幾個哪敢欺負我?”


    聖上一直感念容將軍忠勇,打贏了燕譙之戰,也為了安撫失去胞妹的發妻,在為她父母一一追封後,心疼她年幼無依,賜了她南川縣主的封號和二百食邑,姨母更是將她當成親生女兒,把能給的東西都給了她。她是在姨父姨母的偏愛和庇護下長大的,哪還敢奢求更多呢。


    皇後又拉著容枝意問了些家鄉近事,容枝意說起大舅舅家的表哥娶了新婦,還生了一對雙生子,皇後聽聞家鄉小輩都定了親,仿佛記起了什麽,忙吩咐扶柳把前些日子收的畫冊拿來交給她,容枝意好奇接過,打開後整個人都愣了半晌,耳根“唰”一下紅透了。


    她知道這趟迴來定是要定親的,卻沒想到竟然這麽快,怎麽才迴來兩日,姨母連畫冊都給她備好了,就這麽著急想把她嫁出去嗎。


    皇後一臉促狹地看著容枝意,像是料到了她這般反應:“你看看,可還有滿意的?”


    “這是我同你姨父、表哥一同挑的,都是些與你適齡並且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你快好好看看。”她隨手翻過一頁:“這位是自小便有神童之名的張太傅長孫,剛及弱冠便是狀元了,相貌也是百裏挑一,你覺著如何?”


    容枝意頗有些無地自容:“姨母,眼下才剛迴來…這嫁人的事兒還不著急呢,兒還想在您膝下多孝敬您幾年呢!”


    “我要你孝敬做什麽?”說到這,她長歎一聲:“姨母年紀大了,眼下最擔憂的便是你們幾個小輩的婚事了,阿諺和讕兒的婚事事關國體,我做不得主,但你的婚事,我必須好好替你把關。”


    她抬手摸了摸容枝意的頭,藹然笑道:“其實你姨父也與我說起過你的婚事,說你與太子、召王幾個年齡相仿,又一塊兒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問你願不願意進宮來,也好多陪陪我和他,可我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在這深宮裏半輩子了,便是思念父母都無法相見,實在是不願你也成為這籠中鳥。但這事,還是得問問你的意見,意兒,你可願進宮來?”


    容枝意聞言,原本壓下去的酸澀情緒又燃起幾分。姨父姨母竟為她打算至此,心中一哽,又有些想哭了。她思考半晌,坐直身子正色道:“您和姨父這般為我著想,我心中感激,兩位表哥待我很好,但——皇子選妃之事關係重大,我自知分量和能耐,從未想過此事,也怕不能擔此大任。”她抬眸看向神色嚴肅的皇後,嘴角一彎,又嬉笑道:“但就算不進宮,兒也會常來看姨母的。”


    皇後欣慰點頭,拍拍容枝意放在她膝上的手:“你這般想我便放心了,但你方才說得不對,我們意兒這樣好的小娘子,配得上世間最好的兒郎,便是那大羅神仙也嫁得。”說罷,又拿起畫冊:“不如看看這位魏國公府的陳世子,你那妹妹不是也要嫁進他們府上二房嗎…”


    容枝意汗顏,姨母這話題轉的真夠快的,正當她被迫看了十餘位郎君窘迫到不知該如何拒絕時,忽然聽到一聲:“扶柳姑姑,母後在裏麵嗎?”


    是四公主。容枝意大喜過望,雖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將刁蠻任性發揮到極致的四公主趙讕幼時也愛與她鬧些變扭,讓她陪著射箭、打馬球,把她折磨個半死,但此刻救她於水火,容枝意決定不計前嫌,默默在心中給這位公主表妹磕三個響頭以示感謝。


    不過四公主雖刁蠻,到底是與常人不同的,比如——及其護短。哪怕從前單獨相處時連一句話都不屑跟她說,但在外人麵前,哪個貴女要是有半分對容枝意不敬,極其可愛霸氣的四公主上去就能把人罵得狗血淋頭臥床半年,罵完後又變扭地揚起她高傲的頭顱:“那個什麽,你可別多想啊,你是本公主的表姐,對你不敬就是對我不敬,我自然是要治她罪的…”


    行行行,你是公主你說什麽都是對的。畢竟聖上對她的寵愛從剛登基就賜她嘉平的封號就能看出來了,要知道,三皇子也都還是前些日子滿了十六才封的召王。


    “我方才聽三哥哥說容家妹妹迴來了。是不是就是幼時害我罰跪三天三夜,做什麽都贏不過我的那個表姐,她迴來了?”


