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香妹扭頭問房內的丈夫:“縣裏那家店買到的?”“買不到,縣裏沒人養這東西,他那裏就幾個魚苗苗,也沒這個花色的。剛好今天水鴻從市裏迴來,我讓他帶的。喏,這個缸,他自己做主買的,我看是想討好你女兒,讓她去阿細那裏吹耳邊風。”妹妹還未出嫁,倒使喚起妹夫來了。剪頭嬸問:“貴嗎?”“不貴,這是最便宜的品種,一兩塊錢一條。”“噢喲,怪了,你說那個菜刀板上給人吃的魚命賤,這養在缸裏專門給人看的魚,命也便便宜宜。擺在缸裏給人分三六九等,那還不如被斬成一塊塊丟入鍋呢。”人上歲數,話中時有見慣世事的森冷,可她無覺,很快轉頭捉住另一個她感興趣的話題:“這個水鴻,就是阿細那個男朋友啊?你們見過了?覺得怎麽樣?”香妹略一想,“就見過一麵。不錯咯,青年才俊。阿細自己的事,重要是她覺得好。”全世界隻有方泳柔一人不待見這個“男朋友”。周六她一迴家,見了溫水鴻送給她的新魚缸,眉毛向下一撇,生了悶氣,還要悻悻地說:“下次見到他,我再跟他說謝謝。”陳香妹一邊忙手裏的活剖魷魚除內髒、清洗淨再曬起一邊跟女兒分享與新姑爺有關的趣事:“你大伯著了人家的道了,那個水鴻他爸上次來,說男孩子要讀理科,理科才是真學問,他現在是想定了要讓阿耀選理了。你大姆又打電話去問你細姑,你說方細這個人也是愛找事,之前問她,她就說讀文讀理都好,現在一聽你大伯主張選理,她又改口說阿耀應該選文,說能背一點是一點。你大姆聽了都急死了,現在公婆兩個天天在家裏吵。”她抬眼看看女兒,心想自己就沒有這樣的煩惱,頓時心滿意足,手浸在冰水中也不覺冷了。“那阿耀自己怎麽想?”泳柔自問自答:“他那個人,肯定覺得選什麽都一樣,選理可以少寫幾隻字,他不知多樂意。”“答對!”母女兩人笑。入了春後就是雨季,這魷魚幹是最後一批了,泳柔要幫手,香妹責令她不要碰,隻讓她做一些遞物跑腿的幹燥活計。她不願女兒的手沾上海腥味,沾上了就一輩子洗不掉了。於是泳柔搬來小板凳,坐在阿媽身邊說話,時不時幫阿媽捏肩錘腰。“阿媽,開學真好!”其實,最讓她最高興的是,又可以聽課解題、鏖戰考場了,她喜歡獲得知識、運用知識的感覺。她把一周大小事說給香妹聽,說過兩個月要校慶,什麽排球表演賽、雜誌社展覽,還有英語戲劇節……香妹問:“還用英語唱戲?”“不是唱,是演,跟我們村裏搭台子那種不一樣啦。是電影裏那種。”“喔唷,好了不起哦。”做媽的揶揄做女兒的。“我看肯定沒有戲台子上的好看。”“才不會。”泳柔站起身,念起電影中的經典台詞:“tomorrow is another day!這是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斯嘉麗說的,意思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阿媽,我去縣裏找這部碟,今晚我們一起看。”家鄉戲台子上的方言聽不明,大洋彼岸的abc語倒說得很溜。陳香妹看著女兒跑去換衫的活潑身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聽不懂英文,她隻知道,若那些新的、遙遠的、光鮮的,便是更幸福、更自在、更令人抬得起頭的,那她無論如何也要將女兒送往那個明天。大洋彼岸,那多遠啊,女兒下了樓朝她招唿著,騎車往縣裏去了,她心裏不舍起來,好像這一去就是遠渡重洋,她的下腹仍有隱隱不適,她停下手中動作,抬起手腕想蹭臉上的細汗,竟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淚。15-2新學期頭幾周,高一班主任們有一件重要工作,即是評估學生們交上來的文理分科預選表,為她們指路引航:偏科顯著的,自然要勸了去選更合適的;單科不足的,分析長短,製定這一學期的精進計劃;還有拿不定主意的、擅長此卻非要選彼的……一切綢繆都是為了高考這場兩年半後才要遲來的雨。