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靠在堤上發呆的周予聽見這番不甚友好的對話,很快走過來,可泳柔對她也沒好聲氣:“你站在這邊幹什麽?離海近一點浪就會把你卷走嗎?”泳柔沿著斜堤往前走去,周予跟在她身後,兩個人撇下馮曳,一前一後地走著。周予問:“你不高興?”“這話,我才該問你吧?”“因為她們倆嗎?”周予指的是海灘上的小奇與光耀。泳柔迴過身來。“那你呢?你在為了誰不高興?”“剛剛你跟她在說些什麽?”兩個人誰也不接對方的話,對峙間,夕陽漸漸落了,到了最後關頭,夕陽落得格外的快,很快隱沒在海平線下,隻留餘暉映照天空。“你猜我在跟她說什麽?是不是以為我在對她表白?”齊小奇與方光耀自沙灘邊沿走來。“柔!天要黑了,迴去吧。去你家,吃你的生日宴。”周予蹙眉,“生日宴?”方泳柔徑直走過她身邊,跟著其他人一起上路堤去了。齊小奇問:“幹嘛今天就過生日,不等到明天?”方光耀答:“明天我哥還有細姑都要訂婚,誰有空幫她過生日?”泳柔反駁:“什麽訂婚?明天隻是合八字!”馮曳不屑地搶白:“合八字就是訂婚!你真什麽都不懂。”“她除了知道背書,還知道什麽?”光耀也跟著笑話她。泳柔掄起自行車,猛地調轉車頭朝向,她迴頭看在堤下磨蹭的周予,“你還不走?”她有些惱,跨上車,一下往前蹬出好遠,心裏隻想著把這幾個煩人精甩得越遠越好。“喂,她什麽意思?”光耀目瞪口呆,急忙跟上。小奇笑嘻嘻地招唿周予:“周予同學,泳柔好像不要你了,沒事,我帶你。”周予盯住小奇的車後座,沉默良久,她感覺自己的自尊遭到莫大挑戰,若是李、是心田都好,她尤其不願意坐齊小奇的後座。可天已漸漸黑了,她怕此地有孤魂野鬼,內心幾番掙紮,終於不情不願地上車,齊小奇不等她抓穩,很快騎車飛躥上路,嚇得她差點驚叫出聲。一陣顛簸,周予的書包側邊跌出一片卡紙,被落在後頭的馮曳撿去了,那是一張高二1班的通訊錄,馮曳喊她們不及,隻得隨手揣進自己的外套口袋裏。馮曳與她們方向相反,迴自己家去了。周予緊抓車座,半晌問道:“明天是方泳柔的生日?”齊小奇爽朗應說:“是啊,我們泳柔是新曆新年第一天生的,農曆狗年年底,小狗尾巴。”周予一邊為這親昵的話語暗自不悅,一邊懊惱自己什麽都沒有準備。齊小奇接著說:“她怎麽就請了你一個人來?要讓李那個小氣鬼知道了,那還得了?她沒告訴你明天是她生日嗎?”“……沒有。”“我說,你們老待在一起做什麽呢?”“就,待在一起。”周予說不出所以然。“她以前都是跟我待在一起的,現在她連冬節都不跟我過了。”齊小奇說,“,周予,你還挺特別的。”“嗯?”齊小奇停頓片刻。其實她心裏想的是,這從未有過,泳柔身邊的人,從來沒有不與她親近的。“我記得高一的時候你跟我們去聖伯公廟,你沒許願,連香都沒上。你不信這些嗎?”“沒什麽願好許的。”齊小奇笑起來,“你是不是應有盡有,什麽都不缺?也是,你是城裏生的,跟我們不一樣。”周予不喜歡齊小奇對“你”與“我們”的劃分。“也沒什麽不一樣的。”齊小奇沒有聽出周予的不快。“,你知不知道,我們泳柔最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她自問自答,“應該沒有吧?要是有,她肯定會告訴我。老實說,如果她以後跟誰在一起了,我會很傷心的。”周予心內一跳,“為什麽要傷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她以後結婚了,我一定會在她的婚禮上哭得很兇的。我們從小都約好了,將來要給對方撐腰的,要是她遇到什麽混蛋,看我不揍死那個人。”齊小奇在暮色中騎著車,眼前的路筆直坦蕩一如她的內心,與她相比,周予的內心則像是白霧彌漫的群山,朦朧而空曠,周予不知世上有這樣的友誼,因她不曾擁有過,她的情感太過寡淡了。