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簡直匪夷所思,要她教書也就罷了,居然還要她育人,十年之前,要有人對她講,再過十年,你會變成一幫小鬼的班主任,她一定哈哈大笑,說那好啊,我要帶領全南城的青少年走上歧途,誰要敢不早戀誰就是蹉跎光陰。她掀開被子坐起身,電話那頭主任的經還沒念完:“這小孩平時學習怎麽樣?也不止她一個,說是好幾個。搞什麽?放學不迴家,跑到鄉下卡拉ok去玩,這屆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你有帶嗎?不是我在帶?”她赤著腳下床,推開房門,公寓裏再沒有第二個人,她想起了,今天是方細母親的忌日。她這人喝多了酒就忘事,昨夜在酒桌上,說過什麽聽過什麽,此刻統統忘了,唯獨記得她坐在沙發上,方細對她說,你看,這就是生活。半小時後,她站在一家老土的鄉下歌廳門口,身旁的燈箱上糊著豔俗的海報,上邊印了一個前凸後翹的剪影。店招牌的大字上纏了好些髒兮兮的燈帶,不難想象它們會在夜幕降臨時閃爍起紅紅綠綠的廉價燈光,幾個大字是:卡啦永遠ok。虞一歪著腦袋看了一陣。哦,是永遠卡啦ok。*若是在市裏,滿大街都找不到這樣的店。李一踏進店就說,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嗎?怎麽會有這種地方?毫不配套的紅色皮沙發與高低腳戶外桌擺滿眼前逼仄的空間,四壁貼滿明星畫報以遮蓋因潮濕而發黴的牆麵,銀色燈球懸掛在角落的舞台上方,等待入夜以後旋轉著散射出塑料彩片一樣的碎光,旁邊還配套一台常見於九十年代的卡拉ok點唱機,夜間十一點,一定有個醉酒的阿叔坐在上麵,緊閉雙眼麵頰一顫一顫地唱方言苦情歌。齊小奇一錘李的肩,“這有什麽不好?白天又沒人來,我們包場。阿,”她將臉貼近去,就快在李的耳邊吹氣了,“今天是我生日,你會唱歌給我聽的吧?”李罵她:“別害我起雞皮疙瘩!唱就唱,你想聽什麽?姐姐唱給你聽就是。”心田特意迴了市區一趟,迴來時,手中帶著她送給小奇與泳柔的禮物是一對草金魚,一尾通體紅色,一尾白中混紅,裝在一隻盛了清水的透明塑料袋中,它們在袋中悠然遊著,吐著細細的泡泡,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跨越了大海。進了歌廳,心田向老板阿叔討要個臨時安置金魚的容器,阿叔嚼著橄欖,四處看看,然後指著店內深處的角落說,喏,隻有那個。那是一隻拖地用的塑料桶。於是,她們全蹲在地上,圍著這隻有些破爛的藍色塑料桶,看水中的兩尾魚兒遊來遊去。小奇說:“這桶幹不幹淨?別委屈了我家阿麗。”李蹙眉,“你家的誰?”“阿麗啊。”小奇指指紅色的那尾,“這就是我家阿麗。”她再指紅白色的那尾,“這是泳柔家的香香。”李就差沒把嫌棄二字寫在臉上了。也不知哪來的靈光乍現,起了這麽兩個好名字。此刻泳柔還不知道她的金魚已被上了戶口,還未跨進歌廳的門,她便將光耀拉到一旁的巷子裏去說話。“喂,你昨晚怎麽迴事?我打電話過去,怎麽是你爸接的?”“我還沒說你!今天農曆廿九,是阿作祭,你怎不記得?昨天晚上,你爸媽,還有細姑,全在我家。你不是號稱背書大王?怎麽不提醒我?”方泳柔一拍腦門,往年她總是記著的,今年偏巧碰上小奇生日,她就忘了個精光。光耀的目光在眼前兩個將他堵在巷中的女孩臉上轉來轉去,她順著光耀的視線,這才發現周予就站在一旁,似乎從早些時候在學校門口集合開始,她就一直走在她身邊。