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是給人退貨的!”小叔不耐煩地一揮手,將手中煙蒂摁滅在茶幾桌板上。“退貨?”“嗯,嫁過去三年肚子都沒動靜,男人就在外邊另外跟人,那外邊的生了個囝仔,她就被退貨咯!是按的老習俗,先辦酒,懷孕了再領證,人家把她退了,連張離婚證都不用打,一分錢都不出。”“啊呀,什麽貨啊貨的,小叔你講話太難聽。”阿媽想說兩句公道,但聲音低去,氣勢太弱,終歸是不敢。“什麽難聽!”大伯就勢發作,愈發激動起來,“他們家現在不就是緊著阿細跟水鴻這單事,知道我們不好拒絕,想逼我們就範娶她進門!什麽守孝?那水鴻他阿公仙去,水鴻是正經溫姓內孫,按規矩守孝是應該的,那個馮秀,她是姓馮的,一個外姓的外孫女,出山都不用去送,有什麽好講守不守孝的?”“對,水鴻守孝是應該。”一講到這位乘龍妹婿,小叔複又像個知書講理的城市人了,“阿細,我看你還是盡快跟水鴻講定結婚的事,溫家也著急,水鴻他阿公死了,一年內不結,就得等三年,你都要30了,我看就趁這次,趁熱把婚事定一定。他們家的態度也很明白了,你嫁過去,肯定會好好對你。”細姑獨坐一旁的單人椅,始終不發一言。不發一言的還有泳柔的阿爸老三,他站在門邊角落陰影處抽煙。溫水鴻的爺爺死了。泳柔第一次聽說這個人物,仿佛這個人物的存在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宣告他的死訊,宣告生活必須有所進展,她的細姑必須得和那個溫水鴻談婚論嫁。溫水鴻原是馮家村出身,泳柔也這才知道。更巧的是,光輝近來談的女朋友馮秀,正是溫水鴻的堂姐妹。家中老人去世,按嶺南農村習俗,一年內需將紅事辦妥,不然,三年內都不得嫁娶。光耀湊在她身邊,嘀嘀咕咕數了半天:“我哥這個女朋友馮秀,細姑父的阿公是她外公,她又跟馮曳是同一個阿公……那馮曳跟細姑父有血緣關係嗎?”“這都算不清?沒有!”泳柔不耐煩地擺手示意光耀閉嘴,以免影響她聽大人們說話。大姆毫無主見地歎氣:“那現在怎麽辦?阿細要跟水鴻結親,我們兩家也就算親家了,人家說要親上加親,我們怎麽拒絕?難道真要光輝娶那個馮秀?”大伯一拍膝蓋:“不行!”“怎麽不行!怎麽不行!”方光輝嚎叫起來。他一直埋頭坐在他母親身邊的扶手上,是廳內唯一的小輩,此時商議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可他隻有時不時發性子一般地嚎叫幾句,壓根講不出半句有條理的話。大伯喝他:“閉嘴!”光輝也就不敢再嚎了,繼續埋下頭去,悲憤地嗚嗚咽咽著,臉都漲紅了。泳柔在外頭冷冷地看著,心下想,真不知這個馮秀姐是何許人,是怎樣的豬油蒙心才能看上光輝這樣軟弱蠢笨的男人,要換了是她,必得站出來為心愛之人大鬧一場。小叔指點道:“那個馮秀哪裏好?年紀大結過婚就不說,書也沒讀多少,喏,你問你細姑。阿細,你記不記得?她小學跟你是一個班的,對了,你們是同年嘛,83年的。別說高中,她讀初中了嗎?”細姑終於扭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別開目光,好似一眼都不想看,“忘了。再說吧,我先走了,學校還有事。”她起身往外走。小叔忙不迭聲喊:“誒,你別走呀,不說那個馮秀,你跟水鴻的事才要緊!你快跟水鴻約個時間,我們兩家一起坐下來好好商量。”