為什麽要為了好友跟別人在一起而傷心?她想,若李跟誰戀愛了,心田跟誰戀愛了,那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呢?若是方泳柔跟誰戀愛了呢?一想到這裏,她感到心中有個小人,正用力地別過臉去,拒絕迴答這個問題。若方泳柔結婚了呢?她會像齊小奇一樣在婚禮上大哭嗎?她不會。她壓根不會去參加婚禮。她會當作從沒認識過方泳柔,從此遠遠走開。*“來,我們提前祝方老師新婚快樂!”客廳茶幾上打著一隻滾著熱湯的電磁爐,假期留守學校的老師們聚在方細與虞一的公寓裏,共度2011年的最後一頓晚餐。眾人舉杯慶方細即將成婚。方細本該迴村裏去陪小侄女泳柔過生日的,可明日元旦,方馮溫三家定了要行合生辰的儀式,她實在不想連著兩日見到家裏那些人,因此留在公寓跨年。虞一也在,這倒意外,她就算不迴家去過節,也總有些鶯鶯燕燕的邀約,自冬節夜突如其來的自白後,她愈發覺得虞一這人難以捉摸,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她也不該去深究什麽。虞一說,我喜歡過女人。她聽了,登時沉默,倒不覺得有什麽難接受的,隻是此前從未遇見過,也可能是她對身邊人的愛戀糾葛太不關心,何況街頭巷尾上大張旗鼓的都是些叫人看了長針眼的癡男怨女,兩個女子走得近些也難瞧出端倪。見她沒有迴應,虞一大概擔心她反感,也就不再細說。自那之後,忙工作,又三天兩頭被溫水鴻叫去走親訪友,再沒與虞一認真說上幾句話。跨年夜,她們分坐茶幾兩側,中間隔了好幾個人,虞一當然還是那樣光鮮美麗,看任何人都眼波深情,可她們再也不會有執手對視唱《紅豆》的時刻了,方細想到這裏,忽而有些悵然,可為什麽呢?難道是因她喜歡過女人,而她要結婚了?可她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麽,又有什麽好避嫌?也許還是因為她守舊又狹隘,在任何時刻都選擇了與虞一截然不同的道路吧。一頓火鍋吃得熱熱鬧鬧,話題不夠親密,正讓方細感覺舒適,同事們知禮節,幫忙清洗完畢才逐個告別,虞一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直躲在陽台,哼著小曲喝酒,方細送走最後一位同事,走到陽台上去。“方老師,再喝一點嗎?”虞一已喝盡高低三個瓶罐。“你怎麽總在喝酒?”方細忽然迴想,虞一搬來以後,她喝酒的頻率也變高了。虞一表情爛漫,毫無憂愁之意,“沒辦法呀,我們不是已經到了一個不喝點酒就沒辦法說出心裏話的年紀了嗎?”她走過去接虞一遞來的啤酒。她也開始喜歡喝酒了。“怎麽樣?方老師。有覺得幸福嗎?”“你說結婚?結婚跟幸福一定要有必然聯係嗎?”“不然呢?結婚應該跟什麽有聯係?”方細說:“比如說,方便?結了婚,就再沒人催你結婚,沒人給你介紹對象,也不會被人追求,這算不算一種方便?”虞一笑笑,不置可否。“對了,上次,你跟我說的事。”方細總算提起,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我沒覺得有什麽,真的。”單是這句話就讓她口幹,她喝一口酒。虞一含笑的目光投向她,好一陣,像在審視。“你是說,我說我喜歡女人。”方細糾正道:“你說的是,你喜歡過女人。”“噢。”“什麽時候的事?”“高中。高二,1999年,跟現在一樣,末日之前。”虞一換了個姿勢,更加放鬆地倚靠在陽台外牆。“要聽嗎?”“說說看?”“也沒什麽,我們是同學。我喜歡她,她說她喜歡男人,後來,她就跟一個男同學在一起了。”虞一有些頑皮地笑了,“但我不信。”“不信什麽?”“我不信她不喜歡我。”