反正周予早知道昨晚那事,也不怕她聽去。光耀隨即又說:“算了,早知你靠不住。給你看個好東西。”他臉上得意起來,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盒什麽東西,“飛利浦的。厲害吧?縣裏沒賣的,我在星際的跳舞機大賽上贏的,一等獎,全島獨一個!”星際是縣裏唯一一家電子遊戲廳。光耀手裏拿著的,是一盒嶄新的mp3。“……你要這個幹嘛?你不是有一個了嗎?”泳柔的眼神焦躁地閃爍起來,她盼著有一絲別的可能……“廢話,送給小奇做生日禮物啊。為了這個,我都快把星際那幾台跳舞機踩爛了。你看,它這個是自帶usb口的,不用另外接線……”那一絲可能破碎掉了。她杵在原地,用力抹掉腦海中的空白,拚命搜尋對策,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她對光耀說:“我迴家一趟,她們問起,你就說我去拿點東西。”光耀看著她轉身走掉的背影,自作聰明地猜測:“拿什麽?禮物啊?笨得要死,早放在書包裏帶著不就好了。”周予仍走在她身旁。她無奈地看看周予,心道早知就不告訴她自己買了什麽禮物,但此刻窘迫境地中,她又有幾分慶幸能有另一個知情人陪著她。周予問:“背書大王?”泳柔惱:“不要這麽叫!”“你去哪裏?”“……去買禮物。”那個99元的mp3就躺在她的書包裏,它太廉價了,廉價得她無地自容。周予什麽都沒說,隻點點頭,說:“那走吧。”她們離開時,一輛載貨的麵包車正停在永遠歌廳門口,車尾廂門彈起,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朝店裏打招唿:阿海哥!貨來了哦,兩箱珠江,兩箱開心果。這幾天生意好不好啦?哦!今天還有報紙,老規矩,擺在你店裏,拜托你幫我賣一點啦。參加生日聚會的,還有幾個與光耀同來的縣一中的學生,都是小奇初中時的同學,他們與穿著校服、素麵朝天的李一行人大不相同,一個個燙發化妝,紅男綠女的,不是褲子破洞,就是大冬天裏隻穿黑絲襪打底,其中一個女孩的隨身小包一打開,抖出一堆粉底口紅睫毛膏,嘻嘻哈哈招唿著就要幫小奇上妝,李頗看不慣,坐在一旁就差沒麵孔朝天了,那女孩問心田化不化,心田積極配合,被塗了個烈焰紅唇,氣得李直說她缺心眼。隨後李一展歌喉,一首英文歌驚豔全場,化妝包女孩聽了,馬上不甘示弱地來了一首韓文歌,歌藝大比拚拉開帷幕,幾張戶外桌並起來,方光耀掏出一盒皺巴巴的三國殺,台上台下都如火如荼,李雖是第一次玩,但憑著優等生的頭腦,飛速掌握了這遊戲的訣竅,將敵營殺得七零八落,這下可好,她出盡風頭,少年們的好勝心越燒越旺,心田坐在人群中,都快嗅出火藥味了,隻有神經大條的壽星還在樂嗬,拿著手中的主公牌大喊護駕。那個來送貨的司機一進了門就像在收銀台前被黏住,賴著不走了,他抱進來厚厚一摞紙張,擱在桌台上,又撚一張在手裏,與老板阿叔兩個人湊在一起看。地方小,點唱機不放歌的時候,空間裏誰說了句什麽話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司機說,阿海哥,你這裏什麽時候改辦午托了?阿海一擺手,白天哪有人來唱歌?就給這幫小孩玩玩咯,人家書讀得高,還會唱英文歌呢。你等下還有多少貨要跑?司機答,多了,村裏都還沒去送。阿海哥,這期你買不買?我聽人說哦……點唱機開始播放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 story》,李像隻矜貴的花孔雀,昂首闊步地走上去唱歌。