此次他特意從市裏趕迴來,正是著緊與溫家聯姻的事。那邊廂細姑還未與家裏人提起,他已一頭熱地張羅起來,哪知同時撞上光輝與馮秀的事,溫家借機開口,要在一年內把兩樁婚事辦結,大伯大姆公婆兩個這才知道了寶貝大兒與離異女子戀愛的事,鬧得抓心撓肝,對這新兒媳大不滿意、大不痛快,又怕斷然拒了得罪溫家,好幾日都寢食難安。方細並不理會她四哥,走到門邊,與正在抽煙的老三對視一眼:“少抽點煙。”老三甩了煙灰,沉沉地說:“這件婚事不錯,你好好想想。”他雖沉默,卻也有自己的態度。方細踏出廳堂,瞧瞧躲在窗下的兩個小孩,寵愛地噓了泳柔一聲,很快走出院子去,一扭頭,見院牆外立著一個人。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也如她一般纖瘦,臉頰還更瘦些,幾乎凹進去,臉窄長,下頷方,毫無血色。她的眼神深深的,眼廓下是青灰色,像總睡不好。她看著方細。方細猶疑地往前走兩步,院內談話的聲音清晰傳來:“那個馮秀長得也不好,臉窄窄的,一副刻薄樣,一看就命裏帶衰。”農村的房子四麵通風,沒有隔音可言。十二月的秋風一吹,那女子在風中飄搖她在發抖。方細辨著她那張窄窄的臉。她忽然曲起嘴角,笑得很苦,她說話的聲音也在抖:“方細,你好。”麵前這張灰青色的臉,終於與方細遙遠記憶中某一張青稚童真的麵龐有了虛浮的重疊。歲月竟能這樣摧毀一個人,她站在此時此地,淒涼得真像站在末日。“你是馮秀?”25-2在南島這樣一個逼仄的地方,實在難有什麽避人耳目之所,方細騎摩托車,將馮秀帶往自己教師公寓的住所。村裏無秘密,村長阿忠家的長子要娶臨村年長的棄婦,如此流言足以戳彎任何一根脊梁,方細有時覺得奇怪,為何有些罪過本不存在,被人說得多了,也就真的坐實,馮秀見了她,那怯懦哀傷、有口難言之感,好似已宣判自己再無資格去辯解什麽,真成了不知廉恥、不懂感恩的罪婦。“你就住在這裏?這房子好漂亮,像縣裏的新房。”馮秀仰頭張望兩棟紅磚小樓,講話輕輕的,很小心。方細不忍轉頭去看她。公寓樓底下停著一輛執勤警車。方細走過車頭,不經意與駕駛座上的男人對視一眼。卡拉ok的老板阿海跨坐在摩托車上,等在另一側。他見方細來,摁一下車喇叭,叫:“方老師!”那警車好像被他這聲喇叭惹怒了,忽然閃了幾下執勤燈,這一來一迴,好像兩隻爭地盤的公狗在對吠。“海老板。”方細略一點頭。他陪笑:“虞老師今天還沒從市裏迴來?”他的摩托車上放著一隻果籃。“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們不是室友?”“是啊,我們隻是室友。你慢等。”她領著馮秀,禮貌又漠然地從他的車前走過。登上台階,馮秀緊張地揪她衣袖:“怎麽有警車?你們這裏有人犯事了?”“應該沒有。”她不好意思說是公狗發情期吠叫,隻得說:“應該是某種類似雄孔雀開屏的行為。”馮秀一頭霧水。“有人跟你一起住?他剛剛提的那個虞老師。”“對,我同事。這裏是我們學校的員工公寓。”“真好。”馮秀摸著漆得油亮的步梯扶手,“幹幹淨淨的。”還未進門就聽見音樂聲,分明是虞一房間內那台名牌音響,這人既然在家,好端端幹嘛不下樓去打理那兩位癡情男子?方細頓時心有不滿,用力扭開門,大聲說:“虞老師,音樂請小聲一點,我帶了客人。”音樂聲停下。“樓下有人等你。”虞一趿著柔軟的棉拖鞋出來,長發披散著,有些卷曲毛躁。