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的府邸原是高麗大行城守將的舊宅,規製並不宏大,數月以來,雖經匠人多加修飾,仍是顯得有些簡陋。


    府上的高麗女婢將周羅睺與嘉善二人引入中庭。


    庭中花樹爛漫,植滿了高麗丁香。


    正逢花期的高麗丁香盛開著,紫、白二色的花朵交映著,微風拂過庭廊,芳馨入鼻,沁人心扉。


    庭中的香花圍出的空地上,置著一張長案,案上放著兩隻冰鑒,內裏想是裝著什麽珍稀的果品。


    長案的南北兩麵,則置著兩張麵覆織錦彩飾的長榻,那織錦鮮亮如新,顯是剛剛安置好的新物件。


    蘭陵王高長恭與他的王妃鄭氏已在庭中靜候許久。


    齊製,郡王位在三公下,視正一品。


    陳製,三等侯位視從二品。


    周羅睺尋陽侯的身份較高長恭低了許多,是以未能得到高長恭臨戶相迎。


    待雙方各自施禮,通報了名諱身份,鄭妃便引眾人入了座次。


    高長恭與周羅睺同坐北麵,與自家妻妾隔案相對。


    嘉善今日乃是一副南朝貴女的裝扮。


    三月時,陳伯宗重定爵命,周羅睺未及娶妻,是以嘉善雖為側室,亦得了(四品)尋陽郡君的誥命之封。


    她此間所著衣飾更為宮中的沈貴姬特賜,所佩金銀珠玉,莫不極盡工巧。


    但見她髻上飾著支翡翠垂珠金步搖,佩著行琥珀珍珠玳瑁釵。


    上身著吳錦襦衫,胸前稍稍開襟,露出內襯的素色絲緞裲襠。


    裲襠掩過她胸前的峰巒,向上顯出一段雪膩的肌膚。


    這肌膚同襦衫外罩的半透淡紫羅紗相襯,勾人眼目,惑人非常。


    靜素的霞帔自她兩肩之上垂落,引出她腰下一幅白紫的織金間色裙裳。


    那裙上金縷相飾,極顯奢華。


    此等衣飾,和著嘉善那本就傾城的容貌,自有一段別樣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高長恭偷偷看罷這位美人的衣飾,心下不由一驚。


    嘉善這一身行頭,若是放在鄴城,置辦起來,恐是要花上百十萬錢的。


    但再看過旁側衣飾簡樸的周羅睺,他心中方才有些恍然,他對周羅睺道。


    “孤常聽聞南國天子親愛周侯,前番心中多有不信,今日見過夫人衣飾之重,方知此言非虛。”


    周羅睺聞他言語,麵上隻是帶著苦意的一笑,道。


    “我於國中常為人上書攻迂,天子恩賜雖多,今日召我歸都,卻又不授職事,恐仍疑我有不臣之心。”


    高長恭聽得此話,憶起了自己那兩位被高湛忌憚而冤殺的兄長,又想起了當下自己的處境,不禁與他有了同病相憐之感。


    他沉默著立身而起,繼而歎道。


    “周侯之憂,孤亦有所體驗。”


    “世人皆道我等勇冠當世,是不知我等俱是天涯羈旅之人,浪蕩無依之客,雖有才能,終不為朝廷所見容。”


    他將案上兩隻冰鑒的蓋子取了下來。


    冰鑒之內,分別盛著,一盤去了籽的櫻桃,一盤剝了皮的柑橘。


    高長恭道。


    “孤聞周侯乃尋陽人,便托北來的商旅帶了些吳地的櫻桃與豫章的柑橘。”


    “周侯且嚐嚐此二物,看看可有南國滋味?”


    周羅睺見到那盤中的佳果,心中生出一股感動。


    蘭陵王言語輕鬆,然江南舟船來此,所需將近二十日,又要挑中這兩樣自己喜愛的蔬果,並保住這蔬果的新鮮,實是要費上不知多少心思。


    周羅睺道。


    “我亦常聞大王心思如發,行事多妥帖,頗能得人之心。”


    “今日之見,始知大王心思之細,雖纖毫之末,莫不畢照。”


    “羅睺自謂處事周全,今日則心服矣。”


    高長恭俊逸的麵龐上流過一絲寬慰,謙辭道。


    “周侯繆讚。”


    這時,侍女已捧了兩盤新菜過來。


    一盤是平州鬆子,一盤是熊白鹿修。


    蘭陵王妃鄭氏今日是一身標準的北齊一品命婦裝扮。


    但見她頭飾假髻,戴九鈿金玉花樹冠,腰懸金印,係朱紅綬帶,服青絲闕翟之衣,佩山玄之玉。


    和著她那清麗脫俗的麵容,舉止之間,自有一番端麗嫻雅之氣,流溢風中。


    隻聽她對嘉善道。


    “此二物俱是遼東名品,郡君是平州大家之後,想是頗為熟識的了。”


    她年歲比嘉善稍長,對比嘉善這東夷少女的活潑不拘,格外顯出一種中土人物的端莊。


    嘉善衝她嫣然一笑,道。


    “王妃怎知妾身於家中常食這平州鬆子。”


    她又移目於那熊白鹿修之上,稍稍驚異道。


    “這熊白軟滑似雪,肥美如膏,實是最為上乘之流,這鹿肉色光如玉,酥香繞鼻,亦是罕見的佳品。”