    容枝意:……難道不是您先害我罰跪的嗎,這頭不扣了。


    嘉平公主可是長安出了名的美人,坊間傳聞都說此生能得嘉平殿下垂眸一眼,就是死也無憾。容枝意見她穿著一身緋紅胡服,皮膚白皙,側麵看來可見睫毛纖長鼻梁高挺,繞過屏風快步走來,通身上下無處不在張揚著明豔的美。見了容枝意,驚訝多於背後說人壞話的尷尬。


    “公主萬安。”容枝意忙起身施禮。


    趙讕應了一聲,瞥她一眼,隨後自顧自在皇後另一邊坐下,慢悠悠地翹起腳給自己倒了盞茶水喝。


    皇後有些嫌棄地瞪她一眼:“你聞聞你這一身臭汗,一天天的在外麵瘋玩,像個什麽樣子,能不能…”


    “能不能跟表姐學一學,多大人了還這般不知禮數,半點沒有公主的樣子,”沒等皇後說完,趙讕就搶過話了:“阿娘,你這些話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我說了你又何曾聽過?罷了,你愛如何便如何,我懶得管你!”皇後翻過畫冊下一頁,笑眯眯地同容枝意說:“意兒你別理她,她自小就被你姨父寵壞了,看她以後能嫁給誰去!咱們繼續看啊…”


    趙讕急了,雙手叉腰嗔怒道:“嘁!想當我駙馬的人多了去了,排起隊來能繞長安好幾圈兒呢!”她瞥一眼並沒有搭理她的阿娘和表姐,“你們在看什麽呢?講這麽起勁…”趙讕撇撇嘴,好奇地也把腦袋湊了過去。一看到是在選夫婿,瞬間來了興趣。


    “我覺著吧,還是趙景帆好些,上迴馬球賽他可是贏了我的,雖然贏得勉勉強強,但這世上敢贏我的人就沒幾個!說明他勇氣可嘉,長得也不差,也就比阿兄差了些!”


    容枝意:“……”請問現在兩眼一翻裝暈還來得及嗎?


    在皇後宮中與趙讕一起用了午膳,說好中秋宮中家宴時早些進宮來,還賞了她一堆絹帛首飾才依依不舍的放她出宮。走前還叮囑她,讓她中秋時好生打扮,容枝意疑惑地看向趙讕,後者送她到殿門口悄聲說:“今年宮宴可不一般啊,是要給阿兄選太子妃,會來很多適齡的大臣子女,要你好生打扮,定也是想給你挑個好人家吧。”


    容枝意逃似的出了宮。


    其實嫁人這件事,她是帶著憧憬和不安的,憧憬自己或許能遇到個如阿爺對阿娘那般的好夫君,也不安會不會遇到朱氏那般的婆母、婚後生活又是否真的能安穩順利?她不敢想,也疲於去想。


    此刻正值正午,外頭的日光曬得人懶洋洋的,一番困意來襲,容枝意倚著車壁小憩。馬車行進在朱雀大街上,偶有微風從窗帷處悄悄鑽進,撫平了幾分夏日的燥熱感,甚是怡人。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對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容枝意微微睜眼,隻見一人騎黑馬,穿藍衣,腳蹬皂靴,腰懸金魚袋,縱馬疾馳而過,如清風般掀起窗帷的一角。因離得近,近乎與她的馬車是擦肩而過,容枝意似乎還聞到了清冽好聞的澡豆味,隻一瞬間,似有若無,像是宮中禦賜之物。


    配著金魚袋,還敢在朱雀大街縱馬,想必是哪個宗室紈絝子弟吧,容枝意閉上眼不做理會。


    “快看,那是前些日剛迴長安的郢王世子!”不知從哪傳來幾句小娘子的說笑聲:“進城那日,可是連太子都來親迎了——”


    容枝意猛地睜開眼,掀起窗帷往外探去,可那人已縱馬遠去。


    郢王世子,趙珩。


    她不止認識,還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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