過了一陣,歌廳裏陸續來了幾個大人,也全黏在收銀台前說話。內容有:我去問過仙的,你們聽我說,這期買豬,15那一隻。有沒有那麽靈哦?哪來的15?上次那報紙我看穿個洞都看不出15。嘖,你別不信,不光大仙說,今早,我兒子說他昨晚做夢,夢見坐著一隻大肥豬在天上飛,這叫童子夢,童子都是通靈的你們知道吧?其中有個歲數不大的消瘦婦人,腦袋擠在人堆中,全神貫注地聽,她帶了個隻有四五歲的小女孩,那小孩站在人群外,還沒有大人們的腿高,時不時去扒拉她的腿,再一次又一次地被她輕輕推開。小女孩向裝著阿麗與香香的那隻水桶走去。程心田退出桌上的牌局,走到她身邊蹲下,與她一起看桶裏的金魚,向她介紹說:“這是阿麗,這是香香。”她問她:“那是你阿媽嗎?你阿媽在做什麽?”小女孩臉上沾了未幹的鼻涕,吸溜著鼻子答她:“阿媽在買發財。”心田起身去拿紙巾幫小女孩擦臉,路過那張司機擺放紙張的桌台,順手拿了一張看,那幫大人圍在收銀台討論的,正是這張紙上的內容。紙上蠅頭小楷印得很密,散發出未幹的油墨味,好幾個地方都糊得壓根看不清了,紙張整體隻比a4紙略大一些,中間有道折縫,看來是一份報紙。卷首也不寫什麽報,隻寫:六*合玄機。她知道這是什麽報。有那麽幾年,她見過很多,那時候她還上小學,阿爸每期都買來讀,有時是彩色的,有時是黑白的,他們一家三口在飯桌上有說有笑地對著那上麵的圖畫猜數字,最後由她一錘定音,阿爸就照著她說的去下注,有時買10塊,有時買20,贏一次就翻40倍,一兩年下來,居然贏多輸少,阿媽說她財運好,腦子聰明,看圖猜數字猜得準,她心花怒放,由衷愛上這個遊戲,那些大人說的“童子夢”,她也知道是什麽,她夢過,那天她一起床就跟阿爸說,她夢到家裏水族店缸中的魚全都跳得好高,躍過天上一道金燦燦的門變成了龍。阿爸於是下注買龍生肖,真就中了,50塊變2000塊,阿爸興奮地抱著她跑了半條街,買了一大袋麥當勞給她吃。所以,聖伯公廟的廟婆嬸說她財運好,她堅信無疑,她永遠記得夢見鯉魚們化作龍的那天,更記得那天的麥當勞兒童餐。阿爸就是從那天開始賭的。他在她睡下以後出門去,和朋友喝了酒,兜裏揣著贏來的錢,吹著口哨,第一次走入了一家地下賭檔。那邊的牌桌上,小奇再一次亮出了主公身份的明牌,程心田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玄機報,她有時懷疑,她在那天抽中了一張無法翻開的人生底牌,隻能永遠麵朝下蓋著,睜眼便是一團漆黑。家裏的境況變得隻有糟與更糟,最壞一次是她初二那年,放學迴到家,發現店內的水族箱被砸爛了不少,魚兒們躺在地上,彈跳著,顫抖著,目珠越來越凸,再也躍不過龍門。小女孩依偎在她身上,喃喃說:“這是許願魚。”“嗯?”她細心擦著小女孩的臉。“大水池裏的許願魚,紅色的。”她聽懂了,小女孩說的是寺廟裏飼養錦鯉的許願池塘。“那你要不要許願?”“要!”“許什麽願?”“許願阿媽買到發財。買到發財,買好吃的,不打我。”“阿媽打你?”她仔細看著她的小臉蛋,沒有挨打的跡象,身上的衣服雖有點舊,但還算整潔。“一點點打我。”“打得痛不痛?”小女孩猶豫著點一下頭,又很快搖頭說:“不痛。”“阿爸呢?”“阿爸不在。”“哪天不在?”“每天都不在。”程心田扭過頭去看那個婦人,那幫大人正好將話引到她身上,老板阿海說,你別整天帶那麽小的妹仔到我這裏來啦!婦人應,大白天的,有什麽關係!家裏又沒其他人,我當然要把她帶在身邊。又有一個說,那你就安心在家帶小孩!