然而高一6班沒有一個學生接到過班主任的傳喚偶有人怯怯地湊到辦公室去,問一句,老師,文理分科的事……虞老師應,哦,你選什麽?我選理可是……後半句未到嘴邊,虞老師便打發道,可以呀,就選理吧。她從屏幕後頭抬起臉,笑容美麗卻毫無體貼情意:“沒事了?迴去吧。”那疊預選表塞在她眾多教材中間,收上來之後再沒挪過位置。方細瞄見她的屏幕上開著蜘蛛紙牌遊戲。學生走了。方細點一句:“虞老師,你未免太敷衍。”虞一莞爾,笑得比剛剛要真心一點,“一件小事,幹嘛搞得緊張兮兮?”“這算小事?你知道蝴蝶效應,再小的抉擇都可能改變她們的一生。”“所以選文跟選理,哪樣才是絕對不會後悔?”“後不後悔的,至少不稀裏糊塗。”“看來方老師講究一個活得明白。”虞一往椅背上懶洋洋一靠,抽起那疊預選表,散在桌上,隨意揀幾張看。方細也攏一小疊來看,翻幾張,齊小奇的名字出現在眼前,表格上的理科一欄畫了個肆意的勾。“像這個。齊小奇。她要選理科。你看了嗎?”“沒有。”虞一伸手來接,“選理科怎麽了?”“她偏科。她成績一般,不是各科平平,是被理科拖了後腿。選文的話,認真一點,名次應該會更好。”“是嗎?”虞一扭頭叫住幾個正往外走的學生:“,同學。你們幾班的?7班?你們認不認識6班的齊小奇?”其中一個男孩緊張地點頭。“你幫老師把她叫來好嗎?謝謝你。”她又笑得像千年妖精在哄騙小孩。短短幾分鍾,竟能切換出三種笑臉。方細無眼再看。男孩領命踏出辦公室的門,門外即刻傳來哄笑,是他身邊的朋友在拿他取樂:“喂,你怎麽不謝謝老師?幫你找了個這麽正當的理由。”這哄笑聲遮住某件心事,齊小奇如乍暖春風一樣快步走進來的時候,一切就更清楚明白:她美麗,大方,生來就注定要成為很多人的心事。虞一問她:“你要學理科?”她點頭:“對。”“幹嘛不學文?”她直言:“我不喜歡。”“不喜歡什麽?文綜?”“嗯……地理還行。”少女將兩手背在身後,兩肩繃緊成明淨線條,“不喜歡曆史,無聊!一幫男人爭權奪位、苦大仇深的。政治也沒什麽意思。我不喜歡背誦,背久了都感覺要得腦血栓了。”她的兩肩鬆下來,隨即調皮地笑了。“你上學期理科好像不行呀。選理科,有信心學好?”齊小奇一甩頭,一束厚實的馬尾也跟著甩,語氣與神采明快:“有呀!”“好。退下吧。”虞一看向方細,攤手假扮無奈。方細低聲迴擊:“少得意。”兩個人笑一笑,各自迴歸手頭事。齊小奇走出了辦公室,便馬上將方才發生的談話拋諸腦後,於她來說,腦海中所有的想法都是一瞬的,午飯吃什麽、體育課上要打排球還是乒乓球、有件什麽趣事晚點講給阿柔聽,選文或是選理也是一瞬的,因她隻需要這一瞬的想法,直接了當地完成當下的行動,不瞻前也不顧後,更從來不知道什麽叫輾轉難眠。她走過5班的教室,慣例伸手招惹一下窗邊的泳柔,再故意用英語與李打招唿:“hi scarlett,how are you?”李下巴一抬,欣然應道:“never been better.”全世界都知道了,李要競選英語社戲劇節劇目《亂世佳人》的女主角斯嘉麗,開學三周,今日就是競選的日子。李根本不是能將秘密藏在枕頭底下的人,從圖書館借來原版書,遮掩不過兩日就開始大聲在宿舍天井裏念誦台詞、練習舞台風姿,隨便逮住一個誰就讓對方陪她對詞,在她的大肆鼓動下,圖書館僅有的幾冊《飄》中譯本在天井周圍十來間宿舍中傳閱開來,住在這裏的幾十個女孩就此組成了她的後援會。時間一長,她還對她們挑三揀四起來,她不要小奇陪她對,嫌棄小奇故意加重奇怪的口音,還總愛加戲,“浮誇!”她也不要周予,因為周予念詞毫無感情,還總是“情緒遊離,接不住我的戲!”泳柔與心田最受她歡迎,泳柔耐心無限,台詞對得流利,能夠給她恰當的建議,擔任軍師角色,而心田則負責對她的忘情演繹做出令人受用的迴應,滿足她的虛榮心。下午一放學,泳柔跟小奇陪著李奔赴戰場,地點在實驗樓的一間多媒體教室,參選的大約有十人,來觀摩的英語社成員倒有二三十個,他們將前排全部占滿,正中間有那麽幾個似模似樣的,拿著紙筆充當評委。