    “大王與王妃乃是從何處商販手中購得的?妾身此去江南,實不知來日會否有幸再品此般佳物了。”


    高長恭聞言與鄭妃相視一笑,道。


    “王妃愛山水,我與王妃常遊左右山林。”


    “前日休沐,我二人於西山馳馬觀景,途遇一熊一鹿,我引弓射之,便有了今日這道熊白鹿修。”


    嘉善豔羨道。


    “大王與王妃縱情山水,奔走林泉,神仙眷侶,不外如是。齊國天子果真好人,大王東來就官,亦得家室相伴。”


    高長恭聞得此話卻不由得心中一歎,鄭氏能來安東相陪,實要多虧了他王兄高孝珩。


    高孝珩長於繪畫,善於文學,頗得皇帝高緯喜愛。


    為了鄭氏能來遼東同他相聚,高孝珩將一幅藏了許久的蒼鷹圖奉送宮中,高緯方才替他求了上皇旨意。


    他與鄭氏才得以相伴此地。


    隻是,他身為高氏子孫,卻不好在外人麵前,損了高湛威儀。


    他勉強一笑道。


    “上皇固善人。南國天子亦善君也。”


    “周侯與郡君歸南都,雖或不得見用,南國天子必恩榮養之。”


    “我聞江南風物,秀於當世,我與王妃常有同遊三吳,飽覽風土之心。”


    “然,身在帝王家,即不得自由。”


    “上皇命我往遼東,實欲使我行假道伐虢之策,收遼土於域中。”


    “遼土今雖暫安,後必戰火四起。”


    “我請王妃在身側,亦為辦國事,假安遼人之心也。”


    他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往四隻琥珀杯中斟上了蘭陵美酒。


    他將一隻琥珀杯移至周羅睺身前,道。


    “此是我蘭陵封郡太守相贈的佳釀,極得五穀之美,請周侯品鑒。”


    他又道。


    “我與王妃身生帝室,行事究竟不由自己。”


    “江南佳物,或隻得夢中相聞。”


    “賢伉儷此去東南,可替我夫婦遊南國山水。”


    “待鴻雁北返,我即知周侯與郡君逸樂消息。”


    他舉起杯盞就要飲下。


    這琥珀杯乃是高湛所賜,或許遼土平定,鳥盡弓藏之時,這晶瑩剔透的杯盞,亦要被那來自宮中的毒酒所汙罷。


    他在心內想到。


    旁側,周羅睺為他身上縈繞的那縷兔死狗烹的悲切所染,竟是生出一種英雄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側身舉杯,望著眼前這個麵如冠玉的北國郡王,鄭重言道。


    “若有一日,大王願往江南賞玩風物,羅睺地位雖卑,封土之內,士民年貢亦百萬數,足為二位備衣食。”


    高長恭知他話中深意,隻是微微搖頭,道。


    “君與我,俱忠貞之士也,國家之事,生死當然。”


    “若不幸而夭,隻恨此身不逢明主,更複何怨也。”


    “周侯飲酒。”


    便將杯中佳釀飲盡,隻得一道清冽入喉。


    高長恭的目光自鄭妃嬌豔的麵龐之上掠過,最後落在周羅睺手中的杯盞之上,他問道。


    “周侯若知遼東征戰,終將為天子所疑,仍將為之否?”


    周羅睺終於知他心意,心下隻恨與他相識太晚,於國事之上,他二人原來本是,同一般人物。


    他豪飲下杯中之酒,道。


    “國事至重,君恩至深,萬仞絕險,亦必赴之。”


    “惟恨不早逢蘭陵王!”


    蘭陵王亦再舉杯,一飲而盡。


    “惟恨不早逢周將軍!”


    ———


    光大元年(567年)四月。


    尋陽侯周羅睺過安東,齊蘭陵王高長恭為之宴。


    二人年歲相仿,境遇相近,而意氣相投,半日酣飲而引為知己,是知英雄相惜之論,並非虛言。


    周羅睺留安東三日,與高長恭大言高麗國中虛實,後齊人所以威行遼土,實有賴於其語焉。


    臨別之際,蘭陵王送周侯強弓一張,周侯贈蘭陵王長槊一杆,相約來日同飲於淮水之上。


    尋陽侯既歸都,天子以其年歲淺,不宜急立功勳,遂於建康東宮故墟之上,起武英殿。


    始置(三品)武英殿值學士之銜,授周羅睺、侯安都、淳於量等賦閑在都之將。


    令諸值學士六日一講學,並令五兵尚書每歲揀選三五將率入都,聽講學。


    眾將每開講,天子必親臨聽之,由是得以近見邊將,知軍中虛實。


    又因眾將皆軍中宿老,所講頗得軍旅實務之便,天子是以稍知兵事。


    群臣中有上書言尋陽侯陰結外藩,圖謀不軌者,天子下書切責之。


    天子又為尋陽侯手書,“英雄相惜,事所當然”,並示於群下。


    天下是知天子有容人之量,言辭不恭、汙蔑邊將之奏書,由是漸少。


    平、樂二州將士,由是皆心安。


    是月,福州拔山將軍陳峴航船至琉球,其土所居蠻夷不服王化者,盡為陳峴討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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