她像剛睡醒,一舉一動很有些懶散,她側著腦袋望向方細身後,打招唿道:“方老師的朋友,你好。”她懶散地微笑。方細截斷她的話:“你是故意假裝不在?”“我可沒說我不在。你們坐,我要再睡一會。”她轉身趿迴房間。馮秀小聲說:“她這麽漂亮,難怪有人在樓下等她。”方細去端來閑置的水杯她沒有待客的茶具兩人對坐下,對視、閃躲、各自低頭喝水。竟是馮秀先開了口,這令方細感到訝異,或許她仍是有些生命力的,不似方才第一眼那般凋零。“方細,我們好多年沒見了。自從……小學畢業。”“嗯。你後來繼續上學了嗎?”馮秀的雙手握緊了杯壁。“……我隻讀到初三半途,太難了,我學不會,想著也考不上高中,就沒讀了。”方細再問:“那職校、衛校也沒去考?”“……我不如你聰明,讀書考學這些事情,實在是吃力。後來我爸說碼頭上缺人手,叫我去幫忙……”“他叫你去你就去?”她無名火起,音量高兩度。“那時候想著隻要可以不背書考試,怎麽樣都好。”馮秀躲著她有些淩厲的眼神,“我跟你不一樣。”她有些討好地笑了,方細發現又或是終於記起,原來馮秀長了一對月牙眼,笑時分外好看。“方細,你看起來也跟小時候不一樣了,簡直都不像我們這裏的人了。不過,你從小都跟我們不一樣的。”方細的心軟了些,她自知剛剛有點咄咄逼人。“那時候,你們都很少跟我說話。”“你太出眾,大家都怕你,怕你長大後真的會像老師說的一樣,比我們強百倍千倍。我們寧願周圍人都是爛到一起去的嘛。我們是有點嫉妒你。”馮秀低頭去笑一下,“不過,老師是說得沒錯。”方細扭開臉,以示自己並不願意聊起小時候的事。“你有什麽打算?你和光輝。”話題忽然急轉,馮秀扭捏起來,心事越來越沉,漸漸墜入穀底,終於,她細聲地、哀婉地說:“要是不能嫁給光輝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後續的傾訴自然可以想見,她這短短幾年來經曆的種種,漫長好似度過一整個人生,在前婆家怎樣被苛待,迴到娘家後又如何受盡冷眼,逐漸連生存的夾縫都要無了。她隻在提起光輝時是有些活潑的,活潑間帶有羞赧,月牙眼也常彎起來,不知是光輝的愛真如此支撐她,還是她隻在光輝那裏獲得了生而為人去愛的資格。愛真能做末日時的稻草嗎?方細對此存疑。馮秀又說一遍:“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要是不能嫁給光輝。”方細的眉越皺越深。“不知該怎麽辦?你現在做什麽工作,還在碼頭漁市?”“對,我也不會別的什麽。這段時間,我還給你們村的工地送飯。”“你會做飯,能顧檔口,怎麽不考慮到縣城或是市裏去找工作、另找地方住?”“我不行的……”馮秀不假思索就否定,她怕,講來又說不明是怕什麽。“我沒想過。哪有那麽容易?再說光輝在這裏……”她的身子微微前傾,目光中有盼望,“我能不能問問你,他父母是什麽態度?我剛才在你們家聽見……其實我今天過去,是想先找光輝商量一下……唉,對他們來說,一定不太好接受。”她低至塵埃,在其間無主地盤旋,接著聊了一陣,兜轉著都是講結婚、講光輝,那是她所能想到的、所盼望著的唯一出路。“你跟水鴻也快結婚了,到時做準備,我跟你還能凡事有個商量,也挺好的。”她是真心期待的,語氣輕快起來,可方細已感到厭煩了。又草草說了幾個來迴,馮秀大概看出她的倦怠原來馮秀是心很細致的女子主動起身道別,她將她送至門口,最尾一句,馮秀說:“我再找時間去你家拜訪,也快要過冬節了。”