劇本片段一早就公開過,選手按簽號上台,表演片段任選,台側有個英語社的女生負責幫忙對詞。競選場麵並不嚴肅,半小時過去,甚至逐漸兒戲起來英語社的同學們嘻嘻哈哈,音量越來越大,幾乎要蓋過台上表演的聲音了。這幫人就像拉起了一道屏障,緊密團結在其中,令教室裏所有被屏蔽在外的人如坐針氈,原本誌在必得的李忽然緊張起來,小聲念起早練習得滾瓜爛熟的台詞。泳柔伸手去,拉著李的手。所有參選的女孩中,有一位格外引人注意,方泳柔總忍不住偷瞄她一眼,她就站在前排靠邊,是屏障中的一員,大概是英語社的“自己人”,時不時有人起身過去跟她說話,笑容滿麵,還伴隨加油打氣的小動作。他們是她的後援會,就像梅苑天井的同學們是李的後援會一樣。女孩簽號是8,正好在李前麵一位,她還未出場,掌聲、哨聲、歡唿聲已響作一片,她款款登台,轉身亮相,提起不存在的裙擺,優雅鞠躬,泳柔這才看清她長得明麗俊俏,白皙膚色襯一對大眼睛,額邊碎發微卷,正有幾分複古風情。若斯嘉麗是亞洲人,指不定就是這樣的長相呢?泳柔心中忽然冒起這樣一簇小火苗,她著急忙慌地立刻將之撲滅。台上女孩自我介紹說是高二某班的某某她的姓也很美,木易楊,名字聽起來很像某個名人英語社同學們哄鬧著大喊她的名字,她一開始表演,他們又集體收聲,互相監督彼此這時候倒知道維護起秩序來了。這位楊師姐選的是劇目中莊園午餐會的片段,自信妄為的斯嘉麗為吸引心上人的注意,大肆施展魅力,一推一拉一顰一笑,令現場所有青年男子環繞在自己身邊。李從沒練習過這一段,泳柔與她商量過,揚長避短,她們挑選的全是表現斯嘉麗個性堅毅的劇情。泳柔湊到李耳邊,斬釘截鐵地小聲說:“她演得太過火了。”這樣暗地裏比較、貶低她人,她心中有一絲抱歉,但她毫不猶豫地這樣做了,她知道,此刻李也需要一個堅定的同盟。楊師姐台詞記得不牢,美式口音也不如李的純正,但她長得像個真正的莊園千金,偶有幾句忘詞笑場也輕鬆帶過,加上底下觀眾的積極反饋,演出效果很好至少視覺效果極佳。試演一結束,台下有男生大喊:“scarlett!”前三排熱烈得就像縣裏趕集時候爭著擠到前排去看民間藝人表演噴火似的,坐在正中間的“評審主席”大聲要大家安靜,語氣卻一點都不認真,“好了好了。下一位。下一位還演嗎?我們加快進度,好留點時間給大家去飯堂吃飯。”李繃緊下頷,倏地站起來,大聲說:“演!”她大踏步走上去,走姿有些僵硬,小奇大聲歡唿,引來前排好奇的目光,隻有一人歡唿,小奇卻不覺得尷尬,還高舉起手臂,搖晃著給李打氣。李硬邦邦地鞠了一躬,將原本排演過的亮相動作省去了。表演一開始,泳柔才將提起的心放下,李下足功夫,完全脫稿,口音堪稱完美,劇本中所有細節動作也全部到位,競爭對手們或臨場不夠放得開,或覺得這隻是試演不必太認真對待,比較起來,李的表現簡直隻差換裝便可以登台了,她越挫越勇,比練習時還更出色,泳柔激動得用力鼓掌,心中滿溢驕傲之情,這情感有幾分小小悲壯,像有某種“雖敗猶榮”的暗示。英語社們你看我我看你,禮貌鼓掌,然後集體選擇了沉默,“全力以赴”是一個頗具有威懾力的行為,沒有人會在它麵前表露輕浮。片刻,評審主席對台上的李說:“同學,你口語很好。你要不要試試其他角色?比如說……”他低頭去翻劇本,“比如說,india?”泳柔忿忿站起身來。聞此一言,李仿佛遭遇雷擊,眼睛眨也不眨,直挺挺地站著,片刻,終於僵硬地搖了搖頭,“我沒練過。”她的聲音低悶,沒有半點起伏,像在壓住喉頭的什麽重物。主席提議的那個角色英蒂,是個“一把歲數了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原作故事背景是19世紀的美國南部,在那個社會中,一個女人前半生最偉大的成就,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把自己嫁給適當的人,而“嫁不出去”則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好像一旦嫁不出去,就容易變得尖酸刻薄、神經兮兮,英蒂就被刻畫成這樣一個仇視著女主角斯嘉麗的“老姑娘”。