婦人嬉笑怒罵,那可不行,你想把我趕走,你們自己發財呀?程心田將小女孩抱在懷裏。那邊開始送禮物了,李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小奇叫苦不迭,翻開看一眼,說頭也暈了眼也花了,心田笑起來,她知道李這人就是如此,才不顧別人覺得好不好,一定要塞給人家她覺得最好的。泳柔與周予去取東西,遲遲未歸,那個叫光耀的男生好像與小奇尤其要好,兩人始終挨在一起坐著,他最後一個拿出禮物,鄭重其事,引發全場起哄,小奇燦爛地笑著,一揮手臂說,眾愛卿有心了,朕很是喜歡。縣一中的同學們就輪番去拍光耀的肩膀,說光耀有心了,惹得光耀氣急敗壞地踢這個打那個的,嘴上罵著就你們話多,可眼睛卻那麽明亮,快樂得像得到了最盛大的嘉獎。他送給小奇的禮物是一個mp3,程心田看清楚了那個禮物,便悄悄移開目光,假裝低頭看魚,小奇在叫她,聚寶妹,程心田,你在帶孩子嗎?快來看我收到的禮物。她轉過頭去,迴應小奇一個用力的笑容。若小奇和泳柔知道了她偷走過mp4的事情,想必就不會再搭理她了吧,還有李,李也被牽連……周予跟泳柔一塊出去了,說不定她會在閑談間將事情告訴泳柔呢?近兩個月,程心田每一天都在想著這件事,每一天都提心吊膽著。那種怕,就像她每次走在迴家的路上,怕到了家,再看到一地的死魚。她怎會那樣做呢?也就一念之差,阿爸那天走入賭檔,是不是也因為一念之差?小女孩掙開懷抱,踉蹌著向婦人走去,抱住婦人的腿,將臉貼上去,叫著阿媽,婦人不搭理她,她便像抱著根柱子一樣,自己靜靜地站著,站了一會兒,她又說,阿媽,餓。婦人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伸出手將她往後推,嘴裏說著,你乖,阿媽在研究發財,你等一等。她無助得快要哭了,可她還什麽都想不明白,隻能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尖,看看自己的小手,再抬起頭,像尋找救命稻草一樣地看看程心田。心田站起身來,走去抱她。她一下流起淚來,流著淚,卻用力抿住嘴唇,不放聲大哭,隻嗚嗚咽咽地抽泣,她一邊哭,還一邊下意識地再次轉身去抱住阿媽的腿,將眼淚往阿媽的褲子上抹。在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無邊樂趣中,除了程心田,沒有誰發現,也沒有誰在乎有個小女孩正在流淚。程心田從自己的書包中找來一早備好的塑料袋,將阿麗與香香裝了進去,然後走去扯那婦人的衣袖,說阿姨,過中午飯時間了,妹妹吃了嗎?迴答是極不耐煩的:晚點吃餓不死啦。她忍無可忍了。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台上在大唱大跳《sorrysorry》,台下在大唿小叫過河拆橋,櫃台邊上在人鬼神佛六*合玄機,塑料袋中在一翕一合吐泡泡,拖地用的塑料水桶中隻剩有些髒掉的水,除了那個抹著眼淚的小姑娘,沒有誰注意到程心田捧起了那一整摞六*合*彩報,再下一秒她將整摞報紙扔進了水桶裏。陽光射入永遠歌廳,裝著魚兒與水的塑料袋被照得剔透如水晶,方泳柔與周予恰好踩著這束陽光進了門。大人們迴頭看是誰來了,司機發現那摞報紙不翼而飛,於是一切亂了套,於是半小時後,虞一站在了永遠卡啦ok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