杯裏的水徹底涼了,十二月天寒,方細喝了一口,覺得涼到胃底,拿到洗手間,嘩啦倒掉。虞一從房內探出頭來:“方老師,你要結婚了?”“可能吧。”她模棱兩可地迴答。“可能?剛剛的客人是你的誰?”“小學同學,現在是我侄子的女朋友。”“她挺傻的,我第一次見有人拿結婚當出路。”虞一話中帶笑,說得輕輕巧巧。方細原本正彎腰燒一壺新的熱水,聽此一言,忽然為馮秀感到不公,她直起身來,迴虞一道:“她跟你不一樣,沒有兩個男人等在樓下爭風吃醋,隨你想選誰就選誰。她沒得選。”虞一並不計較她話裏的譏諷,照直笑說:“你們兩個根本雞同鴨講,你隻問些學業工作,她隻講些情情愛愛,她跟我不一樣,也跟你不一樣。”“是,我們都不一樣。”她意指的是,你與我,虞一與方細,也並非一樣。*冬節是新曆年內最末的節。若末日預言成真,世界就會在下一年的冬節夜晚迎來毀滅,小奇對此的方針是在今年冬節多吃幾碗食堂供應的湯圓。今宵有酒今朝醉,這就是她的末日宣言。冬節夜,泳柔在晚自習大課間提了兩碗湯圓到社團辦去。大家都湧到食堂去與好友相聚,整棟樓剩零星幾人,大多數門後都滅著燈,二樓最末一間是亮著的,她很輕地推門進去,周予在裏麵,像隻兔子被嚇得縮起,見了是她,又裝鎮定,又暗自開心卻裝作平淡,“你怎麽來了?”她的眼神跟著她走,跟著她進門、跟著她繞過桌子,嘴角一抹笑意沒能藏好,一下就被她識破。“到處都不見你,又不去食堂吃湯圓,又不在教室,還能去哪裏?今天過節,要吃湯圓,吃了才會大一歲。”泳柔將兩碗湯圓擺到桌上,塑料碗還是熱的,周予伸手去捂。“你的手冷嗎?”泳柔也伸出手去,捂住周予捧著碗的手。兩個人在這靜靜的冬夜裏對坐,對視,掌心捂著手背。對視。不知因何移不開眼。對視。冬夜靜靜的,不在看她們。手心與手背同時升溫。泳柔忽的縮迴手。“看你就是一副體弱的樣子,果然手發涼!湯圓要涼了,快點吃。”兩雙目光各自跳水,全投到自己麵前那碗甜湯裏去。“大晚上的,你在這裏看什麽?”周予正在讀手邊的一摞大小紙張。“投稿。”“有這麽多?”“嗯,王主任把海報撕掉以後,反而變多了。不過,這些都不能用,是廢稿。”周予從一冊文件夾裏翻出另外薄薄的一遝,“這些是能用的。”泳柔先看那幾份能用的稿件,無一都是筆跡密密麻麻、內容枯燥高深,盡是些天花亂墜的科學術語。“那些怎麽不能用了?”她接來看。這些廢稿多是匿名,少數留了綽號或是姓名縮寫,因上書內容在此地乃是大逆不道、其罪當誅其中最潦草的隻有一句話,寫在一張隨手撕下的便簽紙上:世界都要末日了,四樓靠窗的l同學,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談戀愛?原來,這是一摞未能投遞至收件人的情書。兩個人將腦袋湊近些,一封一封細看,好似在追八點檔青春偶像劇,其間還猜出了幾個她們相識的當事人,更令她們心潮澎湃。字跡太醜的,泳柔統統不喜歡,斷定這些人追求無果,有些言辭間偏激或是顧影自憐的,她也瞧不上,評為“自我感動”。周予則沒太多想法,她懶得細想他人的事。泳柔問:“這些稿子投到你們這裏來有什麽用?又不能發表。”“我要把它們訂成漂流刊。”即是無裝幀無設計的孤本,隻襯一個簡陋的封皮,在同學間任意傳遞漂流。“漂到主任手裏怎麽辦?”周予滿不在乎:“又不是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