李毅然轉身走出教室,泳柔趕忙跟上,小奇沒看過這部作品,遲一步反應過來,趕到門邊時,前麵兩人已經走出好遠。“,同學,等一下。”有人說話。小奇迴過頭,那個主席正看著她。“你叫我?”她為李歡唿時,他迴頭看了她好幾眼。他特意站起身來:“對。你是陪朋友來的?你也是高一的?有沒有興趣試一下?”楊師姐坐在角落,身子傾斜,臉上一直掛著慵懶的微笑。小奇盯著主席看了幾秒,也笑起來,答他:“不了。太無聊了。”他不解:“無聊?你說這出劇?這是《亂世佳人》,就是《飄》,《gone with the wind》。你沒看過?”“我是說,”她像在開玩笑,臉上表情仍很愉悅,就像早些時候她在辦公室說曆史很無聊一樣,“你們。你們太無聊了。拜拜啦。”她扭頭出了教室。宿舍區依附於一座矮丘陵,至邊緣處地勢逐漸升高,登上最高點的空地,目無遮蔽,可以望見遠處的海,落日時候海與霞光相接,藍至橙色漸變暈滿天空,學校在此地修了幾處石頭遊廊與涼亭,掛上牌匾,稱唿此處為“霞海長亭”。這旁邊的宿舍樓被學生們戲稱為海景房,環境清淨,因此是高三專享。至於初來乍到的小高一,常年都入住最老舊的幾棟,倒黴如她們,還會被分在最陰暗潮濕的底樓天井。這世界就是如此看人下菜碟。李賭氣說沒有胃口,小奇到小超市買來塑料袋裝的奶油夾心麵包,三個人散步到長亭上,小奇將麵包的包裝袋撕開,遞到李麵前哄她,她一扭頭,氣鼓鼓的:“我不要,這種麵包不新鮮。”天曉得島上縣城直到近幾年才有了幾家當日現做的西餅麵包店,泳柔和小奇從小吃過最多的,就是這種島外運來的三日保鮮的袋裝麵包。泳柔輕拍李的上臂,像哄嬰兒的安撫動作。小奇嗷嗚吞掉半個麵包,“剛剛他讓你演誰?india?那裏麵還有個印度人?”李瞪她,“不是印度,是英蒂。《白雪公主》有毒皇後,《亂世佳人》有英蒂。你不是說讓我去演那個嗎?這下好了!”這類比風牛馬不相及,隻是趁機報複,有些玩笑對於承受者來說,像一根極細的尖刺,當下吞沒掉了,卻永遠紮在心口某處,不拔不快。小奇攬住李的肩,三個人緊挨在一起,慢悠悠走。霞光已至終場,天一霎比一霎黯淡。小奇說:“毒皇後可是全世界第二美麗的女人。”“那她也不是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又沒什麽好的,難道你想當白雪公主,王子不來親你,你就躺一輩子。”“我沒說我要當白雪公主!你怎麽偷換概念?”小奇無辜地看著李,“不是你自己提起白雪公主跟毒皇後的嗎?”這下李更是鬱結了,報複不成,倒給自己使個絆子,齊小奇這人有種天才,任何人在她麵前都很難站上道德高地,因為她要麽果斷道歉,要麽就根本察覺不到自己有錯。泳柔假裝勸李:“算了,不要對牛彈琴。”“說誰是牛?”小奇的長手繞過李,掐住泳柔的脖子,這樣一動手,嗬得李發癢,令她扭動起身子,三個人打鬧成一片。她們在石頭廊上坐下,看了一陣海,李的肚子忽然咕咕直叫,小奇一邊放肆嘲笑她,一邊再次將麵包塞到她嘴邊,她扭捏幾下,終於向饑餓就範,承認這不新鮮的麵包其實也沒那麽難吃。泳柔說:“阿,今天你發揮得特別好。全場最佳。”李嘴裏塞滿麵包,從鼻子中發出哼一聲,咽一口,含糊說:“我知道。”她將麵包完全吞掉,口齒清晰起來:“隨他們選不選我。不選我是他們的損失。”她還是那個自信又驕傲的李。可泳柔隱隱擔心,這樣的表象下,是不是正發生著什麽難以察覺卻無可逆轉的變化?李忽然說:“英語社算什麽?我要考北外。北外英語係。”她明確宣告自己的誌願,實際上,她是說給自己聽,不是說給她們聽,更像一種自我安慰,在向大腦施放穩定軍心的信號。“你們呢?想好將來要念什麽了嗎?”泳柔對未來的規劃目前還隻截止至這學期的期末考,她想考入年級前50名,而小奇更是隻活在眼前這一秒:“不知道。我想喝瓶可樂,這麵包有點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