“虞一,你是不是有些自我意識過剩?”她靈動地轉轉眼睛,“也許是。但我才不管,我就是不信。我們有那麽多過去,比她跟那個男的要多多了。有一次,她就離我這麽近,一直看著我,一動也不動。就像這麽近。”虞一向方細傾過身子,“我猜,她一定想吻我。”方細退後一步,躲避麵前這對太過美麗的眼眸。“你確實是自我意識過剩。”“我不信,所以我拚命想證明她喜歡的其實是我,我每天都去堵她,課間,放學,周末,她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每天都對她告白。我比現在學校那些小孩瘋狂多了。直到有一天”“她說她覺得我很惡心。”話音輕輕落在此處句點,可她爛漫的表情未有變化,完璧無暇。“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挫敗吧?你說得對,比起別人,我是特別幸福。一直到1999年,16歲,我才明白,原來這世上,有我再怎樣全力以赴,都夠不到的東西。”“……後來呢?”“後來我就改喜歡男人了呀。正好男人們也都喜歡我。說實在的,男人真是一種很膚淺的動物,我要是男人,我就不喜歡我。”她抿了一口啤酒,接著說:“方老師,我可能會喜歡你。”緊跟著,她又粲然一笑,“噢,差點忘了,我是女人也可以喜歡你。”若不是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恰在此時震動起來,方細已逐漸忘卻自己身在何處了,世界僅剩下眼前這張無暇的臉,正吐露著迷惑人心的魔鬼之音。幸好手機震動起來,水鴻二字閃爍著,此刻,這兩個字形同“現實”,形同“人間”。人間實在無趣。他在短信裏說,早點休息,明天見,晚安。*“水鴻哥,你在給那個方老師發短信嗎?”馮曳忽地一跳,從身後將腦袋擱到溫水鴻的肩上,看他握在手裏的手機。他轉過身,拍一拍少女的額頭。“這麽晚了,還不迴去?”“你明天要訂婚,我當然要來看看你咯。”明日行儀式,要從馮家村的祖宅出發,此刻院裏已備好幾擔祭品禮品,紅紙蓋著,近淩晨,家裏姨嬸們還在院內出出入入,為明日設席備菜品糕,馮曳也跟著混進來。“今晚不是跨年?你們小孩子最喜歡熱鬧,你怎麽不約朋友去打煙花?”“我想跟你跨年呀,水鴻哥,你知不知道,2012就是世界末日了,今晚上就是最後一次跨年了。”她拉起他的胳膊,搖來晃去的。他疑心姨嬸們會瞧見,往屋裏張望一番,兩個人相視而笑,他拍一拍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背。“叫你要知分寸。”可他並沒有將她的手推開。“知道!知道!明天要訂婚,你什麽感覺?那個方老師有這麽好,好到你想跟她結婚?”溫水鴻鏡片後的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的。“你覺得呢?你覺得她好不好?”“切,我看,她還不如我了解你。上次阿公出山,她都沒來送行,她不知道你跟阿公感情最好嗎?”他嘉許她道:“她怎麽知道?她不是你,從小就是我的跟屁蟲。”他抬手去整理她鬢邊的發,其實那並不淩亂。“最近我太忙了,等過段時間,過完年吧,過完年,我帶你去市裏玩。我們去西餐廳,看電影。”她果然受用,立在他身旁,腦袋左搖右擺,每次向他擺去,就挨一挨他的肩膀。“就快零點了。”她純淨的少女的眼望著天空,期盼地搓一搓手。*就快零點了。新換的鋪蓋上有一股濃重的樟腦丸味道,略一動彈似乎還能隱隱察覺床墊中的彈簧硌人,裝在大牡丹花罩子裏的棉花被又厚又重,不透氣,令人憋悶。周予縮在被子裏,僵得一動也不敢動。令她無法動彈的,並不是質地粗糲的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